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烈兀怒懟別兒哥：黃金家族決戰高加索，蒙古世界征服就此終結_風聞

作者  齊文刀

01 恩怨情仇四兄弟

一個大家族鬧矛盾，往往都是分家產造成的，尤其是，當老爺子（或者老太太）偏心眼的情況下。

1227年，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歸天了，他的家產，包括直屬部隊、部民的分配，如下所示：

成吉思汗遺產分配

您瞅準嘍——

12.9萬精鋭親兵，小兒子拖雷獨得10.1萬人，比其他所有人份額的總和，還多好幾倍。

是鐵木真老爺子偏心嗎？可他又沒有偏到底，這至高無上的大汗寶座，給的是三兒子窩闊台。

最有實力者，卻沒有對等的名分。

這就好比在一個公司的董事會里，手握絕對控股權的人，卻要低下頭，管別人叫董事長——窩闊台和託雷這哥倆，其實心裏都彆扭。

黃金家族分裂的種子，就是在此時種下的。

實力不佔優，窩闊台還能上位，多虧了二哥察合台大力支持。這就要説到，成吉思汗還活着的時候，四個兒子就已經兩邊站隊了。

在很多大家族裏，都有這樣有趣的現象，老大和老小關係好，而中間的老二老三更親密，鐵木真老爺子家也不能免俗。

成吉思汗四個嫡子分為兩派

據《史集》的記載，大哥朮赤從小就跟老二察合台、老三窩闊台拌嘴爭吵，齟齬不斷，但與小弟拖雷，卻一直很誠摯和睦。親上加親的是，鐵木真喜歡給孩子們包辦婚姻，當年朮赤和拖雷的妻子，就是同一個部落的親姊妹。兄弟加連襟，二人堪稱天然盟友。

另一邊，察合台和窩闊台也是緊緊抱團，相互扶持。在討論接班人問題的家族議事會上，就是察合台挺身而出，先用言語激怒了朮赤，和對方兑子，轉臉就力推窩闊台。

此後窩闊台上位，弱君強臣，不能公開翻臉，但幾年後，拖雷在大汗那裏喝了一碗水，過後就“非正常死亡”了。雖然史書裏沒有明言，但種種跡象表明，拖雷就是毒發身亡的。

隱患還是成吉思汗埋下的。

這位老爹死後，手下12.9萬精鋭中央軍，按“幼子守產”的傳統，留給小兒子拖雷10.1萬，其他兒子還有幾位弟弟，包括未來的大汗窩闊台，每家只分得幾千人。這心眼偏的，可真太離譜了。

如此一搞，草原帝國倒有些像幕府時代的日本，窩闊台好比天皇，拖雷像是幕府將軍，前者至尊、後者至強，維持微妙的平衡。

窩闊台能像日本天皇一般，甘為吉祥物嗎？

1232年6月，拖雷暴斃。

不得不説，這個時間點不早不晚，剛剛好。

就在幾個月前，拖雷剛率軍取得了三峯山戰役的決定性勝利，摧毀了金朝最後的野戰兵團，金都汴京從此門户大開。從成吉思汗時代起，與蒙古纏鬥了二十多年的金國，滅亡已成定局，任誰也救不了了。

同樣從成吉思汗時代起，就主管軍隊，驍勇善戰的拖雷，軍功也達到了鼎盛。在戰役的最後階段，他不等大汗窩闊台率部來“剪綵”，就自行發動了總攻。

熟悉中國歷史的人都清楚，拖雷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了——功高蓋主，百尺竿頭，無路可走——當然，如果他想的話，也可以選擇拔刀見血，爭取“更進一步”。

於是當年5月，窩闊台就“病了”，拖到6月份，病情更加沉重。

按照波斯人拉施特《史集》的説法，此時隨軍巫師便做起了法事，用一碗水把他的病“洗沒了”。但這只是第一步，下面必須找個人把“洗病水”喝下去，替窩闊台背這個鍋。此時，拖雷挺身而出，向天地祈禱，然後把水喝了。

而《元史》的描述，則稍有不同，説是拖雷祈禱在先，而他的本意，正是祈求上天，以自身替代哥哥承受病痛，然後不由巫師發話，主動就喝了水。

——這段記載，就帶着濃濃的“山寨味”了，和《史記》裏面，周公祈禱上天，要代替生病的哥哥周武王去死的橋段，不要太像哦！

沒辦法，誰讓《元史》和《史記》，都是咱中原史家的作品呢？

蒙古人所作的《蒙古秘史》，就沒那麼多春秋筆法，説的很直白：拖雷喝完水後，並非事後發病，而是當場就死了，死前還幽幽地説：

我醉了。

等我醒過來時，請合罕兄長（窩闊台）好好照顧孤單年幼的侄兒們、寡居的弟媳吧！

我還能説什麼呢？

我醉了……

這段記載，如果説不是中毒身亡，還能作何解釋呢？

史料中並沒有明文記載，説是窩闊台下毒害了拖雷。但根據到窩闊台的行事風格，再聯想到當時緊迫的政治形勢，於公於私，這場巫水事件都更像是一個“局”，而《元史》中的記載，則更像冠冕堂皇的一場“秀”。

始作俑者——如果確有其人的話——那也只能是窩闊台莫屬。

無論怎麼説吧，拖雷都是“非正常死亡”的。他死後，他的合罕兄長非但沒有好好照顧侄子和弟媳，還祭出組合拳，不斷削弱拖雷系。好在，拖雷的妻子應對自如，保存了大部分實力。

拖雷死的時候，朮赤早就在萬里之遙的欽察草原，去世多年了。

這一代人的恩怨情仇，就此入土，留待下一代人身上，迎來更猛烈的爆發。

02 “長子西征”反目成仇

1235年，剛剛滅亡了金國的窩闊台汗，在首都哈拉和林召開全蒙古諸王大臣會議，商定遠征歐洲，這便是日後威震歐亞大陸的蒙古“長子西征”。黃金家族各支系宗王、駙馬，下屬各萬户長、千户長，都要選派長子隨軍出征，故此得名。

朮赤長子拔都（實為次子，因能力出眾，頂替長子斡爾答成為本支的代表）、察合台長孫不裏（頂替早逝的長子木阿禿幹）、窩闊台長子貴由、拖雷長子蒙哥，都帶着各自的軍隊、部屬，還有父輩的恩怨，加入了進來。

“長子西征”的強大陣容

蒙古大軍狂飆突進，戰事非常順利，一度攻陷波蘭、匈牙利，飲馬多瑙河，兵臨亞得里亞海邊，此乃後話不表。但在一次宴會上，貴由連帶不裏，卻和拔都翻了臉。起因也很狗血，不過是在一次慶功宴上，拔都先喝了兩杯酒。貴由和不裏因此就要打拔都，不裏的話尤其惡毒，説拔都是“長着鬍子的女人”，一場歡宴不歡而散。

要説起來，拔都是此次出征的成吉思汗孫輩中，年齡最長的，又是西征軍的統帥，戰功卓著，無論於公於私，都應當由他來領酒。貴由一方，明顯是尋隙滋事。

但在不裏看來，大爺爺朮赤血統存疑，朮赤系的子孫，不過是自己爺爺察合台口中“蔑兒乞人的雜種”罷了。

當年弟弟欺侮哥哥，如今侄子辱罵叔叔。朮赤系和察合台系，從此成為世仇。

過後，窩闊台召回了貴由，嚴加訓斥，但窩闊台死後，貴由還是在一番複雜的權力運作之後，成為了繼任的大汗。因為舊日恩怨，拔都拒不出席選舉貴由上位的忽裏台大會，在全族面前，擺明了自己的態度。

貴由也不示弱，經過近兩年的準備，點起大軍從蒙古本土西進，口上説，要回新疆葉密立河一帶自己的潛邸療養，實際上，就是要和拔都兵戎相見。拖雷的寡妻唆魯禾帖尼，此時是整個拖雷系的掌門人，趕緊給拔都通風報信。兩邊都厲兵秣馬，黃金家族內戰一觸即發。

有趣的是，貴由此時卻“恰到好處”的去世了，有説是病死，更無厘頭的説法是酒後鬥毆而死，又有説，是被拔都毒殺，若當真如此，也真是一報還一報了。

在這一片權力真空中，擁有最強實力的託雷系，和現存資格最老、威望最高的朮赤系汗王拔都聯手，將拖雷長子蒙哥扶上了汗位。

內戰是制止了，但蒙哥卻以雷霆手段，對察合台系和窩闊台系展開了大清洗，處死和處罰了多位宗王，當年出言不遜的不裏，也被送到欽察汗拔都的面前，被拔都勒令處決。這是公元1251年前後的事。

此後的蒙古帝國，明面上還勉強能團結一致，繼續對外征服，直到蒙哥暴斃，託雷系自己內訌起來……

03 欲走還留旭烈兀

1253 年，蒙哥汗發動了第三次蒙古西征，這也是蒙古帝國最後一次舉全國之力發動的對外征伐。

拖雷第三子旭烈兀，奉大汗之命擔任西征統帥，攻伐對象是波斯地區的木剌夷國和中東地區的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

蒙古人一如既往的勢不可擋，1258年攻陷巴格達，處死了阿拉伯帝國末代哈里發；1260年攻陷今天的敍利亞首都、千年名城大馬士革，幾乎控制了敍利亞全境。此時，蒙哥在中國嘉陵江邊釣魚城戰死的消息，姍姍來遲，旭烈兀的兵鋒戛然而止，準備收隊回蒙古本土，參加忽裏台大會，選舉新汗。

旭烈兀留給先鋒官怯的不花2萬雜牌軍（也有説是1萬人），其中只有5000蒙古騎兵，讓他鎮守敍利亞並伺機出擊埃及馬穆魯克王朝。當年9月，這支雜牌軍在今天巴勒斯坦地區的艾因賈魯以少敵多，被兵力佔優的馬穆魯克騎兵擊潰，怯的不花受傷被俘。在被處決之前，他驕傲地説：

（你們）不要為了片刻的勝利而陶醉。

當我的死訊傳給旭烈兀汗，

他的憤怒將像沸騰的大海，

從阿哲兒拜佔（阿塞拜疆）直到埃及的土地，

都將被蒙古鐵蹄踏平！

但怯的不花不知道的是，旭烈兀並沒有走遠，但卻再也沒回頭，蒙古人的馬蹄止步敍利亞，永遠也沒有踏上非洲的土地。

説沒走遠，因為在蒙古本土，幼弟阿里不哥和二哥忽必烈為了爭奪汗位，已經動上了手，旭烈兀索性留守西亞這份家業，坐觀虎鬥，不久便自帝一方，成立了伊爾汗國。

説沒有回頭，因為北方的鄰居，朮赤系的欽察汗國，虎視眈眈就要來搶家產，旭烈兀已經顧不上埃及那邊了。

這就奇怪了，託雷系和朮赤系不是一直交好嗎？這又是鬧那套呢？

04 公家的財產，憑啥進你一人腰包？

因為名不正，則言不順。

旭烈兀是西征統帥不假，但如前所述，這次遠征是集蒙古全國之力的公共事業，根據蒙哥大汗指示：從成吉思汗分給諸子、諸弟和諸侄的全體軍隊中，每十個人抽取兩人，充實西征大軍，交由旭烈兀指揮。

其中，朮赤系的欽察汗國因為近水樓台，為此次西征出力極大，動員了朮赤長子斡爾答的兒子忽裏，朮赤五子昔班的兒子巴剌罕，朮赤七子孫忽兒的兒子禿塔兒，以及忽裏的三個兒子禿篾幹、禿蠻、明罕，一共六位宗王率部參戰。

參加旭烈兀西征的六位朮赤系宗王

當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欽察各宗王對於戰後新徵服土地的劃分充滿了期待。

據説，早在成吉思汗的時代，就把大不里士、篾剌合、哈馬丹、阿蘭等等地方劃給了長子朮赤及其後代。如今蒙哥突然去世，旭烈兀在沒有受大汗封賞的情況下，如何能把大蒙古國集體血戰打下的地盤和戰利品，都據為己有呢？

大家族的矛盾，再次因為分家產而激化。

史書裏沒有記載，欽察（朮赤系）各宗王是如何明爭暗搶的，只知道，他們後來全部被旭烈兀所殺。

據《史集》的記載，巴剌罕被指責行使妖術謀害旭烈兀，被告發後處死，不久之後忽裏和禿塔兒也突然死去，很有可能是被毒殺。

而據亞美尼亞《引弓民族史》記載，巴剌罕和禿塔兒是被旭烈兀下令用弓弦絞死的。而忽裏當時已病故，兒子明罕等人被長期囚禁致死。

無論如何，總之都不得善終。

顯然，伊爾汗國和欽察汗國這血海深仇，就算是結下了。

在此説明一下——

當時的旭烈兀，曾得到蒙古本土忽必烈方面的旨意，受封在佔領區建國，自帝一方，但忽必烈自己仍在和阿里不哥爭鬥，地位也未定，他以蒙古大汗身份冊封旭烈兀為伊爾汗，要等到1264年。

當然了，從實質上來講，伊爾汗國的歷史早就拉開了帷幕。

再説回欽察汗國，時任大汗是拔都的弟弟，也就是旭烈兀和蒙哥的堂兄弟、虔誠的伊斯蘭教徒別兒哥。有的觀點認為，別兒哥和旭烈兀交惡，是由於宗教衝突，因為旭烈兀傾向於聶斯脱利派基督教，滅亡阿拉伯帝國之後，殘酷殺害了伊斯蘭世界精神領袖：巴格達哈里發。

但其實，這只是誘因之一，後來雙方手足相殘，還是不能免俗，主要就為爭家產，尤其是今天格魯吉亞、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一帶，外高加索水草豐美的木乾草原。

哪管什麼血緣親情，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1261年，欽察汗別兒哥居然與埃及馬穆魯克王朝互派使者，結成了反伊爾汗國的聯盟。有了欽察汗國背後牽制，旭烈兀想要馬踏非洲，攻滅埃及給怯的不花報仇，基本上不可能了。

1262年，得知欽察汗國大軍將要進犯國境，旭烈兀主動出擊，挑起了戰端。

05 世界征服者的隕落

伊爾汗和欽察汗，最終誰勝誰負？

各類史料的記載基本一致——

同為成吉思汗的子孫，誰比誰差多少呢？雙方你來我往，戰況極為慘烈，比如別兒哥的侄孫那海，一隻眼睛都給打瞎了。大家都吃過肉、也都捱過打，誰都不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邊界基本維持在天然地理分割線：高加索山一帶。

東部本土，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的內戰，是黃金家族成員破天荒的撕破臉開仗，但那畢竟是為了爭奪至高的大汗寶座，又是在蒙古本土“兄弟鬩於牆”，影響還不算最惡劣。

而旭烈兀和別兒哥的死鬥，卻是兩大汗國為了攻城略地，赤裸裸的兵戎相見，使得“蒙古共同體”在全世界面前丟足了顏面，於公於私，都是兩敗俱傷。

欽察汗國這邊，公然和曾經的敵人，非我族類的埃及馬穆魯克王朝結盟，南北夾擊堂兄弟。但一報還一報，別兒哥在西邊夾擊伊爾汗，東邊就被世仇察合台汗國趁火打劫突然襲擊，丟了原花拉子模地區的大片領地，損失慘重還無暇還手，吃了啞巴虧。

伊爾汗國就更是如此，因為要對付欽察汗國，收復敍利亞的計劃一拖再拖，後期甚至要遠渡重洋去西歐，主動交好英王“長腿愛德華”（電影《勇敢的心》中的愛德華一世）、法王“美男子菲力”和羅馬教皇，相約一同對付埃及的穆斯林。世界征服者如此放低身段，在成吉思汗的時代是不可想象的。

中東地區本就是四戰之地，伊爾汗國立國不過百年，同時與欽察汗國、察合台汗國、埃及為敵，全程都是在戰亂中渡過的，也因此成為了蒙古幾大汗國中，國祚最短的。

13世紀的中葉，正是蒙古人武功最鼎盛的時期。即使只分得了幾千名成吉思汗親兵的欽察汗國，直到1259年時，仍然能獨自遠征歐洲，掃蕩立陶宛，攻陷波蘭首都克拉科夫。如果不是自己折騰，相互傾軋、內訌不止，那麼很有可能，蒙古的世界征服仍將繼續，“蒙古共同體”也會比當年更加擴大和強大吧？

以史為鑑，足以見得，當堡壘內部穩固時，外敵再強大，也是很難攻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