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聊一聊流水線上的見聞_風聞
卡门涡街-2021-11-07 01:09
很抱歉前面的激烈發言可能誤導了大家,我並不是流水線上的工人……應該説,不全是。下面我儘量用平和的語言將我的感受和想法寫出來。
最近看到觀網上關於雙減政策、年輕人不願意進工廠、製造業前景等話題的討論很激烈,正好剛剛上完12小時流水線班,回來後看到風聞社區裏對此的討論,有感而發,所以寫寫隨筆,想到哪寫到哪,有語言不通或者邏輯混亂之處敬請見諒。
先説説我吧,大學畢業生,畢業後進入某製造業企業,目前“不幸”被分配到兩班倒流水線上進行“基層鍛鍊”已有一段時間,在此期間我和流水線上的工友進行了或廣泛或深入的交談,因此對流水線和流水線工人有了一定的認識和看法。
再説説目前我的工作情況。工作時間,12小時制兩班倒,其中有40分鐘的吃飯時間,以及理論上的每2小時10分鐘的休息時間(按生產計劃不定);換班時間,按照生產計劃決定,一般一週一換,但上週我就連上了9天夜班;工作內容,打螺絲,需要長時間站立,時不時彎腰抬頭;工作環境,需要穿勞保服、勞保鞋,並佩戴手套,廠裏的温度尚舒適。
接下來進入正題。
一、感受
流水線對人而言,就像用微波爐蒸雞蛋,內外都是煎熬。
因為工作要久站和時不時彎腰抬頭,身體勞累是絕對無法避免的。從側面角度來描寫吧,因為生活習慣問題,在上流水線以前,我已經5年沒有在凌晨1點前睡着過了,為此我甚至看過精神病醫生。可在上流水線之後,一切和睡眠有關的問題都不治而愈了,上完班後回來,我基本沾枕頭就睡。至於腰、腿、頸、頭,身體的各個部位,能疼的都疼過一輪了,不過我最後還是堅持了下來。
身體上的煎熬,過了幾天其實也慢慢適應了(也有同事沒適應過來病倒的,最後去醫院看病花了8000,掙的還沒有折的多),但心理上的煎熬,對我來説更加難以克服。
首先,暗無天日。在上白班的日子裏,暗無天日就是字面意思,人要在東方泛起魚肚白時起牀,進廠,到天黑後才出來。上了7天白班,我愣是沒有看到過晌午的太陽;而在夜班的日子裏,封閉的工廠內會保持燈火通明,為了避免人產生晝夜交錯感而產生疲乏,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暗無天日,在這種反人類的作息下,疲乏是不可避免的。
其次,枯燥無比。聽説以前有個説法,流水線不要高中以上學歷的人,因為那樣的人待不下去。這一點是對的,流水線上的人,最好沒有靈魂,因為有靈魂的人,靈魂會四處飄蕩,腦子會胡思亂想,最後手裏的工作就會出錯。
對我這樣本來就難以專心的人而言,流水線異常的難待,我只用半個小時就學會了所有的操作,接下來就是枯燥乏味的重複。在漫長的重複工作中,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思緒不斷地飄蕩,一直在胡思亂想,情緒也飄忽不定。手上在麻木地勞作的同時,我的腦子裏思考過中美關係、網絡輿論、馬克思主義、線性代數、甚至路上女生的衣着打扮……而自己的情緒變化得更快,時而我豪情萬丈,為自己正在接受貧下中農的勞動教育而光榮;時而我顧影自憐,哀嘆自己怎麼會流落到了這流水線上;甚至有一段時間,我會覺得有神明正在看着我,差點動搖我的唯物主義思想……
二、工友
工段員工的組成,可以分為四類,一是三四十歲的中年老師傅;二是附近各地技校職校的十八九歲孩子;三是我們這樣的“倒黴”大學生(老師傅原話);四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領導;
老員工在工段的佔比不大,近三十人的工段,老員工只有五位,其中包括了兩位線長(或者叫班長)和三位普工。
原先段上的老員工並沒有這麼少。如今的情況是因為去年疫情來臨,企業缺乏訂單裁員,缺乏核心價值的老員工首當其衝,裁掉了一批。同時,企業降低成本,壓縮工資(績效*0.6),走了一批。如今剩下的老員工都是房貸在身,上老下小,缺乏技能,無法離開的人。
職校、技校的實習生是流水線的主力,他們在近三十人的工段中佔了二十多人。這羣十八九歲的小青年雖然來自各不相同的學校,但來這裏的理由一致:不實習不給畢業證。
我得承認,在與他們相處的這段日子,改變了我的很多偏見,如今我認為他們與我除了成績上的差別,並沒有根本上的不同。
雖然外界對職校、技校生的一貫印象是厭惡學習、不求上進、懷孕打架、喜歡一邊放土嗨音樂、一邊騎摩托風馳電掣……但流水線上大部分職校生還是兢兢業業地工作着(雖然不一定情願),而在產線休息時間時,可以見到幾位小青年拿着數學或英語試卷學習,雖然他們的水平慘不忍睹(一位十八歲的青年甚至要向我請教如何求解一元一次方程);在興趣愛好方面,並不是每個職校生都沉迷於外放抖音和快手,他們的興趣如大學生一般廣泛,從國際局勢到電子產品均有涉獵,有的人甚至可以與我聊關於天文學和貝多芬。
我曾經詢問過那幾位在產線看書的職校生,問他們努力學習的理由,畢竟書本與產線的氛圍實在是格格不入。我得到的回答是,他們在上過12小時夜班流水線後,還是決定要好好學習,逃離這裏。那位問我一元一次方程的兄弟甚至想報名明年的高考,對此,我沒忍心告訴他他所面臨的殘酷現實,只是鼓勵他好好學習。
工段的領導,一般會待在產線旁的辦公室裏。俗話説,“有領導,沒好事”,如果他們來了,往往有壞事發生了,或者就要有壞事發生了。因此對於他們,我知之甚少。
三、回報
廠裏嚴禁討論薪酬,但是這點點可憐的收入,大家也都不藏着掖着了,所以我還是瞭解到了一些消息。
按老員工的説法,在20年前,進廠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那時在工廠一個月的工資足夠在市裏繁華的地段買上兩平米,遠超種田的收入。當時報紙上報道,穿着藍色工服在相親市場上晃一圈,來相親的人便成排成連,這並不是誇張筆法。
但這樣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借用《戰狼》裏的一句台詞,“那TM是以前”。如今繁華地段的房價早已突破1萬,但想在流水線上拿到6000就已經很不容易,而如果要想拿到8000元,只有連續無休兩班倒,並且不出現任何問題和意外情況才有可能實現,對於有老婆和孩子的人,天天12小時待在廠裏不是很現實(加上通勤等等時間不止12小時了),因此拿到這個數目並不現實,也可能工友們騙了我,隱瞞了他們的收入?不得而知。
不過他們倒是説了一句話,如今流水線工人(年輕人自嘲為“廠狗”)在相親市場上已經近乎屬於底層的存在,女孩子更願意找一個服務生,或者tony老師,而不是一個整日待在偏僻工廠,因為長期重複勞動而笨嘴拙舌的工人。
至於那些職校的實習生,他們的工資更是低的可憐。一位單純的孩子們很輕易就把他的收入告訴了我:四千二,代價是一個月連續兩班倒無休。他還單純,沒有感受到生活的壓力,也並不明白自己受到了怎樣的對待,甚至為這個月月底可以買一部手機而暗暗慶幸。
四、看法
老員工們對公司的看法,就像地質學上的頁岩層一般,反映了我國經濟的一些變革。
“過去我們生病都不肯休病假,如今我們沒病也要休病假,就是要噁心公司。”這是老員工的原話。談勞動時間,在90年代末,這裏產線只有8小時白班;到了00年代,開始三班倒;而到了10年,10小時、12小時工作制開始出現了。
到了如今,12小時兩班倒、無休已經成為了常態。而法務和HR還狡猾地採用各種方法鑽法律的空子以降低人力成本,比如以生產計劃不好安排為由,用綜合工時制替代標準工時制,以此把週末的2倍加班工資減少為1.5倍。
雖然生產得越來越快,但是工人的個人所得卻越來越少。“我恨不得廠子倒閉,讓我們一起滅亡。”一位工作了20年的老員工如是説。
而對他們這份職業的看法,也隨着待遇的下滑逐漸跌入谷底。有的工人在聽説我是大學生後特意從隔壁產線過來找我,希望我能為他在上初二的孩子輔導數學題,因為如今雙減政策落地之後,已經找不到接受初中生的輔導機構,而他又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
“如果不是廠裏不讓,我真想把他拉到這裏來給我上一個月的班,讓他體會一下,好讓他明白自己的處境。”想找我為孩子補課的工友如是説。流水線工人對雙減政策和中考分流有着別樣的焦慮,“學不好就上流水線”對他們而言,並不是一句嚇小孩的話,他們知道這句話背後的分量。
五、結尾
結尾我不知道寫什麼才好,一句話總結,流水線很累,身累心更累,還是好好提高自己,能不去就不去。
上了一天班,身心俱疲,思路混亂,但是看到這個話題討論激烈,有感而發。工科生文筆一般,因此文字表達可能力有不逮,敬請見諒。如果各位有興趣,有空時,我可以進一步補充細節,並把我和各位工友的交流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