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象力面前,所有遊戲禁令都是屁_風聞
跳海大院-跳海大院官方账号-2021-11-04 1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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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最嚴的“未成年人網絡遊戲防沉迷規定”推行兩個多月了,那些失去了遊戲自由的孩子們怎麼樣了?作家馬伯庸前不久發的一條微博,為我們打開了一扇一探究竟的窗。
微博中,馬伯庸説自己孩子所處的兒童圈裏,正在流行一種叫“口語吃雞”的遊戲。口語吃雞,顧名思義,就是用口嗨的方式還原吃雞類遊戲——“我們坐在運輸機上,每個人現在有100塊錢,你可以買手雷、衝鋒槍、防彈衣、狙擊槍,手雷一個20塊錢······”

競技類遊戲很吃操作和反應,而這些又很難以電子遊戲外的形式表現出來。但孩子們做到了。像手雷的傷害判定,會由解説者忽然大喊一聲“轟”,隨後玩家能否即使喊“開”來決定。
文末,馬伯庸寫下一段極具浪漫主義色彩的比喻:這些小傢伙們,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在想象的地圖上搏殺馳騁。它們就像是一羣虔誠的信徒,從一位來自遠方的賢者口中,聽來關於天國的隻言片語。他們輾轉相傳,滿懷憧憬,堅信某一天,一定能接近那個如海市蜃樓般神秘的世界。
但馬伯庸忽略了一點,這些賢者們帶來的天國箴言並非當下新創,早在天國還是片半荒地時,已經有無數先賢共同鑄就了高聳的巴別塔,為日後的新文明提供了誕生的土壤。
這座巴別塔,便是幾乎所有90後都繞不開的一種遊戲類型——口語遊戲。
如今的口語吃雞,不妨説是口語遊戲在現代的一場文藝復興。
波波攢、紙上談兵······口語遊戲的黃金紀元
口語遊戲,簡言之即主要依靠口嗨的無實物遊戲。和有一塊屏幕呈現畫面的電子遊戲不一樣,口語遊戲更加抽象,真正的交鋒發生於玩家的腦海裏。
提起口語遊戲,就絕對繞不過一個風靡大江南北的國民級別遊戲。只需我稍微描述下這個玩遊戲的場景,你們的DNA肯定都會“咯噔”一動:
幾個小孩圍在一起,有節奏地同步拍手,不時發出“防”、“波”之類的大喊。
此刻,不同地區的讀者的腦中可能會冒出一個不同的名字。**北京孩子想到的大抵是“波波攢”,天津孩子想到的應該是“拍拍憋”,武漢孩子多半會想到“啵啵咻”,大連孩子則會猜到“嘿嘿攢”······(**以下統稱嘿嘿攢)
但無論名字如何,所有人想到的一定都是同一款遊戲。
嘿嘿攢可以看做“石頭剪刀布”的一種變體,基本規則如下:玩家們同步拍兩次手預熱,然後做出在“攢”、“防”、“波”之間挑選一種行動喊出並做相應的手勢。其中波需要一回合的“攢”後才能使用。整個遊戲最大的樂趣,在於預測對方行動的心理戰,即如何抓住對手空擋用“波”命中對手。


圖源:《燃燒吧!廢柴》
由於“嘿嘿攢”遊戲上手極其簡單,一局時間很短,自然而然地成了全國孩子的課間首選遊戲之一。更重要的是,遊戲只需要嘴和手就能玩,根除了漫畫書、玩具、遊戲機等娛樂工具會被老師沒收的風險。
坊間普遍認為,“嘿嘿攢”遊戲源於《七龍珠》,因為《七龍珠》裏攢氣發波的戰鬥方式影響了無數的觀眾。最經典的要屬龜派氣功:“哈密哈密哈(Kame Hame Ha)(攢氣)——發出波。”

攢

波
還有一説認為,“攢波”的設定來源於電子遊戲《街霸》裏的“波動拳。

除了傳播廣,“嘿嘿攢”簡單易上手的特點帶來的另一大影響即催生了許多以它為基礎的魔改版遊戲。
電子遊戲圈有個術語叫MOD(Modification的縮寫),中文譯作“模組”。模組指的是玩家自己動手對原有遊戲的內容進行修改,改變原有內容或是加入新的內容。而攢波遊戲衍生出的不同版本,本質上和電子遊戲的MOD一模一樣,可以説彼時心智未開的孩子們,已經無意具備了電子遊戲開發者、創作者的思維。

通過MOD把《生化危機8》的吸血鬼夫人變成黑暗托馬斯小火車
喜歡武俠作品的孩子,會將“嘿嘿攢”改為刀劍對決,攢對應拔刀,波對應出刀。《火影忍者》的粉絲,則選擇把攢變成結印環節,將發波替換成放忍術。

巳-未-申-亥-午-寅!豪火球之術!
我兒時玩過的一款叫“漢堡漢堡”的口語遊戲,更是從形式和玩法上都極大豐富了“嘿嘿攢”類遊戲的內容。
“漢堡漢堡”遊戲,在原有的“攢-防-波”三位一體的體系上,增添了幾種新的行動方式,從而讓遊戲變得更復雜耐玩,更考驗策略和及時反應。
遊戲開始,玩家們都要拍手喊着“漢堡漢堡”預熱,隨後出手時有四種選項:1.你吃 2.我吃 3.大便(糞球)4.洋快餐食物(漢堡、薯條、可樂等)。

若對手使出大便,你喊出了“我吃”,那麼你掉一格血。反之喊出“你吃”,則對手掉血。

而對手使出食物的話,若你喊出“我吃”,則可獲得食物所對應的技能(一次性)。反之,對手獲得機能。吃下食物換來的技能,強度要大於無消耗的大便。對比“嘿嘿攢”,“漢堡漢堡”顯然多了幾重維度。
食物技能方面,我所記得的只剩“漢堡對應重拳”和“薯條對應大棒”。但有一點讓我記憶猶新,那就是隨着麥當勞肯德基推出新產品,“漢堡漢堡”遊戲也會加入這些新產品,併為它們賦予新的技能。如肯德基的麥樂酷推出後,遊戲裏隨之出現了吃下麥樂酷獲得的激光攻擊。

看到這兒,電子遊戲玩家一定會驚呼:這不就是現在遊戲的DLC/版本更新追加內容嗎?可以説,“嘿嘿攢”遊戲的長盛不衰,離不開玩家MOD和DLC的引入。
除了波波攢,其原型石頭剪刀布也被開發出了萬千種玩法,我當年就發明過一款“打進女廁所”的蟈蝻遊戲。
遊戲通過石頭剪刀布決出行動方,行動方可以通過一套“到你面前-拳-拳-拳”的樸素四連COMBO把對方打進女廁所,獲得勝利。另外,玩家還可以“跑去小賣店-購買各種遠程武器-瞄準-把對方轟進女廁所”。
創造者擁有極大話語權,堪稱口語遊戲的又一大特色。為了豐富遊戲的玩法,我又想出了獲得武器後炸掉小賣店,令對方無道具可買的新操作。當我和院辦野漢提起這茬時,他將其稱為“引入NPC殺戮”的開創式壯舉。

宛如相聲逗哏與捧哏的對話
然而,某次運氣不佳,我的天才想法遭到了反噬——被對手先行轟掉了小賣店。彼時的我因為進城玩了一通,知道除了小賣店外,世上還有更高級別的商場。於是我心生一計,又跑去商場買坦克進行反擊。換作現在,我肯定是個要被玩家殺掉祭天的狗策劃。
創始人或裁判的強大話語權,還造就了原始氪金系統。通過賄賂收買,玩家可以瞬間佔據有利局面。

與純粹無實物的“口語遊戲”相伴生的,還有一種需要簡單藉助實物的口語遊戲。在各路ACG作品的影響下,孩子們通過紙筆畫圖或是簡單的道具,在腦海裏構建出一個個宏大的世界、一段段刺激的冒險、一場場激烈的戰爭。
這類遊戲,可以統稱為“紙上談兵”。如今流行的劇本殺,不過是這種兒時遊戲的翻版而已。
敵營又傳來一陣炮聲,震落了白樺樹上的積雪。層層迷霧在戰場上方曲折環繞,縫隙中透過幾縷血色霞光。作為一名年輕的指揮官,你將趁着黎明的間隙率隊脱出敵人的包圍。你狠狠嚥下一口可樂,想象它是一口辛辣的伏特加。對着裁判畫出的地圖凝視良久,一條隱秘的路線終於在你眼前清晰起來。你隨即攥緊拳頭,下令突圍,烏拉!

古老的大陸,因一場神秘災變而風雨飄搖。北方雪原,被趕到長城以北的巨魔忽然重現,集結成軍隊向人類發起進攻。西部山林,沉睡多年的古龍們再度甦醒,憤怒的火焰將一個個村莊化為焦土。肩負救世主使命的你,集合矮人、精靈等各族精英,踏上了一條前路未卜的冒險之路。每擲出一次骰子,你都屏息凝神、緊抿雙唇,因為它直接關係到大陸的命運。


如今的你,面對一張白紙可能只能感受到難以忍受的空白,想迅速逃回五彩斑斕的電子屏幕裏。而在兒時的你眼中,每張白紙裏都藏着一個深邃的世界。在那裏,你不是一介凡夫俗子,你是將領,是英雄,是站在桅杆上眺望新大陸的探險家,是前往未知星球的星際拓荒者······永遠有一場又一場精彩的冒險等待着你。

成人眼中的白紙

孩子眼裏的白紙
中國雖然沒有誕生《龍與地下城》《戰錘40000》這類風靡世界的知名桌遊,但從不乏一個個僅憑口耳相傳的自創口語遊戲。每一個作業本,都可能相當於那個進入奇幻的“納尼亞世界”的魔法衣櫃。

縱觀幾乎所有的口語遊戲的誕生,都存在着一個共同始因——物質的匱乏。
因為沒有電腦,沒有手機,有電腦了家長也不讓玩······

可當家長老師們得意洋洋地關上門後,殊不知孩子們已經悄悄跑去打開了天窗,在大人們無力染指的屋頂自由徜徉。就像古往今來的生命長河裏,總有生命在惡劣的條件下靠着進化絕處逢生。限制,永遠落後於創造。玩不了電子遊戲,現在的孩子仍可以通過前輩們留下的三國殺、一二三木頭等遊戲獲得快樂。

如果將時間線再拉長,不難發現因地制宜地創造遊戲乃是一種傳統。
看過《圍棋少年》的人,應該都記得江流兒流落廢棄寺廟,和百花下盲棋的情節。即使一貧如洗,連棋盤棋子都沒有,仍可靠頭腦進行一場天地大同VS天魔大化的對決。

如果你到鄉下跟老人們請教一圈,更是可以學到許多種以地為棋盤、以石子為棋子的石頭棋。

人類得以從險惡的自然界中突圍,站上食物鏈頂端,靠的是最強兵器大腦。而大腦中,存在着一種物理限制難以扼殺的神秘力量,它不僅是整座口語遊戲巴別塔的基石,甚至還是人類文明的基石——
想象力。
口語遊戲巴別塔的基石——想象力
《海綿寶寶》中有這麼一則關於想象力的故事。
故事開始,海綿寶寶買了一個大電視。可他收貨後卻把電視丟了,只留下箱子,然後和派大星開心地鑽進了箱子。


章魚老大哥見狀,嗤笑兩人簡直是智障,遂問海綿寶寶能不能把大電視送他。海綿寶寶答沒問題,他不需要電視,因為他有想——象——力。有了想象力,想當什麼都可以。

然而在章魚老大哥眼裏,這就是倆二B。他得意地把電視搬回了家,不料箱子裏傳來各種奇妙的音效:時而,雪崩轟隆來襲,海綿寶寶和派大星彷彿受到滅頂之災;忽而,警笛聲大作,好像上演一場刺激的抓捕大戲。
章魚老大哥好奇聲音如何產生,怕不是海綿寶寶和派大星在偷偷放錄音。然而,當他打開箱子,裏面除了那兩個白痴鄰居,別無他物。


“你只要有個箱子,和發揮想象力。”海綿寶寶如是説。章魚老大哥聽罷,回去翻了個箱子試了試,卻什麼也想象不到。

箱子裏傳來的聲音越來越震撼,章魚老大哥終於按捺不住,自己也鑽進了箱子。可相比在想象的世界裏開心遊蕩的鄰居,他能想到的依然只有懷疑這裏藏了音效開關。

為了探個究竟,趁着深夜,章魚老大哥悄悄溜進了箱子裏。他試着想象自己在開賽車,結果果真傳來了引擎的響聲,令他興奮不已。但實際上,那是因為箱子被垃圾車收走了,隨後便被丟進了垃圾站。


整個故事的寓言性不言而喻。海綿寶寶和派大星象徵想象力天馬行空的孩童,章魚老大哥則屬於想象力缺失的的成年人。故事裏的電視和箱子同樣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一個看似斑斕多彩,到頭來看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箱子”,另一個看似空無一物,卻能納世間存在甚至不存在的各種事物於其中。

箱子求愛

箱子拳擊
電視發明的初衷是為了讓人看到遠方的世界,到頭來卻把人們的想象力侷限在了方寸的邊框當中。正如新褲子樂隊的彭磊寫過的一段悲觀色彩的文字:北京的上空不會有飛碟,北海公園也不會有怪獸,我們的想象力最多可以想象到會飛的汽車。
隨着社會的“發展”,飛行汽車的想象都開始逐漸淪為奢望。如今再曝出發現不明飛行物的消息,多數人的第一想法不是想象天外來客的降臨,而是趕忙用“飛機”、“氣象氣球”一類的已知之物做蓋棺定論。那些喊着“外星人”的異端,簡直就是些幼稚鬼。

曾經的祖先身無一物,在星空下的荒原上想象人類如何誕生,想象自然災害源於未知神明的怒火。如今的我們抱着手機,躺在公寓裏的牀上,想象雙11的購物清單,想象有錢之後該買多少驢牌皮包,買多少平米的豪宅。只要印鈔機運轉起來,我們都擁有光明的未來。
畢竟,想象未知勢必帶來對現實的不安,不如安於已知世界的歲月靜好。想想莊園外野生動物的水深火熱,不如在莊園裏按莊園主的指標安心長膘。

回看那集《海綿寶寶》,不管我們再怎麼埋汰章魚老大哥,但章魚老大哥起碼展示了一種成年人應有的自覺:**我不理解這些,不過我不去禁止孩子們做這些。**可現實裏逐漸失去想象力的成年人,還會企圖扼殺他人的想象力:
不許看閒書,不許亂改故事,不許玩遊戲,不許考慮跟學習無關的事兒······
或許這是因為本能在拼命發預警信號,一旦任想象力飛馳,可能會衍生出難以控制的事態——太平天國運動不就始於洪秀全腦補自己是耶穌他弟的想象力嗎?

《金田起義》連環畫 作者程十發
頭腦雖非不能禁錮,可一旦禁錮器出了BUG,幻想就會溜出來。因為人類沒有具體的東西可以寄託希望時,只好抓緊幻想不放。
關於這點,孩子尤甚。在社會化的剪刀尚未將那條隱形的臍帶徹底剪斷,他們仍可以通過它從祖先那裏吸取永恆的美、無盡的好奇和綿延不絕的創造力。這些靈魂本質的共振,又將演變為他們對社會規訓本能的抵制:拿走了手機電腦,孩子們可以玩卡牌;拿走了卡牌,孩子們又搬出了口語遊戲。
要徹底禁掉口語遊戲的話,恐怕只能堵住孩子的嘴,抑或把字典裏跟遊戲相關的詞兒全刪掉了。當然,這就是更高層次的探討了。
行文至結尾,恰逢附近小學的學生們放學了。得益於雙減政策沒有了作業,小學生們玩起了一二三木頭人,在這個處處響着短視頻“動次打次”吵鬧聲的新世紀,他們硬生生開闢出了一道屬於“過去”的結界。
下次出門再遇見,我想我該離他們遠點,免得社畜消息的提示音打擾了那個世界。那可是個有龍、有魔法、天上有飛碟、海底有海怪、人們不窩在格子間而在宇宙裏探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