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衰亡記2——通天之路_風聞
托卡马克之冠-自由撰稿人-不首先使用种族歧视和双重标准2021-11-03 13:24
我一走到海邊,便發現我住的那邊是島上環境最糟的地方,這真的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在這兒,海灘上龜鱉成羣;而在我住的那邊海邊,一年半中我才找到三隻。此外還有無數飛禽,種類繁多;有些是我以前見過的。不少飛禽的肉都很好吃。
——《魯濱遜漂流記》
收之桑榆
英國人出海沒能找到金子,但卻從中獲得了遠比金子更寶貴的東西。
英國人找不到金子,便只能通過設法劫掠西班牙帝國的寶藏艦隊獲得一點南美金山銀海中殘羹剩飯,而即使是這麼一點進項,在1591年的佛洛雷斯海戰後也逐漸變得不再可行,西班牙人的雄厚財力在他們的三層火炮甲板戰列艦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英國海盜弱小的私掠艦面臨着越來越嚴重的風險,一層火炮甲板就是打不過兩層火炮甲板,這跟你信天主還是信新教沒關係,大炮一響,黃金萬兩,“窮”兵是沒辦法黷武的。

西班牙艨艟
英國人總是強調他們劫掠西班牙寶藏艦隊可以獲得每年約20萬英鎊的收入,在他們嘴裏西班牙人似乎如同待宰的肥豬,但他們卻從不討論有多少海盜在那些失敗的劫掠行動中葬身大海,又有多少私掠船在西班牙人那些海上要塞般鉅艦的兇猛炮火下成為海底遺蹟,有多少海盜被西班牙帝國逮捕並且殘酷處死,恨透了海盜的西班牙人在折騰被捕海盜時總是充滿創意,從對付異教徒的火刑,到把人活活關到死再曬成人乾的吊籠,西班牙的碼頭港口上從來都掛滿了英國人的死屍。
這還沒算那些死於痢疾,敗血症和各種瘟疫,以及海上迷航,遭遇風暴葬身魚腹之輩,缺少淡水,缺少糧食,缺少維生素C,缺少幹火藥,缺少士氣,這樣樣都在威脅着海盜們的生命,在那個年代,海盜是一門下作營生,死的比活的多,但凡不是犯了罪的盜匪或者混不下去的社會渣滓,是不會去從事這門刀頭舔血的營生的。
但就算是社會渣滓,也總有一些人試圖做出改變,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中古時代的英國是一個自耕農的國家。
亨利·摩根,一個窮酸的臭海盜,他手下有一支破敗的海盜艦隊,説是艦隊,實際上最大的一條船也不過15米長,總共8門火炮,其它船隻更接近於帶炮的舢板,如此貧弱的火力讓他甚至不敢去和西班牙人打海戰,他在1669年試過一次,企圖襲擊西班牙人的鉅艦,結果鉅艦上的西班牙人為了表示對他的蔑視,甚至拒絕開炮射擊他的破船,而是讓艦上士兵用一陣兇猛的近距離火槍齊射打死了他手下一艘海盜船上的大部分水手,隨後揚長而去,此事深深刺激了他,從此他只敢偽裝成小商販偷摸打劫一些防備空虛的港口。
1670年,他率領手下佔領了普羅維登斯島,踏上了新大陸,抵達了並襲擊了巴拿馬波特貝洛,他沒有把打劫搶來的錢揮霍在港口的妓女和南美的奢侈品上,而是精打細算,除了必要的開支外一切從簡,他用存下來的錢在牙買加米尼奧河周邊買下了5000多畝便宜的土地,又在聖伊麗莎白教區購置了24000多畝土地及房產,隨後開始種植甘蔗和熱帶水果,他利用自己海盜生涯獲得的經驗,用乾草,鹽和石灰保存熱帶水果,這樣一來這些水果就能被長途運輸到不列顛或者西班牙而不腐壞,靠着這種精明的頭腦,他的甘蔗和水果生意大獲成功,他發達了,發了財的他花錢給自己買了個爵位,成了人模狗樣的亨利爵士,並承包了英國王室在牙買加羅亞爾港修築防禦工事的工程。

今日的羅亞爾港,羅亞爾港直譯為皇家港,這麼一個冠以皇家之名的港口卻是海盜基地,還有王室任命的總督負責管理,英國海盜的國營性質可見一斑
羅亞爾港當時是一個海盜基地,但隨着甘蔗種植業的興盛,這裏很快又成了一個進出口集散地,亨利爵士在大發橫財的同時還給王室貢獻了源源不斷的關税,王室投桃報李,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把各種高帽子往他頭上戴,從羅亞爾港駐軍的副海軍上將到司令,再到英國海軍部法庭的法官、治安官,最後甚至成為了牙買加代理總督,不過他在1681年因為酒後失言而被剝奪了職務,但依然是一個大種植園主,1688年他率軍襲擊了太子港、委內瑞拉的庫拉索島和馬拉開波島,但染上了病,隨後在當年病死,聚集在牙買加的海盜們為了向他致意,所有海盜船鳴炮22響向他致意。
他的人生經歷,恰是英帝國崛起的直接寫照。
煙酒糖茶棉絲麻
以前有一本書叫《河殤》,這本書廢話一籮筐之後得出一個結論,中國人是底色是黃色的,是泥土裏的民族,洋人的底色是藍色的,是海洋裏的民族,所以中國人比較低賤,洋人比較高貴。
寫這本書的人如果把他的這些言論拿去17世紀的牙買加給海盜們看的話,估計氣急敗壞的海盜們會活剝了他的皮,道理非常簡單,但凡有地可種,誰他媽願意落草為寇過這朝不保夕的生活呢?
總有人説中國人發了點財就只會買房置地,可問題是誰不是呢?絕大多數英國海盜的憧憬,就是攢到一筆錢財後買一塊地,蓋一間房,娶一個能生養的老婆,生一堆孩子,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而不是提心吊膽的去搶劫西班牙的艨艟鉅艦,當代社會形容創業資本的措辭“第一桶金”,這一説法就直接來自海盜。
海盜們出海闖蕩,恰恰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了,只能被迫落草為寇,目的是有朝一日把過不下去的日子再過起來,而不是因為他們很喜歡在搖搖晃晃的船上啃發黴麪包喝自己的尿,傑克斯派羅在真正的海盜眼裏屬於神經病,反倒是發達了之後就接受招安,過上錦衣玉食好日子的巴博薩才是海盜們的嚮往。
下海的目的,是為了上岸,海盜最大的夢想,就是不當海盜。
這個道理放在國家層面也一樣,僅憑劫掠是支撐不起一個帝國的,它只能作為一種困境中的權宜之計,一旦攢夠了創業資本,就應該迅速上岸,做那些真正一本萬利的正經營生。

帝國不是打打殺殺,那是潑皮無賴,帝國是衣食住行,是吃穿用度,是人情世故
英國最初接觸茶葉是在17世紀初,當時東印度公司的商人從澳門買到了中國茶葉,喝茶這個習慣迅速被英國人接受,只用了區區40年就傳到了不列顛本土,以那個年代的通信和交通水平而言這是極其不可思議的,1658年,英國出現了第一則茶葉廣告,倫敦皇家交易所旁的斯威廷斯倫茨大樓的咖啡店在議會贊助的週刊《政治信使》中為自己出售的茶打廣告,隨後這家店鋪的主人托馬斯·加拉維又買下了週刊的一整個版面給自己打廣告,在這則廣告中,他把茶形容的如同包治百病的仙丹一般。
等到了18世紀初,英國開始大規模進口茶葉,此時一艘貨船運輸的茶葉往往相當於往年一整年的英國茶葉進口量,不列顛地區的茶葉消費量從18世紀40年代的不到360000公斤,到18世紀50年代時已經飆升到11125000公斤,從此以後,英國人哪怕是開坦克都要堅持喝茶。

甜不死的英式下午茶
喝茶不能不加糖,至少對於英國人來説是這樣,從18世紀20年代開始,糖成為了不列顛的最大進口物資,這個地位一直保持到18世紀50年代,英國人極度嗜甜,他們向一切可加糖的地方加糖,在18世紀末的時候,英國的人均糖消費量世界第一,是世界第二法國人均消費量的10倍,達到了人均20磅,英國人用糖的方式極其浮誇,把糖和茶一起喝,把糖和咖啡一起喝,把糖和巧克力一起喝(同一時期的西班牙人、教廷、哈布斯堡帝國更喜歡鹹味巧克力,因為這是南美原住民的正宗吃法),把糖和酒一起喝,把糖和可卡因糖漿一起喝(可口可樂早期版本),甚至還有把用糖和香料調味過的煙草放在嘴裏咀嚼。
煙草也是一大門類,煙草是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提到的那個至死都在為英國找金子的沃特·羅利爵士引進不列顛的,和糖與茶受到一致歡迎不同,煙草受到的評價嚴重兩極分化,喜歡煙草的人堅稱煙草有益健康,例如沃特·羅利爵士的僕人托馬斯·埃利奧説“這種‘藥草’點燃之後會發出大量煙霧和嗆人的味道,它能打開全身的毛孔,舒筋活血,不僅可以促進血液循環,還可以讓人保持健康,遠離疾病。”
反對者的分量也很足,國王詹姆斯一世就特別討厭煙草,他並不瞭解現代生理學,但他對煙草的評價很超前“這些雜草燃燒起來之後看上去令人厭惡,聞上去令人作嘔,既損害大腦,又損害肺部”,但無論如何,煙草還是迅速在不列顛乃至歐洲擴散開來,甚至一路傳入阿拉伯,中國和印度。

詹姆斯一世,身為蘇格蘭人的他卻成為了英格蘭的國王,他討厭抽煙,但這並不妨礙他鼓勵擴大煙草種植和貿易規模,然後從中徵税並大獲其利
説到了印度,便不能不提及棉布,英國在大約16世紀後期接觸到了棉花,這些能夠結出毛絨絨果實的植株(棉花不是棉花的花,而是果實)以及通過這種果實紡織出來的布匹迅速取代了英國人對亞麻和羊毛的喜愛,成為僅次於絲綢的熱門布料,對於一個17世紀的體面的英國人來説,他只會去印度服裝店裏買衣服,來自印度的印花棉布和中國的絲綢是一種理所當然的選擇,當時倫敦甚至非常流行印度服裝出租業務,人們會在出席一些體面場合的時候去租賃並穿着印度服裝。
在17世紀60年代,不列顛進口的印度印花棉布達25萬匹,純白棉布和來自孟加拉的絲綢也大致是這個數量,等到了18世紀初期,諸如印度式平花褶皺一類的紡織物已經成了家庭必需品,我們今日看到的大多數近代英倫風格,實際上是英國改良過的印度風格。
英國人沒能找到金子,卻找到了比金子更寶貴的東西——基於人類對蔗糖,咖啡因,尼古丁和衣服鞋帽的熱愛而帶來的消費產業,當英國人把印度的棉布捏在手裏時,或許連他們都還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把下一個帝國牢牢握在了手中。
後發先至
需要指出的是,不論是茶葉還是蔗糖,不論是煙草還是棉布,第一個從事這些產業的殖民國家都不是英國,西班牙、葡萄牙、荷蘭甚至威尼斯才是先驅者,歐洲最先吃到巧克力的嘴在塞維利亞,同時也有足夠的證據表明葡萄牙人投資於甘蔗種植園遠早於英國,荷蘭人從中國進口茶葉也遠比英國要早,1600年9月,伊麗莎白一世向倫敦商人頒發為期15年的東印度貿易特許壟斷權的時候,荷蘭人已經在1595年繞過了好望角與印度開展了貿易,甚至在1596年在爪哇島的萬丹建立了貿易據點,160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1606年,第一批中國茶葉經爪哇萬丹,由荷蘭商人運往歐洲,這是歐洲人第一次喝到不經穆斯林轉手的茶葉,英國人也是從荷蘭人那裏才接觸到茶葉這個他們後世離不開的東西的。

荷蘭東印度公司,世界上第一家股份制公司,歐洲遠東貿易殖民真正的先驅者
甚至荷蘭都不是最早的,最早從事此類產業的是1592年由威尼斯和奧斯曼土耳其合作成立的黎凡特公司(蘿 馬 帝 國),這家公司持有向東方進行貿易的特許壟斷權,土耳其人對茶葉的愛好就是來自於這家公司。
但真正把這些產業做大做強做出產業升級來的,只有英國。
英國的發家史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敢為天下先,它總是亦步亦趨的照抄先發帝國的行事方法,這些抄襲有些很失敗(比如找金子),有些很成功(比如做產業),當時英國由於在淘金中一無所獲,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轉而在產業上做文章,大批如同上面提到的摩根爵士一樣通過海上劫掠攢下了第一桶金的老海盜急切渴望獲得一個正經營生,王室也希望對外勘探的投資不再打水漂,於是,那些因為找不到金子便只能種地餬口的海外殖民地獲得了大筆投資,投資的到來擴大了生產,生產的擴大壓低了價格,於是,上面提到的消費品在17世紀到18世紀之間經歷了一個價格逐步下降直到逐漸在全社會普及的過程。
以蔗糖為例,在17世紀中前期,蔗糖是頂級精英和富裕家庭少量珍藏的奢侈品,非貴客至而不用,但是到了18世紀中期,貴族們反而開始崇尚喝不加糖的茶了,因為平民開始普遍消費蔗糖甚至極度嗜甜,貴族們為了和死老百姓區別開來於是故意不放糖。
再比如煙草,煙草在17世紀20年代通常只有體面的紳士階層才消費得起,當時煙草的價格約為4英鎊36便士一磅,但到了17世紀60年代已經下跌至1便士一磅了,完全成了一種大眾消費品。
這種商品的迅速普及背後,是生產的擴大,而生產的擴大需要需求的牽引和資本的推動,需求和投資來自於哪兒呢?答案是以西班牙帝國為首的整個歐洲。
英國人入局產業姍姍來遲,要從先發的葡萄牙和荷蘭商人手裏奪取市場份額,就只能靠價格戰,英國人在他們能掌控的鳥不拉屎的地方想辦法獲取直接貨源,在馬里蘭和弗吉尼亞的爛沼澤地裏廣種煙草,在牙買加的荒涼河谷裏種甘蔗和胡椒,在印度西北部的蘇拉特倒賣香料。通過直接進入原產地甚至直接參與生產,英國人拿到了足夠便宜的貨源,老海盜們終於能夠金盆洗手,上岸種田,心裏只有感恩,哪兒還敢像荷蘭人那樣動輒百分之幾百的利潤率呢?稍微有得賺就願意賣。

弗吉尼亞,盎撒人的關隴,這片遍佈沼澤的窮田破地卻滋養出了兩代世界帝國,華盛頓就是弗吉尼亞州的軍官
就這樣,英國人獲得了最便宜的貨源,當時荷蘭的商人也喜歡像後世英國人詆譭美國和德國的商品時那樣,或者像美國人詆譭日本貨和中國貨那樣詆譭英國貨,説英國貨都是以次充好假冒偽劣的低端垃圾,體面人只會去阿姆斯特丹買東西而不是倫敦,這種先發產業國詆譭後發產業國的事情在後世一次次上演,又總是一次次失敗,因此永遠不要隨意指責“低端產業”,這是每一個志在高遠之國的必經之路。
很快,在這種價格戰之下,倫敦成為了消費類進口商品在歐洲的分銷中心,絕大多數英國的進口商品都不是本國消費的——此時尚且貧窮的英國人根本消費不起自己生產的產品,而是轉手到歐洲大陸出口創匯,這種現象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甚至在英國人在這個過程中漸漸富裕起來後依然如此,甚至直到18世紀70年代,仍然有85%的進口煙草和94%的進口咖啡都被英國再出口到歐陸,英國人同樣經歷過把最好的拿去出口創匯伺候西班牙的洋大人,把殘次品留給自己的辛酸歲月,誰讓你後發呢?先到吃肉,後到吃屎,這是逃不過去的客觀規律。
西班牙和歐陸的其它富户,用自己從南美撈來或者本土徵來的金山銀海,心安理得的消費着英國這個上岸的老海盜從那些鳥不拉屎的窮酸殖民地裏種出來的東西,他們手裏的金銀源源不斷流入英國的產業體系中,這為英國的產業提供了消費市場,英國人把經營所得又用於擴大再生產,而不像葡萄牙和荷蘭人那樣刻意控制供應以維持高額利潤。
另一方面,富裕的塞維利亞和阿姆斯特丹商人看到英國產業成本低廉,便發現與其自己去投資莊園和貿易,不如借英國產品的低廉價格來本國套利,便乾脆停辦自己的產業,轉而投資於英國,畢竟盤剝他人總好過自己去經風搏浪,這又為英國產業提供了投資。
南美的金銀就這樣經歐陸轉手,通過廉價產業源源不斷流入英國,英國人在北美和其它那些沒有黃金的鬼地方戰天鬥地,而荷蘭人躺在家裏就能拿到分紅,西班牙人則沉浸在無盡的金銀和英國人的廉價消費品中難以自拔,英國人把他們拿到的金銀大部分都再投資於種植的擴大,生產的擴大,運輸的擴大,基礎設施的擴大,而要不了太久,一些事情便因為這一系列的擴大而發生了不引人注目但極為深刻的變化。
先發國家為了安逸的生活而把產業投資轉移到後發國家,並甘當後發國家的消費市場,自己安心享受廉價消費品和投資收益,最終養虎為患,直到尾大不掉才如夢方醒,急急忙忙去打壓後發國家,這樣的故事,總是在人類歷史中一再上演。
下一篇,我們講英國為了保住好不容易爭取的商業權益而浴血奮戰的故事,這將直接觸及英帝國之所以強大的核心本質,而這個本質,並非工業革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