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這東西有點“邪門”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11-02 15:30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是要看緣分,還是要講心情?
“很邪乎,同樣經過一塊地,有人就能靠松茸發家致富,但有人怎麼都找不着”。在當地,厲害的藏民有人一天能賣三四千元,簡直就是撿錢。難怪連漢族人都説:“我好想知道松茸窩子都藏在哪裏”。
10月的香格里拉,坐在隨手攔下的出租車上,司機都會扭頭詢問:“要不要載你去買幹松茸?”
猶如大閘蟹前面加上“陽澄湖”、雖然被捆成粽子都顯得威風凜凜一樣,松茸前面加上“香格里拉”,耳邊似乎就聽到紙幣翻動的聲音。
很多大閘蟹都會去陽澄湖“洗澡”,而來自雲、藏、川周邊城市的松茸,每年夏天都會被運送至這個滇北城市,在全國唯一一個以松茸命名的交易市場——香格里拉松茸交易市場擺攤。

香格里拉松茸交易市場(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貼上“香格里拉”牌以後,名貴山珍緊鑼密鼓地飛往全國。
松茸習慣在每年6月至10月的原始森林冒出來,儘管30年前,這種蘑菇在雲南還有“臭雞樅”的花名,沒人會為此折腰撿拾。
松茸的故事在30年間起飛,對它的追捧先由日本人帶頭,松茸高昂的價格,也是由當地市場帶動起來的。在電影《鎌倉物語》裏,主角喝了松茸湯,甚至能靈魂出竅,日本人對松茸之偏愛可見一斑。

電影《鎌倉物語》劇照
隨着中國中產崛起、國民消費力騰飛,松茸在國內受歡迎程度也逐年提升。今年8月16日,一對重量695克,長度分別為22、20釐米的松茸,在雲南香格里拉以25萬元拍出。
一切看似欣欣向榮:樂意消費松茸的人多了,想分一杯羹的商人在增長,以松茸為生計的藏族人也在變多。
問題是,松茸還會長嗎?
1
生計
聯繫上香格里拉吉迪村藏民理絨時,他還在城區跑出租車——進入初秋,挖松茸不再是他的主業。
18歲那年,與鄰村女孩結婚以後,理絨每年都要勻兩三個月給松茸,至今16年。每年雨季——松茸最愛生長的7、8月,他會和妻子、50多歲的父母一起出動,踏遍村裏的山林,尋找藏在地下的松茸。
這個時候遊客多,但他也不開出租車了。
他最終同意了記者跟隨上山挖松茸,理由是 “下次你自己過來,也找不到松茸在哪兒”。
**松茸的稀缺程度體現在這。**它們對生長環境要求極其苛刻,大多長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山林地,且為松樹與櫟樹的雜交密林。經過開花、衰老的過程後,成熟的松茸向空氣散播孢子,只有少數落在樹根處的孢子與松屬或櫟屬植物建立共生關係,吸收根部養分,最終形成菌根。

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片段,生長在松針下的松茸
紮根於泥土裏的松茸,意味着常人無法用肉眼觀察。在香格里拉從事松茸批發20餘年的李志芳形容,“很邪乎,同樣經過一塊地,有人就能靠松茸發家致富,但有人怎麼都找不着”。香格里拉漢族人王喆也在交易時感嘆,厲害的藏民有人一天能賣三四千元,“我好想知道松茸窩子都藏在哪裏”。
理絨形容,松茸是老天賜的寶物,“我們捨不得吃”。於是每次找到松茸,他都從杜鵑花叢摘下一簇橢圓形狀的葉子,將其包裹嚴實,再放進隨身的袋子。

挖好松茸以後,理絨會摘下杜鵑花的葉子,包裹起來(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松茸喜愛雨水,理絨也喜歡,出門要先準備好雨衣,“雨多松茸也會多起來”。
拾松茸比拼的是各家對地形、松茸分佈的熟稔度,但也考驗人的勤奮程度。理絨一家多年養成了作息:凌晨3點摸黑起牀,帶上乾糧上路,跨過幾座大山,找松茸。等到午飯時間,先往山腳的收購商販賣半天的成果,再勞作至傍晚太陽下山,進行第二次交易。
野生的山珍先到先得,凌晨出門便成為吉迪村村民的常態,誰都想領先其他人踏足更多的山地——這個村落因2012年成為《舌尖上的中國》拍攝地而名聲大振,松茸收入佔村民總收入的70%左右。
準備挖松茸的時候,山間還被迷霧環繞,理絨手上只有一根隨手拾起的木棍,沒帶任何輔助工具。
從旁觀者來看,尋找松茸像是兒時玩的挖雷遊戲,用棍子接觸樹根附近的泥土,或者被落葉堆積遮蓋的地表面,藏民們便能大致清楚,是否有“寶物”埋在地下。

理絨用木棍觸碰泥土,檢查是否長有松茸(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但這其中,拼經驗,考體力,講策略。
理絨説,如果不是因為身後跟着一位從平原過來的記者,他會走比這陡峭更多的路線,上上下下,隨着海拔的高度起伏。這是屬於每個以松茸為生的人的獨門秘笈,如何走,怎麼走,哪裏可能會有松茸,每個人心裏都有張地圖。
儘管中途有好多次,伴隨着理絨“好像有了”的呼喚停下腳步,扒開卻是不知名的雜菌。他一般都掃幾眼,不上手摸,但會重新將表面的裸土和落葉蓋好,製造一個拱起的小山坡。
理絨介紹,這是藏民愛做的“騙人”的事,就為了別人扒開土時失望的反應。
這一次,第一朵松茸是在覆蓋乾枯落葉的低矮灌木叢底下發現的——那是需要人彎腰鑽進被地衣和落木遮擋住的地方,目測離松樹枝幹很遠。
把土扒開,白色的、圓圓的頭在地下散發着草香。

入秋進山以後,挖到松茸的概率比過去低,第一朵松茸花了理絨近20分鐘才找到(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正是松茸。
接下來,理絨藉助木棍完成兩個動作:先沿着松茸緩緩將木棍插入泥土,輕輕試探其根部;接觸到根部後,再像撬開器物般向上發力。
將新鮮松茸握在手以後,他第一反應是將臉湊近夾帶泥土的山珍旁,用力地嗅,大口地聞,彷彿聞氣味便能填飽肚子。

(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2
松茸城
雲南是全國松茸的主產區,香格里拉松茸則佔雲南省鮮松茸出口量的大部分。
2020年,香格里拉市所在的迪慶州松茸產量共計1359噸。顯而易見的對比是,日本近五年松茸平均產量僅37噸,年產量最少時僅14噸。
不過,除了產量大以外,做松茸生意的商户大多很難説清楚,松茸究竟為何是香格里拉的好。受訪的四位松茸生意人頗為一致的解釋是,香格里拉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晝夜温差大,夏季雨水多,所有條件都恰恰適合松茸生長。

位於香格里拉高海拔的原始森林,是松茸主要的產地(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但問及口感、營養價值和其他產地的區別,他們也不吱聲了。
從事松茸生意7年的漢族人王喆印象很深刻,每年8月最繁榮的松茸季,都有來自四川、西藏、雲南楚雄等地的新鮮松茸運至位於三省交界的香格里拉市。外市、外省松茸從此自動變成香格里拉的一份子——由此批發發貨,貼上標籤,運往全國各地。
只有王喆等內行人才知道,“外地的(松茸)運過來時間長,不新鮮,表皮常常發黑”。
按照往年經驗,新鮮松茸會在10月末在市面徹底消失,商家從此更主推的是那種一年四季都可賣的,由開傘松茸烤的乾片,當地售價每公斤1000-3000元不等。
弔詭的是,10月香格里拉專賣松茸的店鋪很多已經拉下店幅,店門緊閉,彷彿做了會冬眠的生意,鋪租可以忽略。

10月,批發商每日只能收到少量的新鮮松茸(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李志芳成為了堅持到最後的商家之一。她每天收到的新鮮松茸不再需要用泡沫箱堆滿店面,只由幾個孤零零的塑料袋裝起。這些個頭、質量參差不齊的松茸,價格升至了每公斤750元,是8月松茸旺季售價的兩倍左右。
據報道,由於新冠疫情以來國際航班減少,加上松茸對鮮度要求極高,日本市場上中國松茸價格已連續兩年走高。九月上旬,日本的批發價升至每公斤11620日元(約合人民幣670元),較同期上漲20%。
49歲的李志芳是昆明人,在香格里拉賣新鮮松茸20多年。每年的6月至10月,松茸在雨水中冒出頭時,她也舉家像候鳥一樣從昆明來到香格里拉。松茸季一過,他們也南遷回温暖的春城,做其他野生菌生意。
“在這裏做松茸生意的,昆明人居多,”李志芳指了指身後空蕩蕩的松茸交易市場,語氣帶着一些驕傲。“昆明人都愛用公斤,這裏所有賣松茸也就以公斤計量”。
王喆也證實,在香格里拉從事松茸生意的本地人很少。真正靠松茸養活全家一年生計的,只有哈着腰埋頭挖松茸的香格里拉藏民。

香格里拉市街道到處都是松茸的影子(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和松茸的野生習性相配,這是一條很原始的產業鏈。與作家阿城《蘑菇圈》描述的阿媽斯炯情況相似,外人進入香格里拉的原始森林,就像不辨方向的麋鹿。李志芳跟着熟悉的藏民上過好幾座山,每次都收穫滿滿。但下一次,她再帶着自己人獨自前往時,再也沒法找到大量的松茸。
藏民是最會與新鮮松茸交流的人,負責最原始的採摘。不管所採松茸的大小,他們將新鮮松茸以每公斤100-300元的價格,賣給李志芳等批發商。這樣的買賣,叫做 “統貨”交易。
收購完大量統貨後,按照未開傘的松茸長度,批發商以5-7,7−9,9−12(釐米)分級,各級別的價格都有幾百元的差異。他們再迅速將新鮮蘑菇發至全國各地的供貨商、電商、微商手上。
鏈條一環一環,價格環環走高。
3
眾人追捧
真正要品嚐的話,很多人其實不認同松茸的味道。
直至今日,理絨家的餐桌上很少出現松茸。不止是名貴。重要的是,藏族人無法習慣松茸嚼進嘴裏發出的獨特味道。

香格里拉當地松茸流行做法——酥油煎松茸(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漢族人王喆也説,松茸從來不符合當地人口味,他們更樂意品嚐價格同樣高昂的乾巴菌。
松茸變成奢侈品,很大程度是日本人“搞的鬼”。八世紀日本詩集《萬葉集》中,松茸被描述為“高本山脊,草傘遍地鋪蓋、開展、勃發——此乃秋季香韻之奇也”。這種蘑菇很快與秋月、鹿鳴齊名,成為日本文化裏秋季的象徵。
隨着日本本土野生松茸鋭減,對松茸痴迷的日本人將觸手放至國際市場。雲南松茸從20世紀80年代出口日本,根據中國人民銀行迪慶州中心支行課題組的報告,日本約佔雲南松茸總出口量的90%—97%,是出口份額最大的目標市場,剩餘少量出口至韓國、東南亞國家。
但在香格里拉,更為當地人傳頌的版本是,松茸是日本被原子彈轟炸過後,第一個長出來的植物。抵抗核輻射、抗癌、美容,成為松茸銷售商一致對外宣揚的理念。
儘管他們也分不清,松茸到底多了哪種氨基酸,松茸醇攝入多少才能達到抗癌效果。
更何況,松茸雖然由日本人帶火,但兩國對松茸的認知存在很大差異。
對日本人而言,成熟的、開傘的松茸才是秋日象徵和桌上佳餚。
而中國批發商一致的經驗是,中國人喜好未開傘的松茸,認為頭尾相當的松茸外形靚麗,營養豐富。已經開傘的松茸則被列為三級貨,是松茸營養流失的徵兆。

《舌尖上的中國》片段,中國市場普遍認為,傘蓋打開的松茸品質不佳
進入21世紀,隨着中國國內中產消費力的崛起,過去專供日本的松茸變成了中國人的心頭好。
“長的、粗壯的不開傘松茸最貴,因為很適合送禮。”王喆解釋。
松茸批發商馬瑾提供了一個數據,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她收購的近80%松茸交由出口公司飛往日本。剩下的20%——出口公司挑剩的次品,則賣給當地市場。過渡到第二個十年,手上近90%的貨發至全國各地,其中,“廣東人最喜歡”。
國內市場的火爆吸引了蜂擁而來的從業者。李志芳舉了一個例子,四年前,願意付月租上萬元到香格里拉松茸交易市場擺攤發貨的,只有40家商户。但到了2021年,新冠疫情阻礙了遊客的腳步,進駐的商户卻升至130餘個。
根據中華全國供銷合作總社昆明食用菌研究所數據,雲南省松茸出口總產量從2010年1203噸降至2019年的571噸。10年間,松茸出口產量及產值均為負增長。
“主要因為隨着冷鏈物流業發展,國內市場不斷增長。” 所長孫達鋒受訪時表示。
但是,進入21世紀第三個十年,批發商們共同的感覺是,能收到的松茸明顯少了。這個比例,馬瑾説下降了至少20%。李志芳則發現,以前單日1噸松茸的最高發貨紀錄,今年則變成700餘公斤。

埋在森林泥土裏的松茸(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理絨將原因歸咎於雨水。“下雨來得太遲,松茸來不及長。”根據實踐經驗,過了農曆新年不下雨,松茸便失去修復、生長的機會。而香格里拉今年的天氣出現反常,四月才下了第一場雪。
7月2日,迪慶州松茸保護與發展計劃領導小組辦公室發出《保護松茸資源,杜絕採收5釐米以下童茸》的倡議,倡議顯示,要加強對松茸資源的保護,促進合理開發,實現松茸資源永續利用,造福子孫後代。呼籲全民共護松茸資源,確保科學採集,規範收購;全民相互監督,文明、科學採集,杜絕採收童茸(5釐米以下)。
我問理絨,會擔心松茸越來越少嗎?
“不會的,”他回答得很乾脆。
他還給14歲的兒子計劃好了未來:“以後也得挖松茸,一定要做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