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李青燕:印度真的能融入美國“印太戰略”嗎?_風聞
南亚研究通讯-南亚研究通讯官方账号-2021-11-07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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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新冠疫情全球肆虐與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疊加,國際秩序深刻演變,大國博弈日趨激烈,地緣政治成為重要角力場。**美國對華打壓升級,挾“印太戰略”強拉盟友,在中國周邊編織遏華包圍網。**印度在美國全球戰略中的地位不斷攀升,“聯印遏華”成為美國政治共識。**莫迪領導印度人民黨強勢執政,深度調整外交戰略,追求實用主義“多面聯盟”,向美國戰略靠攏越走越深。然而,受雙方在全球與地緣政治對接、防務安全與貿易合作等領域分歧制約,標榜共同“價值觀”實則以逐利為本的美印“天然夥伴”難以晉級結成同盟。拜登治下美國延續對華戰略競爭,中美博弈進入戰略相持階段。
**“中國因素”仍將維繫美印“高水平”戰略合作伙伴關係,但印度的戰略目標是實現“全球性領導大國”,搭上美國遏華“戰車”只能南轅北轍。**未來美印關係將徘徊於印度“戰略自主”與美國“戰略捆綁”的相互對抗、協作與共謀。南亞研究小組特此轉載本文,供讀者參考。
關鍵詞:印太戰略 印美關係 戰略自主 戰略捆綁 中國因素

圖源網絡
在特朗普政府力推下,以遏制中國崛起為主要訴求的美國“印太戰略”逐漸成形,涵蓋地緣政治、安全、經濟、科技等多個領域。美國夯實戰略支點,加強與日本、澳大利亞全方位合作,加緊拉攏印度加入遏華陣營,竭力構建針對中國的印太版“新北約”。拜登延續“印太戰略”基本思路,拉盟友夥伴制衡中國,對印度的倚重不減反增。通過分析特朗普時期美國塑造印太地區安全、政治和經濟秩序的主要機制和安排,以及拜登上任後對“印太戰略”的繼承和發展,可見美國尤其重視盟友的作用與“多邊主義”,美國對印度實施反華聯盟“戰略捆綁”的內需與動力強勁。
與此同時,莫迪領導印度人民黨(以下簡稱印人黨)重塑印度對外戰略與“國際身份”。**莫迪政府第一任期內,**印度經濟保持高速增長,改革成效初步顯現,國際影響力提升,加快印度向世界強國進發。莫迪政府第二任期提出“新印度”願景,推行“印度至上”的大國外交,致力於讓印度成為“全球性領導大國”(leading power),“而不只是一支平衡力量”。**但在自身實力尚不足以支撐遠大抱負的情況下,莫迪政府摒棄“不結盟”原則,主動利用大國競爭給印度帶來的歷史機遇,謀求冒險性戰略的“高收益”。**印度對美國的拉攏從“半推半就”到“開懷相迎”,呈現出加速融入美國“印太戰略”的態勢。
**在中美博弈加劇背景下,印度向美國戰略靠攏態勢引發包括印度本國戰略界在內的各方關注。**印度前國家安全顧問希夫尚卡爾·梅農(Shivshankar Menon)在其新書《印度與亞洲地緣政治:過去與現在》中指出,2017年美國為應對中國崛起重啓美日印澳“四國機制”(Quad),印度與美國的關係日益緊密、利益趨同。美國可能無法滿足印度的所有戰略需求,但卻是影響印度所有關鍵利益最重要的國家,因此,印度與美國正在走向越來越具有聯盟特徵的夥伴關係。
印度國家安全顧問委員會前委員、知名戰略家拉賈·莫漢(C.Raja Mohan)是較早察覺莫迪政府外交思維和戰略轉向的學者之一,其在著作《莫迪的世界》中提出,莫迪沒有揹負反西方的意識形態包袱,摒棄“不結盟”或“戰略自主”的傳統防禦性政策,引領印度深化同美國戰略合作,加速經濟發展及增強軍事實力,重塑印度在世界的領導地位。知名學者拉傑什·拉賈戈帕蘭(Rajesh Rajagopalan)、布拉馬·舍拉尼(Brahma Chellaney)等認為伴隨中國快速崛起,印度在印太地區的主要目標是防止中國主導該地區,印度應該更加自信地靠近西方,擁抱印美戰略伙伴關係。也有評論指出,印度如果放棄“戰略自主”,把自身利益與美國捆綁、將帶來災難性後果。但這種聲音已淡出印度政學界主流。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莫迪政府希望借美國之力重塑印度的國際角色,美印關係走向將對未來世界格局演變產生深遠影響。在驅動力與制約力雙重作用下,印度是否放棄“戰略自主”而與美國實現“戰略捆綁”本身亦是大變局中的一個變量。
**一、**印度向美國“印太戰略”靠攏新態勢
**伴隨全球戰略重心東移。**美國逐步升級對印度的角色定位。**美國曾將美印關係囿於南亞次大陸與北印度洋視角範圍,兩國關係因美蘇爭霸與印巴衝突長期波動。冷戰後,美印關係迅速升温。進入 21世紀,美國將印度納入全球戰略視野,重新評估印度的戰略價值。“拉印遏華”戰略思路在美國軍政界不斷延展,逐漸成為美國兩黨少有的共識。**克林頓執政後期,美國將印度定位為擁有“民主基因”的“天然盟友”,確立美印新型夥伴關係。小布什時期,美印建立戰略伙伴關係,美國還與印度簽訂《民用核協議》,給予印度在未加入《不擴散核武器條約》(NPT)情況下與之開展民用核技術合作的特殊待遇。奧巴馬政府提出“亞太再平衡”戰略後,更加重視印度在美國全球戰略佈局中的作用,印度成為美國“不可或缺的夥伴”,美印關係被定義為“21世紀決定性夥伴關係”。特朗普政府着力推進“印太戰略”,重點推進印度發揮關鍵作用。
**以美國為主導的西方國家不斷抬升印度的國際地位,印度獲得前所未有的良好國際環境。**莫迪帶領印人黨抓住機遇,甩掉“不結盟”傳統的包袱,轉向功利主義色彩更加濃厚的“多面結盟”,即在不同的戰略方向,同時與多個大國展開不同層級的關係。印度試圖在中美博弈中攫取更多發展空間和利益,謀取印度自身“快速崛起”的戰略機遇。
**(一)**政治上,印度加速融入美國“印太戰略”
**基於“零和博弈”、冷戰思維及增強對華戰略競爭力的考慮,美國推動旨在集團對抗中國的“印太戰略”,印度被視為抗衡中國最有力的夥伴之一。**美國欲將印度打造成“印太戰略”支柱,印度也滿意於美國給予的“大國禮遇”,美印戰略合作取得實質進展。
**抓住機遇實現“領導大國”戰略構想是印度加速融入美國“印太戰略”的強勁動力。**印度的大國情懷源於悠久燦爛的歷史文明、俯視印度洋的地緣優勢及龐大人口和國土資源。印人黨認為實現印度大國抱負的時機已然到來,在競選宣言中稱將“重拾印度在世界秩序中應有的地位”。**但當前印度的綜合國力較“領導大國”尚有距離,且印度國內經濟社會矛盾加劇,莫迪政府為轉嫁矛盾,持續向外發力,與美國“印太戰略”靠攏,為“印度時代的到來”尋求助力。**美國則敞開懷抱,投其所好,表示“歡迎印度崛起成為全球領導力量和強有力的戰略與防務夥伴”。
加入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入常”)是印度孜孜以求的夢想,奧巴馬時期美國即表態支持印度入常,特朗普訪問印度時重申這一立場。拜登上任後與莫迪通話,亦承諾支持印度入常。實際上,在美國大力支持下,印度近年來已火速加入多個國際多邊出口管制組織,如《導彈及其技術控制制度》(MTCR)、《瓦森納協定》(WA)和《澳大利亞集團》等,為印度獲得並出口軍民用品高端技術鋪平道路。但印度的胃口不斷擴大。目標瞄向核供應國集團(NSG)。**莫迪政府將躋身“核精英俱樂部”作為印度成功邁入世界大國之列的重要標誌之一。**美國另眼相待、予以照顧,推動印度加入核供應國集團,印度則為繼續享受“特殊待遇”,對美國戰略依靠傾向加重。
**印度主要通過美印“2+2”對話機制、美印日三邊峯會及美日印澳“四國機制”加強與美國“印太戰略”融合,且靠攏趨勢日益明顯。**2018年9月,美印舉行首次外交與防務“2+2”部長級會談。**印度成為繼日本之後,第二個與美國建立“2+2”對話機制的亞洲國家。**印度還陸續與日本和澳大利亞分別建立了“2+2”對話機制。2019年美印續開“2+2”對話會,雙方重申推進美印戰略伙伴關係,表示兩國將在應對地區和全球威脅、打擊恐怖主義、災害救援以及海上安全等領域加強合作。2020年底,臨近美國大選之際,美印舉行第三次“2+2”對話,簽署新的防務合作協議,意在進一步將美印戰略合作成果固化。
**美日印澳“四國機制”是美國“印太戰略”的核心構成,美國希望印度儘快融入其中併發揮重要作用,印度也逐漸轉變對“四國機制”的消極態度。**2019年,美日印澳四國外長在聯合國大會期間舉行會議,“四國機制”由司局級提升至部長級。2020年,印度邀請澳大利亞參加“馬拉巴爾”(Malabar)海上軍演。該軍演正式升級為美日印澳四方聯合演習。2021年3月,拜登上台伊始,召集美日印澳四國領導人視頻峯會。四方強調意識形態共同屬性,並增加新冠疫苗生產與關鍵新興技術領域合作等實質內容,推動“四國機制”擴容升級。
**(二)**安全上,美印防務合作達至“準盟友”水平
**美國曆來視防務安全合作為建立和維繫盟友關係的重要組成部分。****美印安全合作主要表現在完善防務合作體系與升級軍品貿易規模。**2016年,奧巴馬政府給予印度“主要防務合作伙伴”地位,令印度在防務貿易和技術分享方面獲得美國親密盟友同等待遇。自2002年美印簽署《一般軍事信息安全協議》(GSOMIA)以來,雙方在軍事基礎合作領域展開密集談判,陸續於2016年簽署《後勤交流備忘錄協定》(LEMOA)、2018年簽署《通訊兼容和安全協議》(COMCASA)和2020年簽署《地理空間基本交流與合作協議》(BECA)等四項協議,為美印深化防務交流、共享基地與情報信息等提供保障與實操便利。從協議簽署進程來看,雙方合作步伐明顯加快,關鍵性內容不斷充實。
**美國擁有強大的軍事地理空間情報數據庫,已多次表示願與印度共享涉華情報信息,印度也亟需先進精準的情報網絡以提升戰鬥力。此外,為使印軍的美製裝備性能得以充分發揮,印度不斷加強與美國武器系統的融合。**特朗普政府授予印度“戰略貿易許可地位”(STA-1),印度成為繼日本和韓國之後第三個獲得STA-1地位的亞洲國家。隨後雙方以簽署《工業安全附件》(ISA)為保證,美國允許包括私營公司在內的印度企業獲得敏感技術並參與高端武器生產,為美印軍貿從生產鏈至供應鏈合作開闢新空間。同時,美印聯合軍演也不斷升級。2019年11月,美印舉行首次名為“老虎凱旋”(Tiger Triumph)的聯合三軍演習,將兩國軍事合作提至新水平。拜登上任之初,美印即在印度西部與巴基斯坦接壤的拉賈斯坦邦舉行代號為“準備戰爭”(Yudh Abhyas)的聯合軍演。拜登在推翻前任特朗普多項既定政策之後,仍按照計劃進行該項聯合演習,續推“印太戰略”下美印防務合作的意圖明顯。
**美印在印度洋南亞島國的新動向也值得關注。長期以來,印度視南亞及印度洋地區為其“勢力範圍”,不允許域外國家染指。**但為增強“安全感”和對華競爭籌碼,印度近期不惜向美國“讓渡”部分“地區權益”。印度已抹去1971年印巴戰爭期間美國派“企業號”航母進入印度外海的陰影,開始支持美國在安達曼—尼科巴羣島區域開展軍事行動。2020年7月,美國海軍“尼米茲號”航空母艦打擊羣與印度海軍在該羣島海域進行聯合演習。**由於戰略位置重要,馬爾代夫、斯里蘭卡成為美印聯手對華競爭的新領地。**2013年,美國與馬爾代夫秘密談判《駐軍地位協定》(SOFA)的消息被媒體披露。馬爾代夫薩利赫政府上台後,奉行“印度第一”政策,印度加緊在馬爾代夫羣島部署雷達系統,並樂見美馬加強軍事合作。2020年9月,美國國防部網站發佈美馬簽署防務與安全合作框架協議的消息,稱雙方將進一步深化維護印度洋地區和平與安全的合作。
同樣,**扼守波斯灣東向石油通道的斯里蘭卡,也是美國迫切希望加強防務合作的對象。**2016年以來,美國軍艦多次訪問科倫坡港,斯里蘭卡海軍也多次受邀參加美國主導的海上軍事演習。印度對中國與斯里蘭卡港口建設合作深感不安,支持甚至施壓斯里蘭卡與美國開展防務合作,並拉日本參與運營科倫坡港西部集裝箱碼頭開發項目。
**(三)**經濟上,美印聯手對抗“一帶一路”倡議
**美印抵制“一帶一路”倡議,聯手炮製“債務陷阱”“新殖民主義”等來抹黑及干擾中國在南亞地區的“一帶一路”項目建設。**美印推出對沖經濟發展計劃,以稀釋“一帶一路”對區域資源整合作用。美國加快產業鏈對華“脱鈎”,以“去中國化”為目標,加強與“值得信賴的夥伴”合作,推動構建由美國主導的反華經濟聯盟“經濟繁榮網絡”(Economic Prosperity Network)。印日澳又聯手啓動“供應鏈彈性倡議”(SCRI),試圖推動外資從華撤離,動搖中國在亞太地區的產業鏈供應鏈核心地位。
印度還提出區域經濟合作替代計劃,如“環孟加拉灣多領域經濟技術合作倡議”(BIMSTEC)、“恆河—湄公河合作倡議”(HMC)等,均將中國與巴基斯坦排除在外。拜登上任後試圖復興“藍點網絡”(Blue Dot Network)計劃,在七國集團峯會期間提出“重返更好世界倡議”(B3W),推動建立“由主要民主國家領導、以共同價值觀為導向、高標準和透明的”基礎設施夥伴關係。而美國高調宣稱“高標準”“透明度”等,實則企圖為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經濟合作與互聯互通項目“立規矩”“定規則”。
**美國慣用技術、經濟援助槓桿干涉別國內政,近年來中國周邊國家成為美國“施援”重點對象。**印度為彌補自身技術和資金短板,默許美國以援助為工具,逼迫南亞中小國家在中美之間選邊站隊。為配合“印太戰略”實施,此類援助機構如千年挑戰公司(MCC)將主要受援國由非洲轉向南亞、東南亞,尼泊爾、斯里蘭卡等成為其“援助”目標。美國國務院2019年11月發佈的《自由與開放的印太戰略:推進共同願景》中指出,包括千年挑戰公司在內的援助機構是美國實施“印太戰略”的組成部分,自2004年以來已向印太地區國家提供23億美元援助。該機構的援助條款凌駕於受援國國內法之上,要求援助款不能違反美國法律、政策和價值觀,否則將停止項目並撤回資金。美國“夾帶私貨”的援助項目,令地區內眾多國家望而卻步。2017年尼泊爾與千年挑戰公司簽署5億美元援助協議,但因在尼國內引發爭議尚未獲得尼議會批准。美國政府推動千年挑戰公司向斯里蘭卡提供4.8億美元援助,但斯內閣稱該援助協議損害斯主權,拒絕與美方簽署協議。
二、美印戰略融合發展的制約因素
美印戰略靠攏態勢趨強,但難掩兩國在全球與地緣政治對接、深化防務與經貿合作等關鍵領域的深層分歧,將制約美印走向“結盟”。
**(一)**目標差異與互信不足牽制美印戰略整合
**美國將印度置於應對中國崛起的“前沿陣地”,給予印度“口惠”與“實利”諸多好處。**印度對美國的施惠照單全收,卻難以按照美國旨意為其“衝鋒陷陣”。**印度不願充當美國“印太戰略”的棋子,對美國“若即若離”。**印度認為世界正朝着“多極化”趨勢發展,印度只有在世界多邊舞台上才能發揮獨特作用。中美博弈使印度面臨崛起機遇,印度可以通過巧妙運作,提升影響力,實現“領導大國”戰略目標。因而,**印度一直是美國構建“四國同盟”中的薄弱一環。**就“印太戰略”來看,印度官方的最初表述與美日澳不同。並表示“印太地區”不應被視為一種戰略,或是一個有限成員的俱樂部。印度對“印太戰略”的利益訴求與美日澳三方也不盡相同。更多的是配合印度升級版“東向政策”,加強與東南亞國家合作,服務於印度自身崛起。
其實在特朗普出台“印太戰略”之前,印度戰略界已在鼓吹和兜售“印太”概念,推崇將印度洋與西太平洋地區連為一體的地緣範疇,實則為提升印度在地區和全球的“中心性”戰略地位。**在拜登召集的“四國機制”峯會上,印度表現較為低調,未直接提及中國。**隨後,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訪問印度,敲打印度不要跟美國走得太近,印度表示其印太願景是“包容的”,且不會追求深化“四國機制”軍事合作。
**在地緣政治層面,美國鼓動印度發揮積極作用,既可節約美國對南亞地區資源投放成本,又能借印度之力實現對華“離岸制衡”。**特朗普時期試圖將印巴“脱鈎”,極限施壓巴基斯坦,竭力抬升印度地位。但南亞是恐怖主義活動重災區,反恐是美國在該地區的重要關切。美國以反恐之名發動的阿富汗戰爭已持續20個年頭。**為儘快從阿富汗撤軍,特朗普不得不回調“揚印抑巴”的南亞政策,安撫巴基斯坦,促其推動阿富汗和平和解進程。**在巴基斯坦大力支持下,美國與塔利班於2020年2月簽署和平協議,為美國從阿富汗全面撤軍鋪平道路。拜登上台後,決意順勢撤軍以“終結”阿戰。美國順利完成撤軍,並做好“後美軍時代”在阿富汗及地區的安排,均離不開巴基斯坦的支持與協助。
**由於阿富汗問題羈絆及巴基斯坦地區影響力,美國南亞戰略無法全面倒向印度,仍將在印巴之間保持微妙平衡。**在印巴持續對抗背景下,美國南亞政策呈現“技術性”搖擺,對巴基斯坦釋放的任何善意都會引起印度的不滿與質疑,侵蝕美印脆弱的戰略互信。
**(二)**印俄關係掣肘印美深化防務合作
**防務合作是美印戰略伙伴關係的實質內容和核心要素。**在一系列雙多邊軍事合作協議保障下。美國有意將尖端武器、反導系統及情報信息等與印度共享。**但正如不願完全依賴俄製武器庫一樣,印度也不會一邊倒向美國,而是更多考慮防務合作靈活性與武器來源多元化,藉助俄美之力實現印度自身國防建設現代化。**冷戰時期,蘇聯向印度提供了大量軍事援助,印度依靠蘇聯“物美價廉”的武器裝備和技術,軍事實力顯著增長。蘇聯解體後,俄羅斯與印度保持傳統友誼,但俄羅斯對印度軍品貿易額大幅下降。
與之相反,美國對印度的武器出口快速增長。截至2020年,美國已授權向印度出售逾200億美元國防產品。俄羅斯對印美防務合作極為不滿,不僅稀釋俄印軍貿份額,還阻遏雙方武器聯合研發生產合作。俄羅斯以提升與巴基斯坦軍事合作向印度施壓。2021年4月,俄羅斯外長9年來首次訪問巴基斯坦,表示將同巴加強反恐領域軍事合作,包括向巴方提供更加先進的武器裝備。
**為維繫印俄“特殊戰略合作伙伴關係”,印度頂住美國壓力購買俄羅斯 S-400防空導彈系統。**美國一直竭力勸説印度放棄購買俄羅斯S-400系統,並允諾美國可向印度提供包括“薩德”反導系統、“愛國者3”導彈和武裝無人機在內的尖端國防裝備。**儘管美國給予的“好處”極具誘惑力,但無論在全球還是地區戰略層面,印度實現“大國夢”離不開俄羅斯支持。**印度大概率會堅持購買俄製S-400系統,否則將對印俄關係造成災難性打擊。而鑑於S-400系統強大的情報蒐集功能及對軍事科技安全的影響力,此次軍購無疑將給美印進一步深化防務合作設置障礙。美國對印度堅持購買S-400系統表露出“遵循獨立政策”的“戰略自主”取向甚為擔憂,施壓印度在美俄之間做出選擇。
美國南亞和中亞事務前首席副助理國務卿愛麗絲·威爾斯(Alice Wells)表示,印度採購俄製S-400系統將影響美印之間的防務合作,甚至“會造成印度在使用美製武器方面受到限制”。美國共和黨參議員詹姆斯·蘭克福德(James Lankford)指出,印度採購俄羅斯防空武器將影響美印未來防務合作。美國不可能將其先進武器與技術置於俄羅斯監控之下,或由俄製系統顧問調配美製武器和通訊設備。
**印度一旦採用該系統將阻礙美印防務系統化建設。**特朗普曾赦免對印製裁,而拜登政府對俄關係更加強硬,已多次警告印度,若不放棄購買S-400系統,將根據《以制裁反擊美國敵人法案》對其實施制裁,印度軍工業在引進西方先進技術和零配件方面也將受阻,之前美印簽署的一系列軍工技術轉讓合作協議也可能無用武之處。
**(三)**貿易分歧侵蝕美印務實合作基礎
**美印互為重要貿易伙伴,近年來貿易總額增長迅速。****2018年和2019年,****美國為印度最大的貿易伙伴,印度則是美國第九大貿易伙伴。**在“美國優先”政策下,印度的高關税及美國對印度貿易逆差引發特朗普政府不滿。特朗普批評印度在農產品、摩托車、醫療設備等領域徵收高額關税,稱印度是“關税之王”(Tariff King)。特朗普力推“僱傭美國人,採購美國貨”,施壓印度對美國開放“被過度保護”的市場,放寬市場準入,尤其是數字貿易領域。特朗普多次收緊H1-B工作簽證,使主要為美國提供服務的印度科技公司深受影響。此外,美國徵收鋼鐵和鋁製品進口關税,沒有給予印度豁免。美國又以印度進行不公平貿易為由,於2019年6月取消印度享有普惠制(GSP)待遇。
出於“製造業迴歸”與提振國內就業的需求,特朗普瞄準印度廣闊的消費市場與新興產業。而莫迪以“印度製造”為提綱的經濟政策,同樣側重於本土製造業與工商業發展,尤其扶植中小微企業,並決意在印度“做好準備”之前保護本土市場。
在美國取消印度GSP待遇後,印度祭出早已準備好的對美反制措施,就28種美國進口產品增收關税,並出台電商新政,不允許電商獨家銷售產品,以保護線下小零售商販,這給一直想在印度擴展業務的美國大型零售企業亞馬遜和沃爾瑪等造成衝擊。**在數字貿易領域,美印競爭也十分激烈,**美國信息技術行業委員會(ITIC)敦促政府施壓印度開放外國直接投資,擴大軟件、雲計算和其他服務的市場準入。
**新冠疫情對美印經濟均造成嚴重衝擊。**經濟下行壓力增大。美印貿易保護主義傾向加重,雙方貿易談判遲遲未能取得進展。印度經濟在疫情前已現疲態,多輪“封城”進一步削弱其發展動能。**莫迪政府對內以“自力更生”(Atmanirbhar)為重點。鼓勵本土化生產和採購,增加印度製造業出口和全球供應鏈佔比,對外加緊與美國達成貿易協議,拉攏美日跨國企業離華赴印。**印度財政部長西塔拉曼(Nirmala Sitharaman)表示,將制定計劃吸引跨國公司把全部或部分產業鏈從中國轉移至印度,並向撤離中國轉投印度的企業提供補貼。儘管美國政府表示支持全球供應鏈從中國遷往印度,但經濟因素是影響全球產業鏈供應鏈佈局的根本,涉及知識、資本、基礎設施和勞動力等因素,企業主要從經濟成本和效率方面統籌運作。
**當前,印度結構性經濟改革阻力重重,土地、勞動力、基礎設施等構成的營商環境未根本改善,但改革帶來的社會動盪反而加劇。**2020年,莫迪政府欲出台農業改革法案,引發全國範圍農民抗議活動,不得不叫停擱置。轉至印度的蘋果代工廠遭暴力打砸。**暴露出印度製造業在勞動力資源和企業管理等方面的頑疾整端。**在疫情持續打擊市場信心、資本開放的大環境下,拜登和莫迪的經濟政策更趨保守,“美國優先”與“印度製造”之間摩擦預期增多,美印貿易分歧可能進一步擴大。
三、印度“戰略自主”與美國“戰略捆綁”的複雜互動
**印度向美國“印太戰略”靠攏與美國對印度實施反華“戰略捆綁”相向而行,“中國因素”即共同遏制中國崛起成為關鍵驅動力。****但僅靠“中國因素”無法促成美印結成戰略同盟。**美國對印度的戰略訴求——“印太戰略”支點或遏華棋子與印度對自身的戰略定位——“全球性領導大國”之間存在根本分歧,美國給予印度的“大國待遇”更像索取“資本回報”,並愈加要求印度付出更多戰略成本、承擔更多“責任”。
**儘管伴隨印度國內政治環境演變,“不結盟”升級至“多面聯盟”,但這僅是改變實現戰略目標的途徑和手段,印度不可能為擁抱美國而犧牲作為大國稟賦的“戰略自主”。**印度深知依附於任何大國,都將降低自身戰略價值。隨着中美博弈加劇,美國對印度“戰略捆綁”的緊迫性增強,印度“戰略自主”運籌空間縮小,兩者呈現對沖、協作與共謀的複雜互動模式。為擴大各自戰略收益,不排除雙方因期待落差而出現策略性疏離的可能。在疫情衝擊下,兩國均無意為加強戰略融合而犧牲自身權益,也佐證了美印長期戰略合作仍存在不確定性。
**首先,美國在“印太戰略”及美印關係中處於主導地位,為維護全球霸權、增強對華競爭優勢,美國對印度實施“戰略捆綁”的趨勢日盛。**拜登政府高舉“規則”和“價值觀”大旗,推行“偽多邊主義”,延續特朗普時期對華全面打壓,同時加入“科技冷戰”“供應鏈聯盟”“民主國家聯盟”等新元素,試圖打造美國主導的國際反華“統一戰線”。美國國會兩黨合力推出《2021戰略競爭法案》,將與中國在全球供應鏈和科學技術領域展開全面競爭,着重強調鞏固盟友及夥伴關係,主要舉措包括加強與印太盟友戰略合作,提升盟友及夥伴軍事能力,尤其是讓“四國機制”充分發揮作用。可見,在美國大力拉攏下,印度很可能加入不同議題的“聯盟”,美印將續推以防務合作為核心、以“四國機制”為依託的戰略合作。
**其次,印度以大國自居,堅持“戰略自主”,其對華戰略認知及對美戰略合作利益的權衡,決定其融入美國“印太戰略”的速度和程度。**大國崛起始於周邊,成於世界。中國與印度均重視發展與周邊國家關係,伴隨“一帶一路”倡議在中國周邊國家落地開花,中國與南亞地區聯繫更加密切,經貿聯通更加順暢,中國在南亞的影響力愈益增強。**印度認為其在地區層面的主導權受中國威脅,在國際層面的影響力受中國壓制,對中國的認知與中國崛起的判斷負面傾向加重。**基於對“中國威脅”的誤解誤判,強勢的莫迪政府選擇與西方戰略伙伴靠攏,以對沖中國崛起的挑戰,並認為這對印度迅速提升綜合國力大有助益。
**實際上,印度從不囿於“不結盟”政策,但若放棄“戰略自主”,加入西方反華陣營,則會失去成為大國的立足之本。**印度只有保持“靈活性”,在大國間尋求動態平衡或制衡,方可實現利益最大化,但這極大考驗印度外交政策的實操能力。**莫迪政府一方面同意升級“四國機制”,加強與美日澳的防務合作,另一方面則積極參與“中俄印”三邊機制、上海合作組織和金磚國家合作機制。**2019年上合組織峯會期間,莫迪還主動提議在G20峯會期間,舉行中俄印領導人非正式會晤。
**但印度在中美間的“平衡術”不是總能取得“左右逢源”的效果,對華疑懼加深令印度對美國戰略依賴加重。**隨着莫迪第二任期對華態度更趨強硬,美印防務合作步伐也明顯加快。2016年以來,美印每兩年簽署一項軍事合作協議。**中印邊境局勢緊張時,莫迪也有意藉助西方之力壯大聲勢,緩解對華焦慮。**2020年,中印加勒萬河谷衝突期間,印度加強與澳大利亞防務合作,將印澳關係提升為“全面戰略伙伴關係”,雙方達成《後勤支援協議》(MLSA)和《科技實施協議》等。印度還與日本簽署《物資勞務相互提供協定》(ACSA),兩國軍隊可相互提供物資和服務,包括讓各自軍艦停靠對方的軍事基地,共享燃油、彈藥等物資。美國則通過美印一系列軍事合作協議,向印度提供中印邊境地區兵力部署情報,將印度拉入“四國機制”防務安全網絡構建。
**再次,中印之間存在共同利益與訴求,印度保持“戰略自主”獲益空間更廣,而“美國優先”推崇美國利益至上,令印度對擁抱“印太戰略”難以全心全意。**作為世界上僅有的兩個10億人口級別的新興市場國家,中印處於各自發展崛起的重要階段,不論在經貿合作還是在全球治理等議題上,相較於西方發達國家有着事多的共同利益和訴求。**發展經濟是印度實現大國崛起的根本途徑,**中國是印度的重要貿易伙伴,且與印度經濟互補性較強,對印度發展製造業、提高就業率和優化產業結構,實現經濟良性發展可起到重要推動作用。中印貿易額在2020年疫情期間仍達到777億美元,中國取代美國成為印度最大貿易伙伴,足見中印貿易合作的良好前景和巨大潛力。
**同時,中印對改善全球經濟治理和推動世界多極化、國際關係民主化擁有廣泛共識,都主張增加發展中國家在全球經濟金融治理中的發言權和代表性。**中印在WTO改革、氣候變化、能源進口等方面也可進行協作。**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不僅針對中國,而是包括所有的經濟體,印度也不會倖免。短期利益不能支撐長期發展,莫迪推動“印度製造”,需要與中國一道維護多邊貿易體制,保障發展中國家發展權益和空間。**拜登依然奉行“美國優先”,推行疫苗民族主義和毫無節制的經濟刺激計劃,向世界散播“痛苦”,維護美國利益從不手軟,並不考慮盟友的感受。在印度深陷疫情危機之際,美國對印度求助的冷漠和施援的遲緩表現,也讓美印戰略合作沒有看起來那麼美。
**最後,由於中印實力差距擴大及中美博弈加劇,印度的“投機主義”“冒險主義”不斷升級,利用中美博弈為印度創造崛起機遇期的戰略取向加重,將在未來一段時期內為印度積極向美國“印太戰略”靠攏提供源動力。**但長遠來看,隨着中美共存新態勢形成,印度從大國博弈中獲取利益的空間將會收窄,印度堅守“戰略自主”的動力也在增強。頗得莫迪倚重的印度外交部長蘇傑生(S. Jaishankar)對印度的外交戰略影響較大,其在著作《印度之路:應對不確定世界之策》中闡述了印度對世界大變局的認知和印度外交戰略的調整方向。世界處於劇變動盪之中,歐美與亞洲各國在世界經濟中的比重此消彼長,導致政治力量對比發生變化。印度認為世界並沒有朝着“中美共治”(G2)的兩極化發展,而是中美戰略競爭促成其他政治力量發展,推動世界多極化趨勢增強。
**印度是多極化世界包括美國、俄羅斯、歐洲、日本等歡迎和爭取的力量,印度崛起的外部環境較為有利。**當然。中美戰略競爭走向將左右未來世界格局,印度需要利用中美博弈為自身崛起謀求更大戰略空間和發展權益。蘇傑生認為,中國利用冷戰時期美蘇對抗獲取快速崛起的有利條件和戰略機遇期,印度的崛起環境較中國有所不同,既有中美兩個大國的博弈,又面臨中印兩個正在崛起的國家間競爭。印度更應抓住當下中美博弈時機,在落後於中國的情況下實現“彎道超車”,躋身全球大國之列。但蘇傑生也指出,軟弱的印度不符合西方利益,但在經濟和戰略上強大的印度也不符合西方利益。
**西方國家希望印度扮演“金髮女郎”(goldilocks)角色,既不太強又不太弱。**印度與中國同為崛起中國家,印度對自己的戰略定位也會作出預判。**隨着其自身經濟與軍事實力不斷壯大,其也可能面臨“守成大國”美國的施壓與遏制。**考慮到印度的體量,印度將會是世界多極格局中有能力向美國發起挑戰的角色,這就更加堅定印度保持“戰略自主”的決心和信心。
四、結語
**自美國重新挖掘印度的戰略潛力以來,“中國因素”助推美印戰略合作不斷深化,美印防務安全合作達至“準盟友”水平。****但“共同願景”難掩雙方戰略訴求分歧,印度追求全球“領導大國”地位與對美國戰略依附存在結構性矛盾。**印度仍視俄羅斯為“特殊關係”夥伴,竭力維繫印俄軍事合作,為美國將印度拉入“四國機制”防務安全網絡設置障礙。美印在經貿合作和疫情援助等直接利益碰撞中的分歧,恰好反映出雙方戰略合作的脆弱性。
**伴隨“印太戰略”下地緣利益爭奪加劇,印度利用中美博弈漁利的空間收縮,美國對印度“戰略捆綁”施壓增大。**為平衡或牽制中國崛起,美國推動印度向“印太戰略”靠攏。印度在對其有利的領域,如在試圖取代“中國製造”地位的“供應鏈聯盟”構建上較為積極,在參與美國打造遏華安全網絡建設上則時時強調保持“戰略自主“。印度力求做到按照自己的節奏和意願推進“多面聯盟”,以便調試與中美兩國關係,獲得最大利益空間。
“中國因素”既不能彌合美印分歧,亦不能為兩國合作指明方向。“戰略自主”與“戰略捆綁”的複雜互動將長期貫穿美印戰略合作進程,而在這進程中,美印、中美、中印力量對比也將發生變化。疫情催化國際格局演變,國際權力重心自西向東加速轉移。中國率先從疫情中強勁復甦,經濟復甦領跑各主要大國,成為推動全球經濟增長的最大動力。受疫情衝擊,印度2025年達成5萬億美元經濟體的發展目標面臨挑戰,但印度對2030年成長為全球第三大經濟體充滿期待。
**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作為兩個崛起中的亞洲大國,中印利益訴求的交匯點和共同點日益增多。**總書記曾引用鄧小平的話説:**只有中印都發展起來了,才會有真正的“亞洲世紀”。**未來美國可能要面對的是中印共同崛起的“亞洲世紀”,屆時印美關係將迎來另一番景象,美國復辟冷戰思維的“印太戰略”終將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本文選自《國際論壇》2021年第5期
文章原標題為《印度融入美國“印太戰略”新動向∶驅動因素與侷限性》
作者李青燕,為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發展中國家研究所副研究員
本期編輯:穆禕璠 江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