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淚焚燒珍貴的日記_風聞

作者：秦鴻國，1963年北大研究生班畢業後進外交部工作，同年12月赴我國駐蘇丹大使館工作；曾任中國駐伊拉克使館隨員、中國駐科威特使館政務參贊、中國駐亞丁總領事、中國駐利比亞大使；在中東工作25年，經歷過海灣戰爭、也門內戰等重大事件。

鑑於當年國際鬥爭的嚴峻形勢和敵我情報戰的尖鋭複雜，1964年3月國內向駐外使領館和常駐代表處發出了《關於加強保衞保密工作的緊急通知》，要求我駐外機構和臨時出國代表團嚴格執行安保制度和有關保衞保密的各項規定，加強組織紀律性和防範意識，積極應對新的鬥爭形勢。

通知特別強調國內外來往的個人信件不得涉及涉密話題，在外工作和逗留期間不得記工作筆記和生活日記，現已記的筆記和日記一律就地銷燬，重要會議記錄和文件必須妥善保存並定期清理。通知還要求各駐外機構立即組織全體人員進行一次保衞保密和安保工作的大檢查。

◎ 1958年1月，在北京外國語學院英語系的同班同學與班主任王晉熙老師（後排正中）合影。第二排右一為作者，第一排右二為劉貴貞。圖源：《一個外交官的中東親歷》

“在國外工作期間不許記日記”，這是我第一次聽説，雖然有些震驚，但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已經記的日記一律就地銷燬”，這對我來説卻是一個莫大的震撼和刺痛，連續數日令我陷入極度鬱悶和劇烈的思想鬥爭之中。

我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記日記，一直堅持到出國工作，16年從未間斷過，每天記日記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不管是在寸金難買寸光陰的複習考試階段，還是在緊張疲憊的上山下鄉勞動期間，我從未吝惜過筆墨。個別時候實在擠不出時間記，第二天一定補上，文字或長或短，一年365天，日日不偷懶虛度。我之所以如此堅持不懈，主要是為了激勵自己每天都要有收穫，都要有進步，都要有新的東西可寫可記。

由於從小家境貧寒，我的日記本是自己平時省吃儉用買22開橫線練習本，再用針線裝訂成冊的。每當空格本快用完時，再買一兩本裝訂上去，陸陸續續已經有14本縫連在一起了。

因為是從幼年開始記錄自己的人生軌跡，所以我非常珍愛這本厚厚的日記冊，去哪裏都隨身攜帶，不離不棄。這次出國工作更不例外，即使忘帶衣褲鞋襪，也絕不會忘帶日記冊。平時除了每天習慣性地寫寫記記之外，我還經常滿懷興致地翻看小學、中學和大學生活的豐富經歷，回味當年學習成績的進退，政治思想的感悟，以及青春情感的萌動和初戀的甜蜜……

我很喜歡翻看自己不同階段使用不同筆墨寫的字。小學和初中時期用深淺不一的蘸水鋼筆寫字，歪歪扭扭，鬆鬆散散，不成字體；高中時期用自來水鋼筆寫字，雖有不小進步，但只能説是工整而已；大學時期用圓珠筆寫字，卻有些放任潦草，龍飛鳳舞，有時一邊努力辨認自己都認不清的字跡，一邊還搖頭晃腦，滿臉堆笑，好像仍在自我欣賞。

每當看到一些不該寫錯的錯別字和詞語時，我不做修改，只是用紅筆標出來，一笑而過，因為這是個人進步的真實歷史，是人生成長的必經過程。我每天記日記，除了註明年月日、星期幾、天氣狀況外，還要寫一個醒目的標題。

◎ 1961年12月1日，在北大學習阿拉伯語的同班同學與馬金鵬老師（前排左三）合影，其中5人為朝鮮同學，第二排左二為作者，前排左一為劉貴貞。圖源：《一個外交官的中東親歷》

國內《關於加強保衞保密工作的緊急通知》下達後，使館各部門立即討論和落實，分別清理積壓多年的文件、簡報和檔案，有些同事忍痛割愛，很不情願地焚燒了自己的工作筆記和生活日記。

連續幾天，每晚我都不去辦公室加班，也不去打乒乓球鍛鍊一下身體，而是呆坐在卧室的書桌前，傻呆呆地看着擺放在眼前的那本厚厚的日記冊，多麼熟悉，多麼親切，可惜此時不是像往常一樣在構思和提筆寫日記，而是必須當機立斷，痛下決心，決定它的命運。難道真的忍心把它投入焚燒爐，付之一炬？思前想後，“燒掉”是唯一的選擇，這是國內的指示和命令，周圍的同事都在遵命行事，我豈能例外……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限期清理文件和日記的最後一天，我依舊呆坐在卧室的書桌前，滿目的呆滯和淚水。新婚的妻子知道我每天都在寫日記，但尊重我的隱私，從未動過我的日記冊。她看我痛苦和憂傷的樣子，幾次走過來勸慰我：“這是國內的決定，要無條件地執行，要服從大局，個人利益要……”我低着頭委屈地説：“大道理我都懂，但這是我前半生的心血，陪伴了我16年，我怎麼忍心……” 

妻子看我確實不忍心親手把自己心愛的日記冊燒掉，卻又百般無奈，於是輕聲對我説：“要不，我替你燒了吧？”她站在我身邊不動，眼睛一直盯着我，等待我的最後抉擇。

我沉默片刻，思前想後，也覺得只能如此，於是微微點頭表示同意。她乾脆利索，立即拿起日記冊就向門外走去，她認為此舉是對我連續數日苦惱的最好解脱。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日記冊，本想叫住她，讓她把日記冊裏夾着的一些漂亮書籤、新年賀卡和西山紅葉給我留下，但關鍵時刻我張口結舌，欲言又止，只能無助地目送她走出房門，直奔後院的焚燒爐。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再也沒有記過日記，因為此生再也不想重複那種難以承受的痛苦了……

-End-

文字 | 《一個外交官的中東親歷》 

作者 | 秦鴻國

圖片 | 除標註外來源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