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無情，英雄逆行——森林滅火背後的勇氣、技術和裝備_風聞

马氏体-2021-11-09 13:03

2021-11-09

今天是國家綜合性消防救援隊伍組建三週年。從武警森林部隊和公安消防部隊到國家消防救援隊伍，從“橄欖綠”到“火焰藍”，變化的是制服的顏色和隸屬的部門，不變的是“”對黨忠誠，紀律嚴明，赴湯蹈火，竭誠為民”的鏗鏘誓言和崇高使命。

回想2020年3月31日，從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市傳來令人悲痛的消息——19位來自寧南縣的撲火隊員不幸犧牲。而在2019年3月31日，30位撲火人員（27位消防員和3位地方幹部羣眾）在撲救涼山州木裏縣森林大火時不幸殉職。

這就是風景秀麗的瀘山，俯瞰着腳下的高原明珠——邛海。2013年的夏天，我曾經登上瀘山，走進綠樹掩映中的涼山彝族奴隸社會博物館，遠眺碧波盪漾的邛海。沒想到這裏竟成為撲火隊員死守不退的戰場，成為19位勇士長眠的地方。

風起了

雨下了

蕎葉落了

樹葉黃了

春去秋來

心緒起伏

時光流轉

歲月滄桑

ap jie lop, ap jiep lop（不要怕，不要怕）

無論嚴寒

或酷暑

無論傷痛

或苦難

——彝族民謠《不要怕》（“阿杰魯”）

今天正值全國消防日和國家消防救援隊伍的生日，我把寫於去年涼山州森林火災之時的文章修訂後重發，帶大家走近森林滅火的戰鬥現場，去感受其中的艱辛和堅持，也向全體消防救援人員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由於四川西南部和雲南北部特殊的地理、氣候、植被因素，每年2到4月當地都處於林火高發期。在乾熱少雨的氣候下，只要一次雷擊、一堆沒有徹底熄滅的篝火、一次電線打火花（經調查為本次火災起因），就足以引燃山林，富含油脂的針葉樹和地面上厚厚的腐殖質堆積則會讓山火一發而不可收拾。山高谷深的地形又讓接近火場變得極其困難，也會阻礙撲火人員在遭遇突發情況時的後撤和後續的救援。

這次西昌的山火發生在近郊的瀘山，靠近瀘山邛海風景區和西昌學院等院校。靠近市區意味着當地基礎設施較為完善，交通通達度較高，為撲火工作提供了一定的便利。但是，這也意味着撲火人員沒有退縮的餘地，必須把火勢阻擊在市區之外。

從新聞報道來看，此次西昌山火的撲救採取了定點固守、層層阻擊與四面合圍相結合的戰術。對於森林周邊的學校、博物館、液化氣站等重點設施，依託原有的消防設施並利用消防車接力泵水，建立高壓水槍和泡沫噴射陣地（上圖為液化氣儲罐上的消防陣地，山火距離這裏一度只有七八十米），直接撲滅靠近的火焰，並向建築物和周圍樹木灑水防火。

防火隔離帶是阻擊火勢蔓延的有效措施。通過在火焰前方清理出一條缺乏可燃物的帶狀空間，能夠把火焰限制在隔離帶的一側，保護隔離帶外側的區域，同時等待隔離帶內側可燃物燃盡、火勢減弱，為控制和撲滅火災創造有利條件。（上圖為消防員正在砍樹，在院落外建立隔離帶）

要徹底撲滅山火，必須要對火場進行合圍，選擇有利的地形和風向，展開“強攻”，直接撲滅火焰。2019年木裏縣犧牲的30位勇士和此次犧牲的19位撲火隊員，都是在趕赴火場途中，突遇火勢加劇而遭遇不測。撲火英雄的逝去讓人痛心，但是圍攻山火、取得最後的勝利，是所有撲火人員不變的目標。

除了人力滅火，直升機也在西昌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應急管理部下屬的南方航空護林總站調集了1架米-26、1架米-171和2架卡-32消防直升機參與滅火，上圖就是一架卡-32消防直升機。

在山林裏，火勢受地形、植被、風力等因素的影響，常常會發生迅猛而複雜的變化，使滅火難度大大提升，也極大地威脅着滅火人員的安全。然而，考慮到我國森林資源稀缺、生態脆弱、山地易發水土流失、林地外圍人口稠密的特點，林火必須被儘快撲滅。這就要求我國的森林滅火人員採取積極而科學的手段應對林火。

林火根據燃燒的位置可以分為地表火、地下火和樹冠火三大類。地表火最容易理解，就是地面附近的低矮草木發生燃燒（上圖）。地下火是指森林地表以下堆積的厚厚的腐殖質和泥炭層的悶燒，往往難以被發現而持續較長時間。在一般的林火中，深藏地下的根系和種子往往能夠倖存，地下火卻堪稱“斬草除根”式的打擊。

最為兇險的是樹冠火，即火焰燒到了樹冠上。一般的火焰奈何不了大樹的樹幹，但是一旦火焰升上樹梢，就能夠沿着森林裏互相連接的樹冠快速蔓延，速度可達每小時25公里。樹冠上隨風飄散的火星更是會到處引燃新的着火點。一旦發生樹冠火，面對綿延幾百米至數公里、高達十幾米乃至幾十米的“火牆”，人力已無法抗衡，撲火人員唯有迅速撤離火場前沿。

要控制大規模林火，建立隔離帶是行之有效的措施。在茂密的叢林中，開闊的隔離帶也是人員裝備迅速轉移的重要通道。要防止火星飛散導致林火跨過隔離帶，隔離帶必須具有較大的寬度，且徹底清除其中的樹木、雜草、枯枝敗葉等所有可燃物，並派人長期值守，及時撲滅靠近乃至越過隔離帶的零星火苗。這顯然需要大量人員的投入。

在山高林密、大型機械設備無法到達的地方，只能依靠人力開闢隔離帶。哪怕是參天大樹，也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鋸倒、搬走。

地面上的枯枝敗葉、草叢苔蘚也都不能放過。

大火燒到隔離帶，由於前方缺乏可燃物而無法繼續蔓延，火勢逐漸減小，便是撲滅山火的有利時機。

與一般想象中不一樣的是，高壓水槍噴水並不是撲滅山火最常用的手段。在深山密林中，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貴物資。很可能最近的水源也遠在數公里之外，或位於幾百米深的山澗之下。

在缺水的情況下，森林撲火人員手中最有力的武器，是風力滅火機。

這是燒汽油的超級“電吹風”，能夠吹出十二級的風力，滅火原理相當於我們吹蠟燭——用強大的氣流迅速冷卻燃燒的物體，並把火焰逼向沒有可燃物的方向（火已經燒過的地方，或用風力滅火機吹走枯枝敗葉形成的空地），從而撲滅火焰。

儘管山林裏水很寶貴，澆水依舊是滅火的有效手段。為了讓人背肩扛送上來的水發揮最大的作用，森林滅火人員會使用細水霧滅火機。少量水在高壓下被噴射出來，霧化為水霧籠罩火焰，起到冷卻和隔絕氧氣的作用。

撲火人員的其他工具看起來就非常“土”了。對，你沒看錯，是鐵鍬，甚至還有拖把、掃把。

還記得火災三要素嗎——可燃物、高温和空氣。風力滅火機解決的是可燃物和高温的物體，這些“土”工具則是針對空氣的。通過對起火物體進行拍打，或使用鐵鍬剷土覆蓋，能夠隔絕空氣，起到輔助滅火的作用。另外，鐵鍬在開闢隔離帶時更是必不可少的。

當表面的明火被撲滅後，撲火隊員還需要對火場進行仔細的檢查和清理，做到無火、無煙、無氣，杜絕死灰復燃。

然而，變幻莫測的山火隨時可能因為風力風向改變或受地形影響，發生突然而猛烈的燃燒。去年木裏縣犧牲的30位勇士就是在轉場途中，遭遇大量可燃物同時受熱燃燒的轟燃現象。及時預判險情，迅速做出避險措施，是火場生存的基本法則。

有些時候，可能無法後撤，也找不到可以臨時躲避的地方。此時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找準火線上的薄弱環節，勇猛地突破火線，衝到火線後方火焰已經燒過的地方（即火燒跡地），那裏已經沒有多少可燃物，可以在被大火圍困時保護人員的安全。

所以，撲滅山火需要勇氣，更需要經驗和技術。從人民子弟兵發展而來的森林滅火隊伍，同樣繼承了人民軍隊的光榮傳統——領導幹部衝鋒在前、撤退在後。他們鎮定自若的指揮，是穩定軍心士氣的定海神針，也是危難之中最重要的安全保障。

直面無情山火，裝備和防護用品的保障也不可或缺。除了剛才出鏡的防火服、頭盔、口罩、護目鏡之外，防火頭套也是撲火隊員在上千度烈焰前保護自己的重要屏障。

在強攻烈焰時，哪怕有專業防護裝具的保護，高温的炙烤仍會在幾分鐘內突破人體極限。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站在第二排的撲火隊員會往前排戰友身上灑水或吹風，幫助他們降温。

既然森林滅火這麼艱苦和危險，有沒有可能用機器替代人來滅火呢？很遺憾，在深山密林中，沒有什麼大型設備能夠施展得開。且不説上圖這種陡峭的山勢了，就是下面這片橫七豎八的小樹林，也足以阻擋任何車輛和大型機械的通過，唯有靠人手腳並用地攀爬，或是用油鋸強行開出一條路來。

在沒有路的地方，直升機能夠在空中架起一條快捷的天路。隨着我國經濟實力的提升，直升機越來越多地投入到護林工作中。例如原武警森林部隊就裝備有國產直-8型森林滅火直升機（上圖），可以向火場前沿快速投送人員裝備。

此外，滅火隊伍還能得到社會力量的支援。東方通用航空的米-171直升機（引進自俄羅斯）就長期承擔航空護林和滅火的任務。

引進自俄羅斯的米-26重型直升機憑藉巨大的載重量，更是成為空中運輸的重要力量。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2008年汶川大地震後，就是由米-26直升機吊運十幾噸重的挖掘機前往唐家山堰塞湖搶險。如果用來運人，米-26寬大的機艙空間可以一次容納近百名撲火隊員及其裝備。

和撲火隊員的身形相比，可以更直觀地感受到米-26的龐大。2016年夏天，我曾在內蒙古海拉爾機場親眼見識過米-26這款全世界最大的直升機（沒有留下照片，甚為遺憾）。怎麼形容停在一羣波音-737之間的那架米-26呢？我只能想到一個成語——鶴立雞羣。

目前中國共購買了4架米-26直升機，其中的3架由中航工業直升機旗下的中國飛龍通用航空運營。在森林滅火和自然災害救援方面，這幾架米-26都堪稱中流砥柱。

直升機可以幫助撲火隊員快速到達火場附近，但是直升機的起降對地形有一定的要求，通往火線的最後幾公里，很可能仍然需要撲火隊員每人揹負幾十斤重的裝備和物資，徒步行進。在高山密林間，有時候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天然場地，還得派先遣隊員從直升機上索降到地面，人工開闢起降場。

除了運送人員物資，直升機的另一大作用是進行空中滅火。如果火場周圍有開闊的湖泊、水庫等水源地，直升機可以低空懸停取水，再飛到火場上空灑水。（上圖為從吊桶中灑水的卡-32，正參與撲救2011年秦皇島撫寧縣山火）

正從機腹水箱中灑水的原武警森林部隊國產AC313（直-8改進型民用版）森林滅火直升機。

在撲滅山火的戰鬥中，人民子弟兵也不會缺席。這是支援2011年秦皇島撫寧縣山火撲救工作的陸軍航空兵米-17直升機，正掛着一個吊桶。

直升機可以快速抵達人員難以到達的地方，從空中灑水進行大範圍滅火，極大地分擔了地面撲火人員的壓力，更降低了他們面臨的風險。空地協同，讓火焰無處可逃。此外，直升機還能向森林灑阻燃劑，快速建立起隔離帶。

每到林火高發的時期，各地都會有消防直升機就近待命，隨時準備支援各地的林火撲救。

如果覺得直升機還不夠給力，那就上固定翼飛機。美俄等國都裝備了專業的滅火飛機，機艙被改造為大水箱，可以一次性灑下十幾噸乃至幾十噸水。在這方面我國仍然處於空白狀態，AG600水陸兩棲飛機則是我國在這一領域的突破口。這款飛機可以從開闊水面高速掠過，吸滿一箱水後飛臨火場上空，在20秒內灑下12噸水。願AG600早日投入使用。

具體到川滇一帶的山火撲救工作，直升機滅火會受到地理環境的極大制約。由於火場海拔普遍在一兩千米乃至更高，稀薄的空氣使得發動機的功率下降、旋翼的升力減弱，限制了直升機的吊掛重量。例如米-26直升機（上圖是一架米-26正在邛海取水）在西昌、麗江、大理等高原地區作業時，其吊水量從平原地區的15噸減少為7噸，卡-32直升機則從5噸減少為2.5-3.5噸。

長期以來，由於技術和經費方面的不足，我國在軍民用直升機的質量和數量上都存在巨大的歷史欠賬，民用直升機保有量不到美國的10%。就如南方航空護林總站所總結的：“在當前撲救高原森林火災工作中，航空直接滅火沒有充分發揮主導作用的原因為：可用於吊桶滅火的重型、大型直升機數量較少。”

要研製滿足高原滅火要求的重型、大型直升機，強勁的發動機必不可少。在先進的直升機渦軸發動機方面，我國近年來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未來仍需繼續努力。在直升機旋翼、主減速器等關鍵部件的設計製造方面，我國已經取得較好的成績。在直升機整機研發方面，完全國產的直-20直升機具有強悍的高原性能，但是噸位稍小（屬於10噸級通用直升機，相比直-8、米-171、卡-32這樣的13噸級大型直升機小了一號）；AC313及相應的軍用版本直-8/直-18直升機雖然能夠飛越9000米高度，但使用的是進口的普拉特惠特尼發動機；目前中俄正在聯合研製取代米-26的新型重型直升機，在研製之初就強調了高原性能要求。

儘管我們的森林滅火機羣已經粗具規模（上圖為原武警森林部隊直-8/AC313機羣），但是與美國可調動上百架直升機參與滅火的規模相比，我們腳下的路還很長。

另外，要高效地滅火，知己知彼也是重要的先決條件。運用衞星監測森林火情，放飛無人機勘察火災現場，這都已經是近年來我國應對山火的基本操作了。氣象部門也會聯合林業和應急管理部門發佈森林火險預報和預警，讓森林防火工作更加有的放矢。至於在氣象條件有利的情況下進行人工增雨，更是氣象部門支援森林防火滅火的有力手段。

然而，無論技術手段如何先進，若要徹底撲滅山火，歸根到底還是要依靠人工深入火場。所以，還是讓我們説回滅火的人吧。我國森林滅火的主力是曾屬於武警序列的武警森林部隊，由武警總部和國家林業主管部門實施雙重領導（城市消防救援隊伍屬於公安現役部隊，雖然列入武警序列，但由公安部門領導）。2018年，隨着本輪軍改的進行，武警和公安現役部隊也啓動改革，武警森林部隊和公安消防部隊退出武警序列，轉隸新成立的應急管理部，人員也由現役改為行政編制。原來隸屬於國家林業和草原局的南北兩個航空護林總站作為航空滅火骨幹力量，也轉隸應急管理部。

在國家級的森林消防力量之外，各地方也成立了很多專業撲火隊配合作戰。此次遇難的是來自涼山州寧南縣的專業撲火隊，其前身是寧南縣的半專業民兵撲火隊，擁有長期的撲火經驗，“此前就去瀘山打火三、四次了，之前還獲得過嘉獎，‘對於火，我們瞭解的比別人多，所以我們每次去打火都很有信心的’。”但由於火場情況不明、風向突變、指令傳達不及時，導致撲火隊員因火勢突變而不幸犧牲。

犧牲是森林滅火事業繞不開的話題。在變幻莫測的山火面前，任何一個小小的失誤或延誤都可能造成生命的代價。

懷着無比沉痛的心情，我們希望森林消防部門能夠吸取血的教訓，讓悲劇不再發生；希望一線撲火人員能得到更充分的訓練，擁有更好的裝備和防護用品，在烈火中為他們多爭取一分生存的機會；希望能在森林滅火中更多地運用科技化、信息化、無人化的力量，給一線撲火人員更好的保護；希望森林防火工作做得更好，讓撲火人員不再需要以身犯險。但是，一切討論都應該建立在客觀、理性的基礎上。專業的事，終究要交給專業的人來評判、來完成。

山火無情，隨時準備吞噬眼前的一切。

英雄有義，明知山火中隱藏的巨大風險，他們仍然勇往直前，只為保一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