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英下凡記:一位國產審醜網紅的沉浮史_風聞
蹦迪班长-蹦迪班长官方账号-2021-11-03 10:08

在一個充滿偏見的地方,
追求愛情和夢想
隨着郭老師與人類高質量男性的相繼封號,“審醜網紅”們迎來非自然消亡。沒人會知道,如果沒有人為干預,他們的生命力能延續多久。
極端的比對下,早在移動互聯網紅海初次湧生的2012年,就已走進審醜焦點的王守英,無疑是幸運的。

微博上,草根出身的王守英頭戴垃圾桶、身掛電風扇,自詡中國“香奈兒”,只有威廉王子才能配得上她的才華。
惹來評論區眾罵:又一個鳳姐,以醜搏出名。
即便如此,王守英依然憑藉這些“設計”迎來了人生中的逆襲時刻。那是2015年,在《出彩中國人》的舞台上,評委席裏彼時風光無限的范冰冰,聽了王守英的追夢經歷後當場許諾:來年穿着王守英設計的衣服,帶她一起參加巴黎時裝秀。

此話一出,全場譁然。但就在媒體都蓋棺定論,認定這位草根網紅翻身成功時,王守英卻如瞬逝流星一般淡出了公眾視野。原因成謎。
2019年1月,王守英結婚前幾天,我聯繫到了她。忙着準備結婚用品的空檔,王守英告訴我,如果能重來,絕對不會再選擇這種方式出名。
仙女-瘋子
王守英的光芒初綻是在8年前。
2013年,緊握着審醜性與爭議性這兩道收視命門,情感調解類綜藝迎來了自身運轉的黃金期。那正是節目與網紅互相成就的年代。
看過重慶衞視《大聲説出來》節目的人會清晰記得當晚的場景:
節目開場,主持人話音剛落,一位矮矮黑黑的女性便邁步上台,展示了一段時間不長,但後來被反覆轉載、遍攬羣嘲的自我介紹。
“我不喜歡別人叫我王守英,我覺得這個名字不配我。”

屏幕上晚一步出現了人物信息:王守英,23歲,山東泰安人。
她接着補充:“大家可以稱呼我為仙女。”節目這時又恰到好處地配上了唏噓的聲效。
四座皆驚。
王守英很享受萬眾矚目的狀態,看了眼愣在原地的專家和觀眾,不疾不徐地闡述:自己作為仙女,來到凡間是為了尋找愛情,男友阿凱得到了自己這位仙女的愛情,本應該感到榮幸,但他卻害怕世俗的眼光,不肯承認對自己的愛。
主持人錯愕片刻後找回了些語言能力,趕忙邀請仙女故事裏的男主人公阿凱上台,事情的前後經過這才有些分明。
阿凱對仙女一直關照有加,兩人本來都已經確立好了男女朋友關係,但由於村裏人對仙女過多的指指點點,阿凱有了幾分顧忌。到最後,甚至直言,對仙女只有兄妹之情。
導致仙女在村裏風評欠佳的,就是她所鍾愛的設計。
循着男方的介紹,觀眾這才重新打量起了台上這位仙女的妝容打扮。上衣與長裙是經典的紅配綠,這已經是相對正常的搭配;脖子上的長項鍊,是土黃色的乾癟玉米粒,戴的手鐲,則是一截截混雜塵泥的塑料吸管。

在村頭巷尾,人們經常能看到,王守英穿着和村裏絕大多數人的審美幾乎背道而馳的服裝來回遊蕩。衣服原材料不是完整的布料和絲線,而是紙疊成的卡片,或者塑料膠帶。穿戴方式同樣有違村裏人的常識,一圈生鏽鐵釘,盤在頭上,就是已經完工的頭飾了。
因此,村民眼中的仙女無外乎是瘋子。
仙女卻毫不在意,在節目依然反覆唸叨着“這很藝術,很時尚”,是村裏的人不懂得欣賞,包括只會在地裏幹農活的阿凱。
倆人不歡而散。
這期節目過後,沒人記得仙女和阿凱的感情糾葛。大家只知道,在山東泰安,有這樣一位從設計理念到言行舉止都很“奇葩”的女人,叫王守英。
但這個看法,很快就被扭轉了。
時隔沒多久,另一個和仙女有關的剪輯片段也在網上流傳了出來。在這檔綜藝裏,和她存在情感溝通障礙的人,變成了她的母親劉光菊。
劉光菊在農田裏風吹日曬了一輩子,想不通王守英竟然為了做戒指,把家裏從南北朝時期就祖傳下來,到現在已經30多代的簪子偷偷拿去熔了,事後還不知悔改。
緊接着,劉光菊嘆息,這些年來,女兒痴迷設計,不幹農活,也不接受家裏安排的相親,多少已經“不正常”。又恨恨道:“我都想把她趕出家門。”
話語權到了王守英這裏,她沒有否認母親的指控,反而很樂於接受“痴迷設計”的評價,為了向觀眾證明自己對設計的熱愛,王守英在台上展示了兩件服裝。

▲網上流傳了幾手的剪輯視頻,馬賽克重重覆蓋着
素材同樣來源於生活中觸手可得的物件:項鍊是蒜頭,裙子是泡沫包裝袋。經由低像素畫質的模糊分解,在模特身上,倒真有些像模像樣了。
王守英補充,由於材料不夠,總是設計完一套衣服後,就把它拆下來,接着用來設計新的,如果嚴格計算,這些年來的設計加在一起怎麼也有兩千斤重了。
聽罷,場上嘉賓的態度變了。一位作家拿起話筒嘖嘖稱讚:可以清晰看到環保的理念,色彩的搭配和服裝的擴型也很有美感。
鏡頭從劉光菊陰沉的臉上一掃而過。

另一位心理專家沒給她發作的空間,接過來為這期節目“天才瘋子一線間”的標題下了定義:在這樣一個山村裏,一天到晚窩在房間裏做設計。這並不是如媽媽所言不正常的狀態,而是真正具有非常廣闊的靈感空間。
兩檔節目接連播出,王守英的形象立體了起來。許多人選擇了諒解她性格中的怪癖成分——似乎無論什麼時候,人們都願意相信,“天才”和“瘋子”這兩種極端情況會在一個人身上共生。
有人惋惜,如果不是出生在農村,或許王守英能走得更遠些。
轉折的時刻來得比預想得要早,2015年,王守英從山東農村走向首都北京,首次以民間設計師的身份堂堂正正站在了《出彩中國人》的舞台上。評委席裏坐着范冰冰、蔡康永和周立波,主持人是撒貝寧。
這次,沒人會再發出惋惜了。
節目上,王守英講述了這些年來的追夢經歷:別人在相親,她在做衣服;別人有小孩了,她還在做衣服。

王守英的家庭狀況不富裕,家裏人更不允許她“不務正業”。做設計時,只能用身邊隨處可得的物品,辣椒、白菜、豆角,或者別人不要的舊衣服來將就。
看了王守英帶來的幾款設計後,范冰冰被打動,當場做出承諾:來年,帶她一起去巴黎,看場真正的時裝秀。還保證道:這不是為了節目效果而隨便説説。

有觀眾留下彈幕:夢想是無價的。
一個人走紅後,首先湧出的總是質疑聲。有人追溯了王守英早先參加的那兩檔綜藝的往期節目,發現一些嘉賓輪流客串,故事大不相同——對於情感綜藝來説,這已是心照不宣的行業約定了。結合網上當時盛傳的內部員工“爆料”,網友認定,“情感節目都是編造的劇本和請來的演員”,王守英也不例外。
的確,王守英上這幾檔綜藝都是為了炒作,“阿凱”是現湊的,“熔簪”是亂編的,包括和范冰冰對話時,唸的也都是編導提供的台本。
但王守英,有她自己的苦衷——躲避相親,躲避南流泉村施加在每位女性村民身上的“出生只為相夫教子”的宿命。
王娜-王英
2012年,王守英22歲,到了村裏認定的“該結婚”的年齡。母親劉光菊陸續為她安排了許多相親對象,沿用的仍是自己20年前習來的選夫標準:人老實,能過日子。
但王守英卻沒這個心思,每次相見,總和對方提起設計夢想,以及愛情理念:我不認可傳統的相親;兩人要先相處一段,感情到了才能結婚。男方愣在現場,雲裏霧裏,看着對方的反應,她自己也不滿意。
劉光菊索性不再詢問她的意見,某天,收完兩千塊彩禮,就火速訂下了一門婚事。酒席結束,賓客盡散後,此前毫不知情的王守英才表達了她的反抗,和劉光菊坐地上對着哭,劉光菊接着放出狠話,如果這次再黃了,她就喝農藥。
王守英只能表面上服從,把自己關進房間,無聲控訴。心情的極端抑鬱外沿到了身體上,此後長達四個月,王守英都沒來例假。劉光菊拉着女兒去看中醫時,對方驚呼:小小年紀,怎麼氣成這樣。
這次問診稍微喚回了些劉光菊對女兒的親情,也暫時壓抑住了她腦子裏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她不再勉強王守英了。
王守英卻萌生了一個計劃:這次作罷,下次還會有。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樣永遠被困在村子裏,要證明自己的不同。
王守英買來一台2500元的組裝電腦,開始了她的炒作之路。這才有了各檔節目上,王守英無比堅定地自稱是仙女的畫面。
其實,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王守英並不清楚自己是誰,她擁有過很多名字,指向的意義卻都帶點殘忍。
1990年,王守英出生在山東新泰南流泉村,父母起名王娜。上户口的村官沒記住,按照“守”的字輩,又隨手擬了個新名,王守榮。生活開的玩笑並沒有點到為止,到了小學,換户口本,手寫的“榮”又被錯登記為“英”,算是正式結束了這場烏龍。
但在南流泉村,王守英被稱呼最多的,並不是上面幾個名字。
王守英身上有早產篩下的鮮明劃痕:腿部彎曲,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看着總比人矮一頭。村裏人乾脆用統一的“小鴨”來指代她。再後來,王守英長大了,但眼睛似乎沒跟上成長的速度,她的外號在同齡人口中又成了更具侮辱性的“蛤蟆眼”。
生理與心理遭受的雙重壓抑,讓王守英過早開始了獨來獨往的生活,而做搬運工作,一有空就沉迷牌局的父親並不在意這一切。唯有母親偶爾會擔憂地看着她,想的是另一回事:又矮又醜,長大了怎麼嫁人呢。
起初,這樣的想法還會惹起王守英的惱怒,直到01年,弟弟王濤出生,家裏人的關懷和期待磁吸般聚集到了男孩兒的身上,父母對他透支了未來十幾年的遐想,甚至還盤算着,究竟是考清華還是北大。
王守英這才看開,父母並非冷血,自己之所以不受關注,是因為她和村裏其他被叫作“王守X”的女孩兒一樣,未來簡單地一眼可以看透:結婚生子,操持家庭,並把這項傳統傳授給新的“招娣”們。
設計的夢想,來得有些巧合,但更像是註定。
孤單的日子裏,家裏那台電視是她消解時間和接收信息的唯一渠道,她尤其愛看當年大火的宮廷劇《還珠格格》。主角小燕子“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性格和巫蠱之術的劇情賦予了她動力和靈感——向人羣反擊。
王守英找來破布條和塑料泡沫,縫成布娃娃,把班裏幾個帶頭疏遠自己的女生的姓名寫上去,再搜刮出家裏的縫衣針。一針一針扎到深處,怒氣也隨之而稍稍消減了。
再沒什麼其他作用。

這時,電視台做的一期關於可可香奈兒的人物介紹,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屏幕裏穿戴得體,舉止優雅,從裏到外都透露着自信的獨立女性,竟然有着同樣悲慘的童年。甚至至死,香奈兒都在竭力迴避這個時期。
如此巧合。
共鳴的線一下連在王守英的心口。王守英對“國際知名設計師”沒有更清晰的認知,但節目歸納的香奈兒打破常規、特立獨行的設計理念,卻牢牢被她記在了心裏,像是某種信仰。
王守英把這種信仰踐行到了生活中。
周圍的家庭,父母務農,姐姐照顧弟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王守英卻要打破這份規矩,她想出了個妙招:趁父母做農活,把弟弟安頓好,留下離家出走的信件,説實在受不了現在的生活。接着躲在大衣櫃裏,看父母忙進忙出找人,隔天才出來。
障眼法騙過了所有人。劉光菊從此不再讓王守英擔負照管弟弟的使命了。
重獲自由的王守英再次拿起布娃娃,不是為了扎小人,而是用來設計衣服。圖釘、玉米、膠帶,農村平房裏隨手可得的物件都是拿來替代高級布材的原料。
釋放靈感的那些日子過得充實而有趣,對於王守英而言,設計不僅是愛好,更是一份逃離外界的寄託。
除了設計,王守英的另一份愛好,是寫小説。同樣是受到《還珠格格》的影響。唯一和她親近些的爺爺,則為她的第一部小説《菊花格格》提供了現成的素材。
保守的南流泉村,向來奉行着男主外女主內的原則,但爺爺是例外,在王守英的印象裏,爺爺和奶奶極為恩愛,爺爺經常坐在搖椅上,笑着為奶奶織毛衣,周圍叼着煙的男人們連連嘲笑,他毫不在意。
2006年的夏天,王守英的爺爺患了癌症,父親王克勤和幾個兄弟商量着湊錢,但劉光菊卻強烈反對,理由是王守英要上初中了,不能不未雨綢繆。
聽母親這樣説,王守英猶豫再三,主動提出了輟學。心想着,“只要不念了,他們就沒理由不給爺爺出錢”。索性,在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理念的村裏,王守英這個年紀的女生,很多都在工廠裏做工了。
幾個月後,爺爺去世。失去了唯一能説話的人,王守英無心再回學校,只能試圖融入毛毯廠裏的女工小團體。
她們大多和王守英同歲,其中有人已經訂婚,每天談的無外乎是家長裏短,以及——如何與婆婆鬥智鬥勇。這似乎是村裏每位女性的必經之路:過早地結束童年與少年時期,步入生活繁瑣的細枝末節。
插不上嘴的王守英又回到了自己的一隅,反覆咀嚼着和爺爺相處時的回憶。16歲的王守英正是少女心萌動的年紀,她對“愛情”沒什麼概念,乾脆把爾康和紫薇的故事代入到了爺爺和奶奶的身上,堅信這是佳偶天成的範例。每天下班回家後,王守英就動筆,把在工廠上琢磨出的情節寫下來,連着一年,終於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個作品:《菊花格格》。
1999年,高中輟學的韓寒通過新概念比賽,走出了獨特的成名路,此後幾年,“少年作家”的勢頭也在新概念的助推下水漲船高。在與外界只有一條省道相連的南流泉村,消息總是會來得晚半拍,但這不妨礙王守英的幻想萌發。
同樣是在輟學後走上文學之路的王守英給自己起了個筆名:王星雪妍。王星雪妍自信地把小説投給了幾家出版社,很快,有了迴音。猛然被驚喜衝擊,王星雪妍還沒來得及展開幻想,就又被現實的冷水潑回成王守英。
出版社的編輯直言,王守英的小説離出版還差些火候,但她的年齡和出身卻是很好的炒作點。王守英一時氣急,沒再搭理那個編輯。
炒作的概念,就是這時候在王守英心中深埋的。
2012年,劉光菊頻繁給王守英安排相親,此時山東一家本地電視台播出了徵文比賽的消息,王守英捕捉到了一絲光亮。她興沖沖地報名,自稱擅長寫作和設計,還郵寄了一些作品過去,企圖採取迂迴戰術:通過徵文比賽,讓電視台裏有資源的人員發掘到她的設計天賦,從而走出這個村子。
連着打了幾次電話後,比賽不了了之,王守英沒想到,她果真被另一家電視台選中了。
但製作人看重的,不是她的設計才能,而是她身上可以輕易轉化為收視率的爭議性。這一局面,讓王守英有些恍惚,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6年前,編輯邀請她炒作。
躲避相親的侷促擺在眼前,她管不了那麼多了。
炒作-天分
除了那兩檔後來廣為人知的節目,王守英還積累了許多更誇張的炒作經歷:到濟南繁華的街頭上,舉着牌子高調徵婚,只找高富帥。
這個方案是仿照了羅玉鳳當時在陸家嘴高調徵婚的套路。
鳳姐的套路在四年前還能行得通,放在2012年卻沒能激起太大的波瀾——濟南不如上海繁華,王守英本人也沒羅玉鳳放得開,對比不夠激烈。重要的是,大眾已經見怪不怪了。
在電視台的安排下,王守英又頭戴着“懷才不遇”的木牌,在碎石子路上跪行。新的人設依然以失敗告終。
王守英不放棄,隔年3月,還開通了微博,起名“王守英是仙女”,發佈各種奇葩設計。或是把布料堆在布娃娃上,或是親自上陣,頭頂棉鞋、身穿編織袋、揹着電風扇,總之,一定要呈現出和“仙女”名稱相反的“瘋子”形象。在網紅頻出的年代,她和其他審醜網紅有個共同的代名詞:雷人。除此之外,再沒別的特點。

微博連着更了一年,反響乏乏,偶有幾個循着節目來的網友評論,説她是鳳姐二代,以醜搏出位。王守英感嘆:長得醜已然不幸,如果連夢想、幻想、做夢的勇氣、權利都沒有了,那世界,生活,還有什麼意義?
底下跟着留言:你長得醜,但你想得美。
直到2014年的一天,一切悄悄有了起色。
王守英照常登錄微博。原本沒什麼人氣的賬號突然湧進了大量的留言,沒有任何預兆。隨之而來的還有飆升的粉絲數量,最快的一次,單天就增長了一萬人。這像是一道旗幟,標誌着王守英的成名之路正式拉開序幕。
欣喜之外,王守英也感到疑惑,上網一查,找到了緣由。
兩檔節目的剪輯視頻陸續在網絡上發酵後,有微博大V注意到了這樣一號民間設計師。在微博上,大V不吝讚美之詞,評價王守英“天賦異稟,才華驚世”,“如果是由奚夢瑤、孫菲菲等超模來擔任發佈面孔,效果會好得多”。
這是她沒能預料到的。
為了印證上述説法,大V連着發了幾組對比圖,把王守英設計的衣服PS到了超模身上。

一下子激起了熱烈討論。
網友們沒想到,用隨處可見的“廢品”製成的衣服,從王守英的水泥磚石房間裏走出後,在國際秀場的聚光燈下竟然煥發出了別樣的璀璨。
相隔不久,擁有1000萬粉絲的時尚博主克里森,也在微博上發出了幾組外國知名品牌西太后的設計,同時提到王守英,意有所指。

那是外國月亮還有些圓的年份,人們不禁感慨:如果生長在條件優渥、思想開放的家庭,以王守英的天分,她會不會走得更遠?
王守英也曾這樣猜想。
接下來的一年裏,不斷有人接力解答着她的疑惑。
在電視台的安排下,王守英設計的帽子製品匿名出現在了上海市靜安區的一間展館裏,遊客絡繹不絕,言語之間,極盡對設計師的讚美之情。
2014年11月,王守英報名登上了《我是演説家》的舞台,劉嘉玲盛讚:她就是中國的東太后。
王守英的突然走紅似乎是與時代同步的。那一年,劉媛媛在不被看好的情況下過關斬將,獲得了《超級演説家》第二季的總冠軍,透過激昂的聲音,劉媛媛用“身處寒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演講,引得了無數人的共鳴。
境遇相同的王守英,被視作了另一個意義上的“寒門貴子”:身為農村女性,卻不避諱世俗的眼光,追尋自己的夢想。

▲王守英發在微博上的幾款設計
在或鼓勵或捧殺的支持聲中,王守英對“炒作”給予的厚望也在悄然被催化着:一切只是為了逃避相親嗎?
知名度提高後,王守英微博私信的紅點頻繁亮起,她陸續錄製了更多的節目。
開拍前,王守英老老實實坐在賓館,反覆背誦編導發給她的台本,每本編得都大同小異——先訴説童年的遭遇賣慘,以及追夢途中受到的打擊:家人的反對,村民的鄙視,網友的謾罵。再突如其來地轉折,強調自己作為農村女性的不妥協,堅信自己可以成為世界上最好的設計師。
套路化的台本吸引到了不少評委席上的大咖,包括范冰冰,她用了一句和“我就是豪門”相似的話鼓勵王守英:你能經得起多大的讚美,就能承受得起多大的詆譭。
王守英把台本記得滾瓜爛熟,連上台要做出什麼動作、露出什麼表情、配合什麼反應,都遊刃有餘。
只不過,相似的説辭重複一遍又一遍,她自己都不清楚,這還是不是內心真實的想法了。只知道面對記者時,依然要説:炒作,是為了實現夢想,成為頂尖設計師,“最重要的是機會”。
王守英把朋友圈的個性簽名標註為了王英,去掉了她這一輩通用的“守”字,彷彿卸掉佩戴已久的枷鎖。但王守英的人生,卻並不像預想中的那樣,可以真正由她自己來把控。
走秀-偏軌
2014年快結束的時候,幾家經紀公司陸續發來了合作的邀約,王守英精挑細選,最終選擇了一家來自北京的時尚公司,為的,就是這家公司的許諾:辦一場真正的時裝秀,以及讓她成為世界上最紅的設計師。
後半句話,王守英已經聽倦,而“真正的時裝秀”,的確是王守英一直以來的心願。
半年前,一位小企業家也曾資助她,在南流泉村的戲台上辦了場服裝秀。但那次和王守英心中的時裝秀相比,有如雲泥。
小地方從沒辦過什麼大型節目,正式走秀的那天,整個秀場陷入一片混亂,剛有些名氣的王守英對着喇叭扯起嗓子喊,村民依然聚在原地,東拉西扯。幾個臨時請來的模特穿着塑料衣服,等得不耐煩。
最後,王守英的三姥爺,村中算是有威望的人,在喇叭裏吼了兩句,走秀才得以正常進行。

對於人生中的第一場服裝秀,王守英嚴格維護着它的流程:為王守英拍攝短紀錄片的郭容非負責英文報幕,給草台班子沾上一些國際氛圍;模特們輪流出場,擺pose;結束後作為設計師的王守英現身,與模特一同謝幕。
從反響來看,這場走秀並沒有改變什麼。台下的村民依然看不懂,也接受不了。台上的模特很難分出多餘的同情心,一直嘟囔把垃圾穿在身上,皮膚都過敏了。
王守英有些難為情。囿於家裏經濟條件的限制,她根本沒錢去買撐起整場走秀的布料,連縫製衣服的那台縫紉機,都是母親劉光菊二十多年前帶來的嫁妝,已經吱嘎響了,修修補補,勉強能用。
為了經紀公司承諾的這場“真正的時裝秀”,王守英連軸忙了四個月,終於在2015年5月,她和經紀公司來到北京CBD的一家購物中心,舉辦了場名為“蜕變”的時裝秀:裏面有專業的紅毯、T台和小有名氣的模特,所有人持券入場。乍一看,像模像樣。
當時的王守英沒能想到,期盼已久的走秀竟然是她後來覺得最錯誤的決定。“蜕變”並不意味着飛上枝頭,反而把她往夢想的反方向越推越遠。
在那場秀台上,模特們遭遇了事業上的滑鐵盧,頻頻摔倒,勉強站起來後還沒走兩下,又跌在了台上——30cm的“恨天高”,如何能支撐起誇張的步伐和動作。

毫無疑問,這場走秀成了人們飯後茶餘的笑料。走秀結束後,人們關注的重點都是模特的高跟。有網友評論:心疼模特,在別人的笑聲中為王守英“可怕”的夢想買單。
沒人記得她設計的衣服。
但經紀公司的目的卻達到了。經紀人後來對《紅星新聞》的記者坦承,這場秀就是用來炒作的,沒人能指望頭頂白菜的人能做出一場真正的秀。“她想要做設計的夢想,就像仇富和北漂,可以給很多人共鳴。”
王守英極度失望,台下坐着許多設計師,她本以為公司能真正帶她通過這場走秀踏入設計圈。
缺乏經驗的王守英,在陌生的首都北京,只能接着聽從經紀公司的安排,持續提升人氣,直到被更有資源的人注意到,給她一個機會——至少,經紀公司是這樣許諾的,而王守英也恍恍惚惚中相信了,或者説,不得不信。
在接下來的一年裏,王守英陸續參加了多個節目,無一例外,都以雷人設計師的形象出現。2016年,她還與導師吳亦凡一同登上了《超級女聲》的舞台。在宣傳照中,王守英的形象更加匪夷所思,連起碼的設計元素都沒了,直接抱着只雞,目的,大概是為了彰顯這檔曾發掘了李宇春、曾軼可等人的綜藝對“個性”的支持。


在經紀公司的有心經營下,王守英的夢想,就這樣變現成了網紅熱度榜上的跌漲曲線。那是成名後最混沌的時期,她知道自己是王守英,但不清楚這個名字對於大眾來説究竟意味着什麼,網紅,小丑,或者只是一個符號。彷彿一下又回到了有好幾個稱呼的童年,王娜,王英,以及她為自己起的筆名“王星雪妍”。
但那只是王守英。
做出反抗,是在16年的夏天。
後來的經紀人聯繫到了一本時尚雜誌的主編,商量着讓王守英上雜誌封面,對方不掩飾,要求經紀人陪他睡一晚。
經紀人無所顧慮,還沒踏進圈裏的王守英卻明顯忍受不了這種“潛規則”,頭次拒絕了公司的計劃。
再後來,一家服裝公司的老闆找上來,説要為王守英創立品牌,王守英興奮勁沒過,對方又提出,要讓她時不時出席派對,為品牌作宣傳。
王守英這次終於有些忍無可忍了。
她逐漸理解,這兩年在北京接觸的人中,很少有人真正懂得她的夢想,不過是把她當作一項功能,用來增加些流量和熱度。
而王守英原先打造出的“追尋夢想的民間設計師”這個相對真實的形象,在一來二去中,磨損了大半可信度。
“與其一直受這種環境影響,不如直接説聲拜拜。”想來想去,王守英決定離開夢碎的北京,通過240省道——村裏唯一通向外界的道路,回到南流泉村。
王守英格外想念在毛毯廠的那幾年,她設計出衣服,指揮同場女工,邁着整齊的步伐,在樓頂上走來走去,整個南流泉村的人,都能看到她們自信的身影。即使後來,其他女工的家人怕王守英帶壞她們,不讓她們再跟着王守英“發神經”了。
回顧這幾年來的一地雞毛,2014年那場在戲台上鬧得雞飛狗跳的走秀,可能才是她最接近夢想的時刻。
離京-下凡
2014年,王守英出名後,村民的態度悄悄發生了逆轉。提起王守英,開始有人豎起大拇指:在我們村、我們鎮、我們市,這個行業超過她的能有幾個?沒有。
南流泉村總人口不過2000人,有位老人去北京探望了孩子,回來後就吹噓了半個月,更何況王守英呢?
回到南流泉村後,電視台的邀約少了,村裏的風向又轉了回來,認為她是過氣網紅,在北京混不下去,才又躲回村子來。
王守英和表哥做起貨運生意,每月拿3000塊錢。她已經很滿足了。在北京的這兩年,王守英並沒有收穫太多,無論是機會,還是資金。
她後來在微博上試探地問范冰冰,還記不記得當年的約定,惹來粉絲的一眾謾罵:你為了上節目炒作賺錢自己主動推的,關我們冰冰什麼事。
王守英苦笑,哪有錢辦簽證、買機票。她錄製的11期節目,反覆催促,製作組都沒把勞務費匯過來。
如村民所想,走了一圈,王守英好像回到了原點,從“仙女”又變回了王守英,變成了南流泉村的女人。
接下來的一年,她在公眾視野中近乎消失了,再次頻繁出現在媒體上,是2018年。
根據報道,回家後,曾多次在節目上宣稱“要做仙女,自由戀愛”、為了躲避相親而和父母鬧僵的王守英,陸續在接受着相親,最多的一天,她跑了三場,“有個村子都相遍了”。
有個親戚甚至還給王守英介紹了一個34歲大字不識的男人。
王守英這次沒打算陰奉陽違,而是想着老老實實找個人嫁了,讓母親省點心。但她的網紅身份,卻成了相親時的最大阻礙。有次和男方見面,對方一眼就認了出來:你是那個網紅吧。
還沒談就已然結束。
在南流泉村,時間似乎是停滯與前進並存的,人們早早用上了智能手機,見識了大千世界,但腦海裏的觀念,仍是女人要安守本分,相夫教子,就像村裏生長在黃土地上的山楂樹一樣,結果是它唯一的任務,或者説宿命。
報道接連發出後,有網友哀其不幸,説王守英終於被磨平了稜角,但也有人對“稜角”是否存在過始終保持懷疑。18年5月,Aha Videos的一位作者前往泰安市,和王守英進行了一場面對面的相親。
聊天中,王守英按慣例問這位作者,以後願不願意和家裏人一起住,對方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王守英愣在原地,表示婚後一定要和公婆生活,“身邊的人都和公婆住在一起,看起來很幸福。”
對方反問:別人都這麼多,你就得這麼做嗎?
如果是兩年前,至少在節目上,這根本算不得是什麼問題,台下的觀眾都能替她搶答。但這一次,王守英沒能回答上來,而是陷入了沉默。
她之前接受《紅星新聞》的採訪時反思,“被捧上天摔下來的時候才會成長很多。”
王守英的設計夢還在延續着。
那兩年,山楂樹為村裏帶來了商機,王守英幫家裏的忙。閒暇時間,就回到一個小屋子裏,繼續她的設計。她的新目標,是通過當下正火的直播,來讓別人看到她的設計,“萬一這個想法就能實現了呢。”
“或許幾十年後,幾百年後。”
王守英把想法寫在紙上,配合着流行歌曲給唱出來,“拿一塊布,淺藍色的布,打板。喇叭褲的型,立體的褲腿,緊身的褲身,啦啦啦啦啦……”,扯着嗓子喊了幾句,又忘詞了,一看屏幕,直播間一個人都沒有。
比起購買材料上的捉襟見肘,影響王守英發揮靈感的,還有她的專業技術,從已經完成的服裝來看,連縫紉的針腳都有些粗糙。
某次參加節目時,台上嘉賓説為王守英免費提供讀書機會,下了節目後,王守英興沖沖去問,編導嘲笑,説這是節目效果。話裏話外,意指王守英沒見過世面。後來節目上得多了,有專業服裝設計師建議她系統學習,還有人當場送了她一個芭比娃娃,王守英乾脆全都沒接受。
2019年1月,我和王守英聊起一波三折的設計夢想。似乎是見慣了社交平台上“悲愴”的評價,她感慨:以前年齡小,做服裝設計的話是希望可以夢想成真,有些為了夢想而想一樣,現在做服裝設計,反而更加隨心所欲,沒有限制了。
但她又補充:就算我真的成為設計師,我也沒有辦法適應城市的生活。有些思想真的深入骨髓,也不能説不對。
王守英和現在的未婚夫打小就認識,他是王守英以前並不喜歡的“老實人”。
結婚以後,在公眾領域裏,王守英的身影只能具體到以時間點捕捉。
2019年5月,王守英在微博上發表了篇小説,開頭第一段寫到,“李蓉”結婚三個月,始終沒有懷孕,婆婆焦急請來了“神仙”,讓李蓉供奉祭拜。
算了算時間,更像是王守英的自傳。
小説最後,故事的主人公“李蓉”遇到了《還珠格格》裏的五阿哥。那正是她從十幾歲,家裏剛能收到電視台訊號時就喜歡上的角色。

6月,羅玉鳳被微博銷號後,王守英又寫了篇文章,簡單緬懷了曾經惺惺相惜的偶像,在文章最後,王守英寫:自此以後,“鳳姐”會徹底成為一個傳説吧。
沒人知道,這句話裏,是否還包含顧影自憐的意思。
2020年,王守英消失得更徹底了,微博仍在更新,但和她緊密相關的統共只有兩條。一次是在2月,王守英説:生完老大生老二。有粉絲留言了一個問號,沒有得到回覆。另一次是5月的一個微信聊天的錄屏視頻,頁面顯示,由於丈夫沒擔當,王守英選擇了離婚,新的相親對象要求王守英把自己的女兒視如己出,王守英回覆做不到,倆人沒談攏。
很難檢驗這則對話的真實性。畢竟,配合上背景音樂誇張的罐頭笑,倒有點像是快手和抖音平台上常見的熱門視頻。
也沒人關心是不是真的了。
在這之後,王守英把微博交給了弟弟管理,這個名為“王守英是仙女”的賬號已經有50萬人關注,但每條微博,互動的也不過一兩個人。半個月後,王守英的弟弟嫌微博無聊,説要還給王守英。
有人在下方評論,看來“仙女”真的是過氣了。
如今在微博上搜索王守英,很少人會再提起這個名字,她更像是一個形容詞,或是修飾符號。

作用是輔助人們的情感表達。
我翻看她的微博,一直從2016年翻到了2018年,她從北京回來後,結婚之前。
那段時間,王守英又重新做起了服裝設計,把零食、瓶蓋、手套、毛巾、碎紙,擺在一張打印出人體照片的A4紙上。

不再執着於用真實的布料,王守英每天可以產出多款作品。有人嘲笑,有人吐槽,她漠不關心。
偶爾,王守英會請十來歲的妹妹當她的模特。小姑娘對王守英經歷的一切瞭解不多,每次都新奇地穿上姐姐做的“奇裝異服”,擺出各種姿勢。
王守英有時候也親自出鏡,穿着自己設計的衣服,梳起和妹妹一樣的雙馬尾。
就好像,那個在小小的村莊裏,總是窩在房間的一角,痴迷地做着服裝設計的女孩,從不曾走遠。
參考報道
[1]王琛.王守英的仙女夢[EB/OL].界面新聞,2014.
[2]張維.“仙女”王守英:一路失控,仍在做夢[EB/OL].剝洋葱people,2016.
[3]葉雯.用垃圾袋、蔬菜設計衣服的“網紅”王守英:不做中國香奈兒了,只想結婚[EB/OL],紅星新聞,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