我爸不想回農村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10-31 09:05

作者 | 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 呂德文
“人總有那麼一天的。”
父親跟我説過這句話,我沒有應答,不久他就走了,如今剛剛過了一週年的祭日。
父親是典型的中國農民,身上有這個名詞上面附加的堅忍、可愛,也有共同的積習,鮮活生動。他們這代人,承受了社會發展最大的陣痛,所幸最後還是抵達了一個物質豐沛的時代,就此而言,也算還有快慰。
時代的波折與變遷,都刻印在他們的命運裏。但這一切都隨着這代人的去世,以及記憶中的農村在風中消逝,快速成為陌生的過去。
但那些故事裏不僅僅是一個父親或者母親,而是所有人的來路。
早些年,父親在49歲的時候宣佈“退休”,過他認為的養老生活。他唯一的理由便是子女已經長大了,不用他負擔了。

去年除夕,父親去世後的第一個年,我和哥哥、母親三個人過(作者供圖)
彼時,家裏條件並不算好。我們兄弟姊妹都還在外打拼,哥哥姐姐們剛成家,但並未立業,我還在讀書,妹妹還小,初中畢業後外出務工。要説負擔,倒也還是有一點的,比如家裏之前欠的債務,我讀書的花銷——但自上高中起,就是哥哥姐姐在承擔我的學費和生活費,父債子還更是不用討論的。
村裏人説他“命好”,多少都有點羨慕加嫉妒的意思,他自己不負責任,卻生養了幾個懂事的子女。但是,鄉親們都認可這一行為的正義性,養兒防老天經地義。而我們做子女的,也沒什麼話好説的。小叔比父親小十歲,他在臨近六十歲的時候跟我説,他必須在六十歲之前“退休”,否則會被人笑死。
父親這一“壯舉”,因為我的講述而成了我們團隊認識南方宗族社會的典型案例。確實,父親的這一行為,在鄉村鉅變的過程中,顯得是如此突兀,卻也彌足珍貴。和他同齡的部分中部地區正在遭受養老危機,老年人自殺頻發,連帶着增加了中年人的生活壓力。而稍後幾年,北方一些地區也在遭遇以高價彩禮為代表的家庭危機,中年人不惜透支未來完成子女結婚這個人生任務,老年人也不得不面臨代際關係變化帶來的心靈衝擊。

村莊裏的荒田(作者供圖)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的中國鄉村,雖然順利實現了轉型,卻總歸是付出了一定的代價。而父親那一輩人,是這一代價的承受者。但是,他和他的大部分同輩鄉親們,卻可以安然度過晚年,算是幸事。
中國已是豐裕社會,物質財富極大豐富,這應該是父親那一輩人的深切感受。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鄉親們便陸續從村子裏搬到鎮裏,大哥也趕了個末尾,於十年前在鎮裏蓋了一棟房子。
大哥一家都在深圳生活,這其實算是父母親的養老房。父親剛搬到鎮裏時,信誓旦旦地説他就過年住一下新房,平時生活還是願意住村裏。沒成想,在新房住了一段時間以後,他卻徹底打消了回村養老的念頭。

小鎮一角(作者供圖)
因為,他發現,鎮裏生活方便,熟人也多,養老生活豐富多彩。簡單説,城鎮化並沒有打破其社會網絡,反而增強了其社會資本,連多年不來往的中學老同學也經常走動了。他在離世前幾年,身體不好,偶爾會對我回家少有意見,但日常生活卻極其豐富,精神滿足感也很強。
世人對快速城市化多有詬病,但誰曾想,道路通向城市,這是年輕人的夢想和歸宿。大哥僅僅是在小鎮裏建房“進城”,哪怕他們一年住不了幾天,父母親也甚覺高興,認為是子女有出息的表現,這也是其晚年幸福生活的物質和精神支持。畢竟,留在空心村裏的,差不多真是老弱病殘了。

村莊空心化,這些房子已經沒有人居住了(作者供圖)
普通人在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之間,的確難以匹配。但從家庭整體而言,卻是可以的——年輕時的精神意義,往往在於為物質富足而奮鬥;年老時的精神滿足,亦源自於子女的奮鬥和年輕時的無悔青春。
父親這一輩子,後半生過得有點悠閒,甚至於懶散,但前半生卻是極為奮進。他1964年初中畢業,然後就回到村小學的一個教學點做代課老師。在集體化時代,這算是一個不錯的出路。在我年長時,他常常跟我描述那一兩年的幸福時光:
白天上課,傍晚和凌晨去搞副業——那個教學點的生產隊為了照顧他,專門給他分了一部分松樹林,他利用課餘時間割松脂賣松油,就可以賺不少。我可以感受到,這應該是一個物質和精神都極其自由的時光,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且還有“奔頭”,社會評價還很高——我聽長輩偶爾閒談他的過往,他年輕時意氣風發,眼界很高,“調皮得很”,普通姑娘都看不上。

村莊裏的田地和山林都已經荒蕪(作者供圖)
好景不長,代課老師只當了一年多,大隊就不讓他幹了。按他的分析,爺爺是“封建大伯頭”,正受批鬥,他當然也就沒辦法在這個崗位待著了。再説了,村裏想做這事的人,可不少。回到生產隊後,立馬就碰上了修水庫。天寒地凍的,他在水裏泡了一段時間,回家就大病一場,在牀上躺了幾個月,差點死了。幸虧奶奶照料周詳,每天端粥水喂他,還有本村一箇中醫,契而不捨用藥,竟神奇般地活了過來。
但此後,他也就落下了風濕,身體羸弱伴隨一生。他每次和子女説起這段經歷,總會落淚。有一次我和他頂嘴,他向大姐傾訴,又邊説這事邊掉眼淚。偶然的生活事件對人生道路的鐫刻,我因此深信不疑。
對於個體而言,人生經歷都是由一系列的偶然和瞬間構成的,但對於國家而言,這些事件背後卻是社會工程塑造的必然。曾祖父幾兄弟在解放前苦心經營,置辦了田地和房產,並舉辦了鑄造、造紙廠,經營了幾個百貨店,算是村裏的顯貴。祖父長得人高馬大,性格頑劣,從小就是家族鬥爭中的急先鋒,並留下了“藩王”的諢名。在祖父一輩人中,他也就順其自然成了所謂的族長。
但在新中國成立之時,我們家族早就家道中落了,大家都是貧農和下中農。但家族大了以後,族內兄弟妯娌甚至小孩之間的糾紛,就難免轉化為鬥爭的理由,祖父是舊社會族權的象徵,甚至在新社會還習慣於對家族子弟吆三喝四主持公道,成為被批鬥的對象也就在所難免。從代課老師被逐開始,父親應該就受到祖父的影響,一直籠罩在不甘、隱忍又無奈的心緒之中。
非常幸運的是,他在26歲這個大齡之時娶了母親。母親一生體諒他,承擔了家務,年老時還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且,母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人緣甚好,倒也平和了父親的不甘和無奈。

2015年11月,父親和母親到武漢時拍下的合照(作者供圖)
那時,母親的親叔叔是甚有聲望的大隊長,他對祖父和父親評價都高,父親母親結婚以後,也對我們一大家照顧頗多。至少,在當時鄉親們的眼中,我們家應該不算是受欺負的對象。父親也算是擔負起了家庭責任,和大伯(其實是二伯,大伯幼時夭折)和三伯分了家,他和奶奶、小叔以及母親、大姐、大哥等過了幾年,直到二姐出生後,小叔要結婚,我們一家才和小叔分家。
我長大後,父親和小叔都不時會談起當年一起過日子的“日常”,他們相互之間有怨氣,都覺得自己付出的多。母親則客觀一些,説小叔也非常勤奮,會鑽營。想必,父親的負責任是實情,那麼大一家子需要打理,他是勞動主力,當然是起早貪黑。但小叔的勤勞也是有目共睹,他確實為這個大家貢獻了自己的力量。他們的“怨氣”,無非是源自於兩兄弟分家時的微妙而不可言説的瑣碎之事。只不過,這終歸沒有影響兄弟感情。我小時候,小叔家日子好過一些,有一年過年還抓了一隻公雞給我家。
父親這一代人,算是苦日子過來的,也是從大家庭裏走出來的。他們未必有多高的覺悟,為社會主義事業而奮鬥,他們或許未能體驗。但他們確實是為各自的家庭奮鬥。乃至於,我們兄弟姊妹從小到大在他那裏受到的教育是,一個人只要勤勤懇懇,總歸是會熬過苦日子的。並且,家庭合睦,量大福大,那才是家庭經營之道。
父親雖然在農村,卻從未在生產隊集體勞動過(除了修水庫那次),他都是自己去搞副業,然後給生產隊上交副業款。因此,雖然辛苦,他的日子在當時也不算差,關鍵是生活有自主性,勞動可以自己安排。以至於分田到户以後,他很興奮,拉了滿拖拉機的化肥往責任田裏倒,結果把禾苗燒死了——他根本就不會種田。在我的兒時記憶裏,我們家的禾苗很可能是要比別家長得差,尤其要比鄰居老農五叔公家的低產。
他搞副業倒是得心應手。所謂副業,就是靠山吃山。改革開放後,他是村裏第一批做木材生意的人。他請人砍樹、鋸成木板、運輸,賣到臨近的廣東市場上。

村莊裏的山林,村民們靠山吃山做副業(作者供圖)
客觀上,木材生意的利潤主要源自於灰色利益,比如,少批多砍。並且,木材是有專營管理的,但廣東市場的收購價比福建的高,他就得請拖拉機在夜高風黑的時刻偷運。他不算是有經營頭腦,也不算是有膽量的人,能夠這麼做,無非是這一灰色市場一直存在,甚至於在集體化時代就很發達。事實上,他的交易對象,很可能就是我們家在廣東的親戚,以及他長期交往結交的朋友。
父親的副業生涯,給了我非常多的關於農村市場的啓示。計劃經濟時代,其實也有發達的市場。一個落户到我們村的幹部家庭,男主人大家稱之為老沈,女主人大家都叫她李嫂。他們一家和村民們打成了一片,李嫂因其有文化又有膽識,變成了諸多違規幹副業的領頭人。比如,誰家有山貨運輸到廣東,她就可以組織一幫婦女半夜“挑擔”,在生產隊幹活之餘賺取額外收入。
而到了改革開放後,雖然市場經濟開放了,卻也是時時受到政策規制的影響。但農副產品的利潤,確實比較稀薄,無論是哪一個時代,都主要是源自於勞動力收入。比如,父親雖然是“老闆”,但其收入卻未必比那些靠勞動力賺取勞務收入的人多。
上世紀八十年代,算是父親的另一人生高光時刻。那時,政策放活,對經濟活動的監管也沒那麼嚴格,他算是如魚得水,開始家裏條件還算可以。甚至於,他和母親還信心滿滿地打了地基,準備好了材料,準備蓋一棟兩層的四室一廳的樓房。但臨到蓋房的時候,發現存款只夠預算的一半。

村莊一角,房子附近的田地和山林也無人管理,雜草叢生(作者供圖)
母親主張先蓋一半再説,他則不願意。結果,這棟樓房就再也沒有蓋起來。原因就在於,他和母親無論怎麼努力,都只能維持基本的家庭再生產。我們家五姊妹,兩個姐姐和哥哥是70年代生人,我和妹妹是80後,大姐小學畢業就早早出來幫襯家裏了,而其餘四姊妹都在九十年代遭遇了最貴學費——我後來從事三農研究才理解,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恰恰是中國農村普及義務教育和交通建設的高潮,哪怕是在家鄉這個山區,農民負擔也不輕。
上世紀九十年代,也是我們村發展的高峯期,屬於“亂山”階段,家家户户都在砍樹,將幾百年老祖宗留下的山林資源都換成了現金。因此,只要有勞動力,就可以賺足夠的錢,便可以在鎮裏蓋樓房。客觀地説,我們村因為山林資源豐富,算是小康村了——這是村書記正兒八經在村民大會上宣佈的。但父親的身體,卻不適合乾重體力活,我們家也就沒有分享這一波發展紅利。
今年春節期間,我們幾姊妹在清理家裏的老物件時發現,我家在1997年被評為貧困户,享受了政府1000元的幫扶。那一年,我初中畢業考試了縣一中,大哥高中畢業出來勞動了,二姐初中比我也先畢業一年也隨大姐去廈門打工了。政府扶貧雖然是雪中送炭,但家裏條件其實已經開始有了好轉,至少負擔沒那麼重了。儘管如此,我仔細回顧了一下,我們家成為貧困户,還算是合情合理,畢竟我們家算是全村最貧困的家庭之一了。

清理家中的老物件時發現的貧困户材料(作者供圖)
但是,父親也就是在哥哥姐姐們開始有勞動收入後,開始動了“退休”的念頭。他也跟隨村民發展養豬業,這個產業輕鬆,適合他,但行情並不穩定,他並沒有賺錢。但比較好的是,家裏沒有負擔,賺的是他的,賠了是哥哥姐姐們墊付,所以他的日子很是逍遙。這個逍遙日子,一直到他去世。
他晚年的幸福,歸根結底還是要感謝這個時代。最近十餘年來,鎮裏的工業園區建起來了,妹妹和妹夫也就可以在家門口就業。父母親從村裏搬到鎮裏後,他們的及時照顧對提升兩個老人的生活質量,不可替代。
父親生前總是感嘆,妹妹要比兒子還鼎力,幸虧有了妹妹和妹夫。客觀上,**當前中國老年人的養老,物質支持是一方面,但最難以解決的恐怕是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畢竟,在城鎮化的進程中,城市並非大多數農村老人養老的理想之地,哪怕是物質豐富,但城市正規生活體系無法為老年人提供全方位的照料。父親晚年的幸福,源自於一系列制度支持,如未打破熟人社會的城市化、在地就業等等。

村莊一角(作者供圖)
去年九月,我陪他去醫院。那時,他身體很弱,沒辦法走路,只能推輪椅。他心血管病多年,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他那個時候已經有心力衰竭的症狀了,只是我不太懂,未曾注意而已。我還想着帶他到處走走。甚至於,我們還約好,國慶期間請他來武漢小住一段時間,看看他子女的生活狀況。
回想起來,我陪他住院的那幾天,他有次坐在病牀上,跟我輕聲説:人總有那麼一天的。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沒接話,覺得還很遠。沒成想,國慶期間因身體不適沒來成武漢,國慶過後不久,他就突然走了。
父親走了過後,我問母親和妹妹,生前他留下什麼交代沒?母親説,沒有,沒有任何遺言。看來,他未曾留下遺憾。
父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農民,生前,我和他交流不多。但他卻是我體驗人生,理解中國鄉村變化的源泉。我性情閒散,偶爾不思進取,師長朋友們總會從我的父親找根源。我們父子倆,生前對話不多,也未曾有過深度感情交流,甚至於我一度在很長時間裏不太能接受其生活方式。但最後,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卻還是有他的影子。
他去世一年來,總有一副畫面縈繞在我腦海裏。畫面中,他悠悠地走着路,微笑着對回到老家的我説:阿文,你回來啦?
懷念父親,祭奠終將逝去的鄉村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