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無神論史》連載38——唐太宗等唐代君臣反對祥瑞_風聞

**編者按：**為宣傳科學無神論，從9月10日起，我們將連載李申的專著《中國無神論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縣人。1969年畢業於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獲哲學博士學位；2000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轉任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現任中國無神論學會顧問、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中國反邪教協會副會長。

第九章 隋唐五代時期的無神論思想

三、唐太宗等唐代君臣反對祥瑞

南北朝時期，祥瑞大興，隋文帝楊堅依靠陰謀做了皇帝，更是需要祥瑞。其中最大的祥瑞是《河圖》、《洛書》。儒者王劭假造了許多從黃河裏出來的寫有吉祥字樣的器物，冒充《河圖》，得到隋文帝的認可。

唐朝初年，臣子們繼承隋朝慣性，仍然熱衷於祥瑞事件。貞觀初年，曾經有白鵲在皇宮大殿前的樹上築巢，連在一起，合歡如腰鼓。臣子們向李世民祝賀。李世民説，我常笑話隋煬帝喜好祥瑞。真正的祥瑞是得到賢臣，這個鳥巢有什麼可祝賀的。命令拆了鳥巢，讓鳥到野外作窩去。

貞觀二年，唐太宗李世民見臣子們不斷上報祥瑞，就對臣子們説，假如家家豐衣足食，即使沒有祥瑞，也不妨礙我成為堯舜那樣的君主；假如百姓怨聲載道，祥瑞再多，也不妨礙君主是桀紂那樣的君主。北魏時期，連理木多得可以當柴燒，白雉多得可以當飯吃，能夠算是天下太平嗎！第二天，李世民就下詔，要求今後只上報大的祥瑞。小祥瑞有關部門知道就行了。

皇帝的態度影響到臣子們對祥瑞的信仰。唐朝初年，儒臣們作《隋書》，就批評隋文帝楊堅“雅好符瑞，暗於大道”。隋文帝時期，因為隋朝所用的尺子長於以往，所以測量出日影的長度，數字就少於以往。袁充利用這件事，上書説，日影變短，説明每天的時間變長了。這是上帝降下的祥瑞，目的是增加勞動時間，增加財富。根據袁充的上書，隋朝還真的增加了服役者的勞動時間。還有另一個儒者王劭，上報了許多類似以前《河圖》《洛書》的文字，頌揚隋朝皇帝的功德，並因此得到隋文帝楊堅的寵愛。《隋書》的作者將他們二人的傳記放在最後，並且批評王劭“好詭怪之説，尚委巷之談”，“經營符瑞，雜以妖訛”；批評袁充“變動星佔，謬增晷景。厚誣天道，亂常侮眾。”把他們看作奸佞之臣。

唐朝中後期，也有幾位皇帝繼承唐太宗李世民對待祥瑞的態度，對祥瑞事件保持了清醒的態度。

唐玄宗即位之初，對祥瑞保持了一定的興趣。開元十三年，地位已經鞏固，九月，他對臣子們説：“《春秋》不書祥瑞，惟記有年。敕，自今州縣，毋得更奏祥瑞。”（《資治通鑑》卷212）唐玄宗對待祥瑞的態度，比唐太宗更為徹底。唐太宗只是要求不報小的祥瑞，唐玄宗則要求，所有的祥瑞都不要上報。這件事表明，在正確對待祥瑞問題上，唐朝的君臣們又前進了一步。

第三位下詔禁報祥瑞的，是唐憲宗。唐憲宗即位之初，勵精圖治，被認為是有為的中興之主。他即位還不到一個月，就有人獻上兩隻烏龜。於是唐憲宗下詔：

朕以寡昧，纂承丕業。永思理本，所寶惟賢。至如嘉禾神芝，奇禽異獸，蓋王化之虛美也。所以光武形於詔令，《春秋》不書祥瑞。朕誠薄徳，思及前人。自今已後，所有祥瑞，但令準式申報有司，不得上聞。其奇禽異獸，亦宜停進。（《舊唐書·憲宗紀》）

可惜的是，唐憲宗後來迷信佛教，要迎鳳翔法門寺佛骨到宮中供養。又迷信長生不死，服食丹藥，脾氣暴燥，終於釀成殺身之禍。然而他對祥瑞的態度，是值得稱讚的。

第四位下詔禁止祥瑞的，是唐文宗。開成二年，河南、陝西一帶，有野蠶自生於桑樹上，並結成蠶繭，連綿九十里，百姓們收拾蠶繭，抽絲織成紬絹。羣臣以為這是祥瑞。於是文宗下詔道：

朕以慈惠恭儉為休徵，以人和年豐為上瑞。至於嘉穎連理之祥，飛禽走獸之異，出於郡國，來獻闕庭。讓美推功，非予所尚。歲晏奏陳於清廟，元正列上於太廟，探討古今，亦無明據。恭惟靈聖，豈俟聞薦。諸道應有三等祥瑞，並不得更有聞奏，亦不要申牒所司。其臘饗太廟及薦獻太清宮，並元日受朝，奏祥瑞儀注，並停。（《唐會要》卷二九）

這幾位皇帝對待祥瑞的態度，深刻影響着唐代的思想界。

唐代最喜好祥瑞的是武則天。武則天以武姓、女身而做皇帝，特別需要靠天命事件證明自己做皇帝的合理性，證明自己得到上天的賞識。所以武則天當政時期，祥瑞事件也就特別豐富，而反對祥瑞的故事，也同樣豐富多彩。

武則天當政時期最重要的祥瑞事件，是他的侄子武承嗣讓人在一塊白石頭上鑿出“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大字，説是從洛河中出來的。武則天將這石頭上的文字命名為“寶圖”，後來又更名為“天授聖圖”，意思是説，這是《河圖》一類的天書，是上帝任命這位“聖母”應該做皇帝，統治民眾（“臨人”）。為這個寶圖，武則天在洛河岸邊舉行了盛大的祭天儀式，各國使節都來參加。第二年，武則天就正式做了皇帝。

武則天做皇帝之後，祥瑞事件就紛紛報來。有一天，一個人獻上一塊石頭。執政大臣問他為什麼是祥瑞，獻石者説，這石頭有一顆紅心。宰相李昭德憤怒地説，難道別的石頭都要造反嗎？！惹得鬨堂大笑。襄州人胡慶用紅漆在龜腹下寫上“天子萬萬年”五個字，獻給朝廷。李昭德用刀颳去字跡，要求治胡慶的欺君之罪。武則天説胡並無惡意，將胡釋放。有年九月，梨花又開。武則天向宰相們展示，大家都認為是祥瑞。但杜景儉説，草木黃落的季節，梨花卻偏偏開放，這是陰陽不時，我們都應該引咎。武則天因此稱讚杜是真正的宰相。長安元年三月下了雪，宰相蘇味道認為是祥瑞，率百官向武則天朝賀。御史王求禮不參加朝賀，反而向武則天進言説，現在是陽氣布和，草木華榮的季節，降雪只能是災害，朝賀者都是諂諛之臣。武則天採納了王求禮的意見，停止了朝賀。當時還有人獻上一頭三足的牛，宰相又要朝賀，王求禮揚言説，凡是反常的事物，都是妖孽，這是三公人選不當。武則天聽到後，黯然神傷。

武則天朝廷上有關祥瑞問題的爭議，也反映出唐代儒者對祥瑞的理性態度已經非常普遍。就是在這個時期，儒者劉知幾作《史通》，其《書事篇》總結歷史上的祥瑞現象後説，祥瑞是關係治亂的重大天命事件，古代很少能夠見到，但是近代卻不是這樣：

爰及近古則不然。凡祥瑞之出，非關理亂。蓋主上所惑，臣下相欺。故德彌少而祥彌多，政逾劣而瑞逾盛。是以桓靈受祉比文景而為豐，劉石應符比曹馬而益倍。而史官徵其謬説，錄彼邪言。真偽莫分，是非無別。

也就是説，在劉知幾看來，祥瑞是存在的，是天命事件。但是近代的祥瑞，卻都是弄虛作假的產物。劉知幾不是根本反對祥瑞，但他對“近古”以來祥瑞事件的揭露，是正確的。

唐代宗時，不斷髮現玄狐、白鼠、白兔等所謂祥瑞。當時有個節度使朱泚説，他的將領趙貴家，貓鼠同乳，不相危害，裝進籠子獻給朝廷。大家都認為是祥瑞。只有崔祐甫反對。他認為，這是物失常性。應該哀悼，而不應慶賀。宦官質問，祐甫説，貓的本性，是吃老鼠的；老鼠的本性， 是夜裏出來偷食吃。現在貓失了自己本性，卻不吃老鼠，就像執法的官吏不懲罰壞人，守邊的軍人不殺敵人。現在應該嚴令有關部門審查官吏有沒有貪贓枉法的，督促守邊將士加強戒備。使貓兒建立功勳，老鼠不再為害。這才是正確的做法。崔祐甫的意見，得到了唐代宗的深深贊同。

唐代宗時期，宰相李德裕著《祥瑞論》，説貞元年間，隱士王遇熱衷於神仙術。灶前生了幾枝芝草，他認為是要成仙的祥瑞。然而一個多月以後，王遇就死了。還有一個齊某，他的別業中生了一百多株芝草，他認為是祥瑞。幾個月以後，他也死了。還有餘姚太守盧從，房樑上生了芝草，認為是祥瑞。就在這一年，盧被叛將所殺。於是李德裕得出結論説：有些美好的東西，比如美女，可能是國家的禍害。至於祥瑞，也可能是將來的祥瑞，現在的禍害。所以碰到祥瑞，首先應該是警惕恐懼，多行消災的措施，不可盲目樂觀。

李德裕不否認祥瑞，但他不輕信祥瑞。這種態度，是破除迷信的前提。

唐代後期，柳宗元著《貞符》，討論祥瑞問題。他認為，所謂上古三代時期的受命之符，也是沒有的事。漢代董仲舒、劉向等人講説祥瑞的話，“類淫巫瞽史”，是不可信的。他們以後大講祥瑞的，都是些“妖淫嚚昏之徒”。他認為，只有德行，才是真正的“受命之符”：“唯茲德實受命之符，以奠永祀。”在《零陵郡復乳穴記》中，他描述了零陵郡鍾乳礦廢而復採的故事。原來的太守虐待採礦者，於是礦工們説，鐘乳石沒有了。這個礦也就被廢棄了。新來的太守比較仁慈，鐘乳石礦就又被恢復了。於是柳宗元得出結論説，在君子看來，清明的政治，才是真正的祥瑞。

從唐代整體情況看來，求助祥瑞的風氣和前代相比，是淡薄多了。這一面是由於唐朝是靠自己的實力得的天下，不大需要藉助祥瑞。另一原因，也是鑑於前代祥瑞無用、報祥瑞者往往作假藏奸的前車之鑑。當然，祥瑞觀念淡薄，大多數還不是像柳宗元那樣，根本不信祥瑞；但是祥瑞觀念的淡薄以及他們對具體祥瑞事件作偽的揭發與批評，無疑也是給無神論觀念提供了一定程度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