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住家教師了，因為孩子説：“我媽媽是你主人”_風聞

　　“阿姨……”

　　這不是25歲的成君第一次聽到女僱主如此稱呼她。話剛出口，女僱主意識到不太合適，改口喊了“小成”。

　　儘管對方只是無心之失，但被一個比她年長十五歲的女人如此稱呼，成君還是有些不舒服。

　　**在僱主家庭中，她的身份是“住家教師”。**這並不是一個新鮮職業，但今年下半年“雙減”政策落地，教培公司紛紛關門，一些家境優渥的家長索性把老師請回家，關起門來搞1對1培訓，住家教師儼然成為新的金飯碗。

　　成君畢業於一所211大學心理學專業，本科學歷。此前，她在一家教培機構工作，教授小學數學。獵頭告訴她，住家教師壓力更小、收入更高。她心動了，“跳槽”去給北京的一名三年級小學生輔導功課。

　　**“高薪”是吸引年輕人不斷進入住家教師行業的最大動力。**坊間傳言，在北京、上海等一線城市，名校畢業生的月工資可達到3萬左右，985則是3萬起步，清北甚至可以開出5萬、10萬的天價。一位985在校生看了新聞後表示，“等找不到好工作的時候就去做這個。”

　　成君每個月到手約2.5萬元，是她此前工資的兩倍，即使在北京這座城市，這一月薪對25歲的年輕人來説也算豐厚了。

　　但成君很快發現，自己錢雖然掙得不少，卻提前過上了家庭主婦的生活。

　　她的一天從給小學生做早餐開始，然後喊她起牀，吃過飯後送她去學校，再到下午四點接她放學。中間這段時間，用來給孩子備課。晚飯不用她來做，但是成君要負責孩子回家之後的學習，直到晚上十點之後孩子睡下，才有了一點自己的時間。

　　據成君説，她服務的家庭除了個別住在別墅區的，大多住中高檔小區單元樓。工作期間，週末比平時累，需要全天陪同。一個月有4天休假，需要和家長提前溝通。

　　此外，身處他人家中，做事為人自然要帶着一份小心。比如大家一起吃飯時，成君只吃自己面前的菜，哪怕並不愛吃；距離自己較遠的菜，她只會偶爾夾上幾筷子。晚上洗漱後，她會認真地把地上的水漬拖乾淨，把洗手枱擦得像沒有使用過一般，使用馬桶後一定要檢查是否乾淨和有異味，甚至要瞅一眼沐浴露的瓶子外面有沒有擠漏出來的液體。

　　僱主給成君安排了單獨的卧室。但在客廳和孩子房間，家長都安裝了攝像頭。這讓成君有一種被24小時監控的感覺。

　　有時候，成君會因為沒有照顧好孩子遭到家長的指責。在給另一個家庭當住家教師時，成君曾照顧一個二年級小男孩兒學習，孩子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時從家裏樓梯上滾了下去，摔破了頭。被僱主責怪後，成君覺得很委屈，因為事發當天是週末，而她正在檢查小朋友的作業。

　　做這一行久了，成君開始疑惑，自己到底是老師還是保姆？

　　成君的身份困惑，其實也是大多數從業者的心結。在各個招聘網站上，家長對住家教師的期待，除輔導功課之外，還包括“負責孩子生活”“簡單家務”“偶爾做飯”“有駕照，接送孩子上下學”等內容。此外，一些招聘中介也把住家教師冠以“高端家政”的名號進行宣傳，籤的是一份“家庭服務合同”。

　　儘管被別人視作“教養嬤嬤”，但是劉米並不在意，“能賺錢，無所謂稱呼”。

　　劉米畢業於一所三本院校，經歷了兩次考研失敗，期間找了幾份工作。她是一個“月光族”，有時候還需要家裏補貼。年近30，她在招聘市場並沒有競爭優勢，未婚未育，更沒有任何積蓄。

　　一年多以前，曾做住家保姆的母親告訴她，可以試試“住家家教”，教小朋友學習。劉米聽從了建議，成為一名住家教師。

　　從業以來，劉米先後在杭州、上海等多個地區的家庭任教。現在她每個月可以拿到1萬左右的收入。為了省錢，劉米幾乎都呆在僱主家裏。僅半年時間，劉米就攢了六萬元。她希望今年回家過年之前可以存到十萬元。

　　與成君一樣的是，在工作過程中，劉米也會遇到有些家庭成員叫“阿姨”之類的。但是劉米看得開，而且她自己的家庭非常開明，支持她做喜歡的事情。雖然家裏同樣有攝像頭24小時監控，但是劉米卻覺得，“習慣就忽視了，該幹啥幹啥，心大點不計較就好了。”

　　事實上，絕大多數僱主修養較高，待人接物十分和善，將住家教師視為家庭一員。

　　成君的第一個僱主是從底層打拼上來的女生意人。女僱主經常跟她講述自己的打拼經歷，讓成君感到受益匪淺；還曾帶着她和孩子一起出國旅遊，費用全包。這都是她之前做老師不會遇到的。甚至有一次，僱主還要給她介紹對象，對方在當地國企工作。

　　被所謂的“高薪+輕鬆+高福利”吸引過來的人正在增加。而曾經拒絕了這樣一份工作的陳幽現在也在考慮是不是要進入這個行業，“外面賺錢真的很難，只能夠維持生計。”

　　曾經找上陳幽的僱主，是一個上市集團老總的家庭，僱主不要求會開車煮飯，只負責孩子的學習和陪孩子玩。每天和司機一起送孩子上學，放學接回，中間就是自己的時間，一個月有四天的休假。五險一金也由僱主解決，並且承諾合同到期後幫她安排工作。

　　但是由於不習慣“住在別人的家裏”和“時間上不夠自由，影響交際”，陳幽最終還是拒絕了。最近，再次看到了“住家教師”的消息，她在考慮要不要進入這個行業。

　　住家教師的經歷並非都很愉快。

　　上海某985大學碩士畢業的周曉舒，曾經給一位全職闊太做過住家教師。她的工作時陪三個孩子學習，一個月下來，她拿到了不到三萬的工資。

　　但是那一段時間，周曉舒的私人時間和工作時間沒有分界，這讓她感到窒息。

　　她的一天從早上7點半吃完早飯陪讀開始，直到晚上十點才能回房休息。周曉舒需要帶他們學習，照顧他們的生活由家政承擔，偶爾陪他們玩一玩兒，監督他們寫作業，還會偶爾給他們講講自己之前當實習老師的故事，主要起到一個陪伴和引導的作用。

　　周曉舒享有午休時間，但僱主經常會在休息時間拉住她，聊孩子、聊自己的老公。雖然薪酬的確很高，但是周曉舒還是隻做了一個月就走了。

　　豆瓣用户“靚妹id”的經歷更加糟心。

　　她曾在暑假期間給一個二年級小學生當住家教師，月薪5000元。儘管收入很低，但對於彼時仍在學校唸書的她而言，這也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

　　“靚妹id”原本覺得這份工作很輕鬆，且可以省下吃飯住宿的開銷，但實際上手才發現，情況完全超出了預期。

　　在來到僱主家裏的前十天，她都沒有出過門。和孩子朝夕相處，也就導致小孩越來越放肆，上課越來越難管。學生還很喜歡驚嚇她，有次嚇得她差點把手機都扔了。

　　此外，由於學生需要去外面補習，所以她的課程就顯得有些少。家長覺得她每天工作時間很短，但實際上她每天要上三個小時的課程，輔導一個小時的作業。

　　有一天，學生説出一句讓她印象深刻的話：

　　“我媽媽是你主人。”

　　對於七八歲的小學生而言，這句話很可能只是隨口一説，並沒有太多的內涵。但她覺得，這或許就是自己在這個家裏的地位：儘管僱主十分友善，平時會和她聊天、分享零食等，但她還是隱約感覺到，在僱主心中，自己只是一個應聘而來的打工人。

　　在結束這份工作後，“靚妹id”在豆瓣上發了個帖子，標題是“不要靠近住家教師，會變得不幸”。

　　林唐做了四年的住家教師，在做住家教師之前，她的工作是某培訓機構的老師，面對的是一羣小朋友。在看到住家教師招聘的時候，發現工資比自己做機構老師高出太多了，林唐以為會很輕鬆，“一羣人都帶了，一兩個還照顧不過來嗎？”

　　林唐輾轉去了深圳、汕頭、上海等城市，先後服務過四個家庭。在豪門家庭裏做住家教師，林唐主要負責孩子的學習和玩耍。然而，林唐面對的卻是更復雜的環境：

　　**“脾氣差的小朋友，還有沒有學歷的阿姨、司機，以及精明的老闆”。**在和這些人打交道的時候，林唐時常覺得心累。而在做住家家教的時候，林唐幾乎沒有化過妝，“在僱主家裏，化妝是被嚴厲禁止的。而且不準穿裙子，不能漂亮，要乾淨利索。”

　　“小朋友經常和你鬧脾氣，小朋友哭了，老闆只會責怪你、辱罵你。”對於林唐來説，這是之前做老師不會遇到過的。“沒辦法做一個真正的老師，得不到尊重”。

　　住家教師的尷尬地位，還體現在這份工作的“性價比”上。

　　今年8月，陸露收到一份來自上海的住家教師招聘信息，月薪1.5萬元，不含五險一金，主要職責不僅包括輔導學習，還要喊小朋友起牀，帶他洗漱、早讀，陪孩子一起吃飯。

　　陸露最初有些心動。但有人告訴她，“這就是教書+保姆，如果是上海的話，有經驗的月嫂一個月都有兩萬左右”。

　　還有人給她算了一筆賬，“晚上可能都沒有私人時間就令人窒息，時薪60，一天工作10小時還600呢，更何況60是大學生家教最低價了”。

　　考慮之後，陸露拒絕了。她最後簽了一份事業編，進入體制內工作。

　　“我能一直做住家教師嗎？”

　　在偶爾晚上睡不着覺的時候，成君躺在牀上，也會這樣問自己。而在遇到不快的時候，也總是想起第一任僱主跟她談心之後，問她“你有自己的職業規劃嗎？”

　　看着窗外的黑夜，時間被拉長了一般，成君看不到未來。每次給家裏打電話，母親問她工作是不是順利的時候，她總是欺騙家裏一切都好。家人還不知道她做着類似“保姆”的工作。而在輾轉多個城市和僱主的時候，她也沒辦法告訴家人，自己換了城市。

　　成為住家教師後，成君認識了形形色色的僱主。他們的學歷有高有低，大多是211之上，也有從底層辛苦打拼上來的。但相同的是，他們對於自己做的事情有明確的目標。想到自己211畢業，卻做着“保姆不是保姆，老師不是老師”的工作，對未來也沒有打算，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成君總會感到不安。

　　有時候和同行聊天，成君明顯感受到了差距。她曾和一個入行七年的家庭教師聊天，這位家庭教師多服務於外國家庭，而且曾經跟着僱主陪同孩子到國外工作，談起住家教師的未來，她説自己會一直做下去，直到不能再做。

　　這不是成君的目標，因為當初她就是衝着錢來的。

　　成君想，自己不能一直做住家教師。她攢了一筆錢，眼界也隨着在中產家庭裏的生活被打開了。現在，她打算考研。

　　而劉米也有自己的打算。平常白天把孩子送去上課，劉米會用充分的時間來學習，現在劉米在準備雅思考試。

　　關於能否把住家教師作為終身事業，很多過來人現身説法，“這個行業你可以試試，但是你不要長期待在裏面”。

　　在知乎上，一位今年5月開始做住家家教的用户稱，“耐得住寂寞可以嘗試做一段時間，畢竟人都有社會屬性，跟社會接觸碰撞出來的喜怒哀樂，才會感覺自己真真實實的活着，住家家庭老師圈子太小了，做久了很枯燥。”

　　因為看不到未來，在做了四年之後，林唐離開這個行業，考上了研究生，前往上海某大學讀書。研究生畢業之後，在一個一線城市的一所中學當起了中學老師，雖然現在工資沒有之前高，但是對於林唐來説，整個人開心了很多。“現在至少是在生活，以前是在生存。”

　　最近，找上林唐諮詢住家教師的人很多。林唐説，“你可以去試試，做一兩年。做久了你會發現，在老闆心裏，你也只是個高學歷保姆。”

　　（ 成君、劉米、周曉舒、陳幽、陸露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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