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傑:《當面直呼李澤厚》_風聞
吴金光-中国国际公共关系协会理事-2021-11-03 18:56

編者按:據學人君多方查證,著名學者李澤厚先生於當地時間2021年11月2日在美國科羅拉多時間晨七時逝世,享年91週歲。這裏發表一篇我的插友張傑懷念李澤厚先生的文章。題目是:張傑:《當面直呼李澤厚》
一
記得有一次,我那時大學畢業時間不長,到《延河》期刊社找這裏的編輯、也是我大學同學李國平談一件事,正説着,突然耳邊有人喊道:“李澤厚”。我們扭頭一看,來人是這裏的資深編輯李星先生,然後三人相視而大笑。
旁人肯定是莫名其妙啦。
原來這類似一個“典故”,它是發生在西北大學大禮堂裏的一件趣事。
二
1981年4月27日。
西北大學大禮堂里人山人海。
我國學術界領軍人物、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澤厚先生在這裏作學術演講。
不過,講着講着,人數越來越少,最後大約剩下三四百忠實的聽講者,應該以中文系、哲學系、歷史系師生為主,當然也有校外的美學熱心人,如李星先生等。李澤厚先生面對如此情況,還調侃道:“早知是這種局面,我可以換一個更通俗的話題嘛。”
李澤厚先生演講完後,留出時間,請學生們提問。
我的同學吳予敏最早走上講台,提了一個問題,李澤厚先生作了回答。
稍有冷場,老師們就左顧右盼地督促學生們上台提問,以便顯示咱西北大學學生們思維活躍的風貌。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我前幾排坐着的董丁誠老師正是這樣,他轉動着身體,向周圍的學生髮出“上,上,上”的鼓勵之聲。
在這種氛圍下,一貫低調的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了提問的講台……
畢竟過去了30年,我當時説的什麼話現在實在無法準確的還原了。我提了一個最基本的美學問題,然後我還極簡單地介紹了國內幾個派別對此的看法,有趣的事就出現在這個時候,正要介紹李澤厚先生的看法了,我脱口而出:“李澤厚……”
全場高分貝的笑聲驟然而起……
前面提問的學生都是“李先生”如何如何,在這裏大家突然聽到直呼“李澤厚”大名,怎能不又“驚”又“喜”,笑成一片呢。
據現場的同學後來説,在我旁邊的李澤厚先生聽到直呼大名時,表情先是一楞,然後跟着大家也笑了。
其實,直呼“李澤厚”大名一出口,我就感到不妥了,我馬上加上了“先生”兩個字,但是這兩個字又淹沒在眾人持續的笑聲中,補救已無濟於事。
笑聲過後,我又繼續介紹,最後説到的意思是,呂熒先生關於美的看法也許更為深刻。
這件事發生後,沒有一位老師、沒有一位同學責備過我,一旦提起這件事都是笑容滿面,因為他們知道,這實在是習慣成自然。那時,正是全國撥亂反正的時期,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已深入人心,同學們思想開放,求真務實,而且不懼權威,喜歡各抒己見。在同學們平常討論文藝理論、美學問題時,都是直呼“朱光潛”、“蔡儀”、“李澤厚”等學者大名的,因為只簡稱“某先生”,易混淆;而姓名後加“先生”,又顯得矯情。
三
許多年後的同學聚會,還有同學會問:“你當時向李澤厚問了個什麼問題?”
我問的是:“美與人的意識真的沒有關係嗎?”
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因為這是我們對美的認識與李澤厚先生對美的認識最大的分歧之處。
為了能更清楚的瞭解這一點,就讓我們簡單回顧一下當時美學研究的實際狀況。
20世紀50年代中後期至60年代前期,我國學術界展開了一場美學大辯論。文化大革命後,70年代後期至80年代前期,延續着那場美學大辯論的話題,又出現了研究範圍更廣泛、研究內容更深入的新的美學熱。其中“美的本質問題”是這兩個時期都關注的美學基本問題之一。
美的本質問題就是想回答“美是什麼”的問題。在這一問題上,我國美學大辯論時形成了觀點各異的四個派別。以呂熒先生為代表的一個派別,主張美是主觀的;以蔡儀先生為代表的一個派別,主張美是客觀的;以朱光潛先生為代表的一個派別,主張美是主客觀的統一;以李澤厚先生為代表的一個派別,主張美是客觀性與社會性的統一。
實際上,我們又可以將這四個派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蔡儀先生、李澤厚先生的美的觀點;一類是呂熒先生、朱光潛先生的美的觀點。前一類的蔡儀先生、李澤厚先生有一個共同點,都堅稱自己的觀點是唯物主義的觀點,美是第一性,與人的意識沒有關係;後一類的呂熒先生、朱光潛先生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觀點都被批評為“唯心主義”的觀點,因為他們都認為美與人的意識有關係。
看到這裏,就應該明白我的提問的由來了。
古今中外有關“美是什麼”的定義多得舉不勝舉,不過沒有一個定義能讓學者們都滿意。古希臘大學者柏拉圖寫有《大希庇阿斯篇——論美》,文末最後一句就是古希臘諺語“美是難的”,説的正是給“美”下定義實在是出力不討好。
定義不好下,但作一些限定倒未嘗不可。呂熒先生雖然被推舉為“主觀的”派別的代表人物,但他從不強調“主觀的”,而是強調美與人的聯繫,美與人的生活的聯繫,美與人的意識的聯繫,我把它總結為“美的三個不脱離”。其命題為:脱離了人類,脱離了人類的社會生活,脱離了人類的社會意識,萬事萬物無所謂美,也無所謂醜。
要想弄明白這個問題,需要我們在頭腦裏作點兒哲學思辯。
先問一個問題,在沒有人類之前,花是美的嗎?有人會不假思索地説,當然是美的呀。其實,這是錯誤的看法。這都是思維慣性惹的禍,以為現在人們認為美的,那沒有人類之前也一定是美的。將花與花的美當成類似的事了。
事實上,審美需求是人類的“專利”。滿足人類的審美需求就需要審美活動,而審美活動是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也稱審美對象)共同參與的活動。沒有審美主體,談何審美客體?沒有審美客體,又談何審美主體?人類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審美主體,而其它的動物都不具有審美能力,因為它們沒有人類那樣的精神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講,審美活動是人類獨有的精神鑑賞和精神愉悦的活動。脱離了主體的人類,脱離了人類的精神世界,談論客體的美與醜還有意義嗎?
審美經驗告訴我們,美與醜不是一成不變的。以前認為美的,現在不認為美了;以前認為不美的,現在又認為美了;一部分人認為美的,而另一部分人並不認為美;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花在人類社會中就一直是美的?我看未必。當我們的先人茹毛飲血的時候,一羣男人高舉着從樹叉上掰下的“棍棒”,僅僅為了撲打跑在一羣野牛最後面的一隻孱弱的小牛,他們竟肆意踐踏遍地的鮮花呀!美與人類的社會生活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我在解答同學們有關美的疑問時,最喜歡使用俄國學者車爾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的説法,就一句話,有什麼樣的生活就有什麼樣的美。上萬年前的人類最早的藝術刻畫不是花,而是魅力四射的動物。還有,僅僅用生活的不同來解釋下面的例子恐怕不直截了當,五星紅旗,在我們看來,那是最美的,不過,去了台灣的老蔣、小蔣和上百萬的國民黨人以及家屬是不是一定有同樣的審美感受呢?我們還能説美與人的意識毫無關係嗎?有人在這裏會拿情感來解釋,但在哲學層面,情感也屬意識的範疇。
四
我提問完後,就該李澤厚先生回答了。
李澤厚先生第一句就是:“沒想到,這裏還有一個呂熒的支持者。”隨後是聲言不大的笑聲。因為在坐的學生中恐怕多數人並不知道呂熒先生是何許人也。
呂熒先生(1915年——1969年),安徽人。1935年考入北京大學,1937年七七事變後離開北京南下。1939年在昆明西南聯大復學,1941年畢業。後相繼在一些中學、大學任教。1950年9月應邀任山東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主講文藝學。1952年冬到北京,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特約翻譯,還曾兼任《人民日報》文藝部顧問。出版了一些文藝理論、美學的著作及文學方面的譯著。1969年3月含冤病逝於某勞改農場。
接下來,李澤厚先生作了一番回答。
此後不久,我與幾個同學在路上碰見了,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同學説:“對你的問題,李澤厚的回答沒有什麼內容。”
我正以微笑的點頭來表示贊同時,一位年長的老同學突然插話道:“怎麼能説沒有內容呢?李澤厚明明講了物質是第一性的,意識是第二性的嘛。而美是第一性的,美的意識是第二性的……”
我又微笑着打了圓場。因為這位老同學並不研究美學,我要是慷慨激昂地去辯論,就有點兒小題大做了。
實際上,這是當時美學研究的一大誤區。總有些人企圖將社會上各種紛繁複雜的事物區分為第一性的和第二性的,然後再給相應的觀點貼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標籤。問題在於,你們憑什麼認定美是第一性的?雖然蔡儀先生、李澤厚先生認定美是第一性的,但呂熒先生、朱光潛先生及我們從來就不認為美是第一性的,從來就不認為美屬於物質的範疇。也就是説,花與花的美是兩回事,花屬於物質,但花的美不屬於物質的屬性,你用物理分析、化學分析等手段,都找不到美。
特別要強調的是,劃分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不能靠美的本質問題,而要靠哲學基本問題。
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文中早就講得明明白白了:
“哲學家依照他們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而分成了兩大陣營。凡是斷定精神對自然界説來是本原的,從而歸根到底以某種方式承認創世説的人(在哲學家那裏,例如在黑格爾那裏,創世説往往採取了比在基督教那裏還要混亂而荒唐的形式),組成唯心主義陣營。凡是認為自然界是本原的,則屬於唯物主義的各種學派。”(《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20頁)
更有意思的是,恩格斯預料到後人中必有愛貼標籤的,他又緊接着叮嚀道:
“除此以外,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這兩個用語本來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它們在這裏也不能在別的意義上被使用。”(引文同上頁)
很明確,當你對哲學基本問題的回答是唯物主義的,那麼你無論將美歸入物質的範疇,還是歸入意識的範疇,你都是唯物主義者;反之亦然。我們現在告訴大家:呂熒先生是唯物主義美學家,他的美學觀點是唯物主義的美學觀點,你還會詫異嗎?
不瞞大家,我的大學畢業論文就論述了這一看法,題目為:《美的本質問題與哲學基本問題》。
有人不承認有呂熒先生為代表的一個美學派別,而認為我國當時只形成了三個美學派別;還有人不明着抹殺這一美學派別,但又説這一派別因為人數極少、錯誤明顯,已消失了。其實在學術上大家應該豁達一些,也許未來的歷史將會告訴人們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結論。
五
人常説:文如其人。但我的情況略有不同。因為我特別信服已故經濟學家孫冶方先生的一段教導,大意是,為人,要存小異求大同;論學,要存大同求小異。也許我作得不好,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待人原本厚道、寬容,但寫起論文來老挑別人的刺,特別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
説實話,我是很尊敬李澤厚先生的。因為他是我國當時哲學社會科學界的領軍人物,他的學術貢獻和學術地位是人所共知的。我是在存了大同之後才去求了小異,也就是説,我不認同李澤厚先生的某一美學觀點,並不等於我就不接受甚至於排斥他的所有的美學思想。的確,和所有的學術大家一樣,李澤厚先生也難免會有自身的侷限與不足。在美的本質問題上忽略了意識的作用,是李澤厚先生美學思想中最薄弱的一個環節。與之相應的還有對“實踐”的認識,我們講實踐,講的是人的有意識的社會活動,而李澤厚先生講實踐,是剔除了“意識”的。令人困惑的是,這種有缺陷的實踐觀點後來竟被一些人推崇備至,廣泛宣揚。當然那都是後話了。
李澤厚先生的演講和答問結束後,仍有幾位學生圍上去,問這問那。我沒有走遠,待這幾位學生離開時,我快步上前,微笑着對李澤厚先生説了幾句話,李澤厚先生也和善地説了幾句話,然後告別。至於我們兩個人説了些什麼,因屬私下交談,就不公諸於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