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克主義:科技億萬富翁們的外星資本主義_風聞
中国版大表姐-2021-11-09 10:27
來源:微信公號“時文精選”

ROBERT BEATTY
10月的最後一週,比爾·蓋茨(淨資產:1380億美元)在土耳其海岸一個小海灣慶祝66歲生日,用私人直升機將客人從他租來的遊艇送到一個海灘度假村。賓客包括傑夫·貝佐斯(淨資產1970億美元),派對結束後,他坐飛機回了自己的遊艇,不過別弄混了,這還不是他正在建造的那艘價值超5億美元的“超級遊艇”。
世界首富伊隆·馬斯克(淨資產3170億美元)沒有出席。他很可能在得克薩斯州,他的公司SpaceX正在那裏準備火箭發射。馬克·扎克伯格(淨資產:1190億美元)沒有出席,不過蓋茨的聚會後的第二天,他宣佈了他的元宇宙計劃,這是一種虛擬現實,戴上耳機和裝備,你就可以不理會現實世界,成為一個虛擬化身,花上一整天去做一些事,比如去遙遠的愛琴海島嶼參加聚會,或者登上游艇、乘坐火箭飛行,就好像你是鉅富一樣。
元宇宙呈現了資本主義史在更廣泛層面的一場愈發令人不安的轉折,同時也是對它的一種干擾。世界上的科技億萬富翁們正在打造一種新的資本主義:馬斯克主義。喜歡挖苦競爭對手的馬斯克嘲笑了扎克伯格的元宇宙。但是從火星、月球到元宇宙,都是馬斯克主義:極端的、外星的資本主義,在這一體系下,股票價格與其説是由收益驅動,不如説是由科幻小説的幻想驅動。
“元宇宙”這個詞來自尼爾·史蒂芬森1992年的科幻小説,但是這個概念早已存在。在貝佐斯兒時迷戀的《星際迷航》(Star Trek)系列裏的全像甲板就是它的一個版本;上個月,他把該系列中飾演柯克船長的演員威廉·夏特納送入太空。億萬富翁們小時候讀過那些建造世界的故事,現在長大成人的他們已經足夠富有,於是就成了建造世界的人。其他人則被困在這些世界裏。
奇怪的是,馬斯克主義作為一種奢侈的資本主義形式,其靈感卻來自於……控訴資本主義的故事。在亞馬遜工作室,貝佐斯想把蘇格蘭作家伊恩·班克斯(“是我個人的最愛”)的《文化》太空歌劇系列改編成電視劇;扎克伯格把該系列其中的一卷列入了他給所有人的推薦必讀書單;馬斯克曾發推説,“非要説的話,我是伊恩·班克斯最擅長描述的那種烏托邦無政府主義者。”
但是班克斯是一個公開的社會主義者。2010年,也就是他去世三年前,他在採訪中把《文化》系列的主角描述為“擁有超級武器的嬉皮共黨,對市場陰謀主義和貪婪主義極度不信任。”他還表示,如果有人把他的書解讀為提倡自由市場的自由主義,他會感到驚訝,並問道:“這些人沒有讀到《文化》小説裏沒有私有財產也沒有貨幣那部分嗎?”
不可否認,這些人對科幻的迷戀可能都那種“技術男”的公關廢話,但他們都是非常聰明的人,你能感覺到他們確實讀過這些書。(蓋茨是一位慈善家,他沒有過多參與這一切。“我不是火星人,”他去年冬天説。他小時候讀過很多科幻小説,但是現在已經大體上拋在一邊了。坦白説,他曾經把我的一本書列在聖誕禮物書單上,所以我沒資格質疑他的品味。)馬斯克主義似乎包含了誤讀。
馬斯克主義起源於1990年代的硅谷,當時馬斯克從斯坦福大學的博士項目中退學,創辦了自己的第一家公司,然後是第二家公司X.com。隨着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硅谷初創企業的主張也變得越來越宏大。谷歌開設了一個名為X的研發部門,其目標是“解決一些世界上最困難的問題”。
科技公司開始談論他們的使命,而他們的使命總是被誇大:改變工作的未來、連接全人類、讓世界變得更美好、拯救整個星球。馬斯克主義是一種資本主義,在這種資本主義裏,公司非常公開地、相當狂熱地擔心各種形式的世界末日災難。他們擔心氣候變化的真實災難,但是更常擔心神秘的“生存風險”,或X風險,包括人類的滅絕,顯然只有科技企業億萬富翁才能將我們從中拯救出來。
但馬斯克主義也有更早的起源,包括在馬斯克自己的傳記裏。馬斯克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源自1930年代在北美盛行的技術官僚運動,馬斯克的外祖父、狂熱的反共人士約書亞·N·霍爾德曼曾是該運動的領袖。與馬斯克主義一樣,技術官僚主義也從科幻小説中獲得靈感,並建立在這樣一種信念之上:技術和工程可以解決所有的政治、社會和經濟問題。他們自稱技術官僚,不相信民主或政治家、資本主義或貨幣。此外,他們還反對使用個人姓名:一名技術官僚在一次集會上被介紹為“1x1809x56”。伊隆·馬斯克的小兒子名叫X Æ A-12。
馬斯克的外祖父是一位探險家,1950年,種族隔離制度開始兩年後,他將家人從加拿大搬到南非。1960年代,南非標榜自己是一個沐浴在陽光下、專為白人打造的奢華天堂,以此來招募移民。伊隆·馬斯克1971年出生於比勒陀利亞。(需要明確的是,他是種族隔離制度下出生的孩子,而不是種族隔離制度的始作俑者。而且他在17歲時離開了南非,為的是避免被執行種族隔離制度的軍隊徵召入伍。)
十幾歲時,他讀了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銀河系漫遊指南》(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他打算以故事中至關重要的宇宙飛船“黃金之心”為SpaceX的第一枚火星火箭命名。《銀河系漫遊指南》裏沒有元宇宙,但有一顆叫做曼格拉西亞(Magrathea)的行星,那裏的居民建造了一台巨大的計算機,然後向它提出一個關於“生命、宇宙和一切”的問題。幾百萬年後,它回答:“42。”馬斯克説,這本書教會了他,“如果你能恰當地表達問題,那麼答案就很簡單。”但這並不是這本書教給人們的唯一一課。它一開始也不是一本書。亞當斯為BBC 4台寫了這部廣播劇,從1978年開始,它在全世界播放——包括比勒陀利亞。
“在遠古迷霧裏,在昔日銀河帝國的偉大與榮耀中,生活是狂放而富有的,並且大體上免税,”早期一集開頭部分的旁白莊重地説。“當然,有些人極為富有,但那是完全正常的,沒必要覺得羞恥,畢竟也沒有誰特別窮,至少在值得一提的人當中是這樣。”換句話説,《銀河漫遊指南》是對經濟不平等發起的一次漫長而爆笑的控訴,這是科幻小説的一個傳統,從社會主義者H·G·威爾斯的那些反烏托邦作品就已經開始了。
早期科幻小説萌發於一個帝國主義的時代:前往另一個世界旅行的故事,基本上就是關於大英帝國的故事。如塞西爾·羅茲所説,“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吞併這個星球。”早期科幻的傑作是對帝國主義的批判。威爾斯的1898年作品《世界大戰》(War of the Worlds)中,地球遭到火星人入侵,小説開篇評論了英國對塔斯馬尼亞的殖民擴張,稱塔斯馬尼亞人“雖然長得跟人類一模一樣,卻在歐洲移民發起的一場的趕盡殺絕的戰爭中被徹底消滅,歷時50年。我們也不是什麼仁慈的使徒,有什麼資格抱怨有着相同戰爭觀的火星人呢?”威爾斯不是在為火星人正名;他在控訴英國。
道格拉斯·亞當斯之於南非,正如同H·G·威爾斯之於大英帝國。聯合國大會在1973年宣佈種族隔離違反國際法。三年後在索韋託的一場抗議活動中,警察向成千上萬的黑人學童開槍,BBC對這一暴行進行了詳細報道。
亞當斯在1977年為BBC寫了《銀河系漫遊指南》。作品尤其針對的是那些極富之人,他們擁有自己的火箭,在別的星球建立殖民地。“對這些富可敵國的商人來説,生活終歸是相當乏味的,他們曾在那麼多地方住下來,卻沒有哪裏能讓他們完全滿意,”旁白説。“要麼是入夜前一段時間的氣候不太合適,要麼是白晝多了那麼半個小時,要麼大海的粉色是錯誤的粉色。於是就有了一種全新的產業形式:奢華星球定製服務。”
這可能就是貝佐斯和馬斯克的想法,他們制定了月球和火星計劃,一旦條件成熟就吞併這些星球。而道格拉斯·亞當斯呢?他用一台赫爾墨斯手動打字機寫了《銀河系漫遊指南》。他在打字機上貼了張貼紙。上面寫着“停止種族隔離”。
這些人為什麼會如此嚴重誤讀這些書呢?其中一個線索是看有哪些科幻小説基本上被他們無視了:新浪潮、非洲未來主義以及後殖民科幻,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梵達納·辛格、奧克塔維亞·巴特勒和姜峯楠。
厄休拉·K·勒古恩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是對弗吉尼亞·伍爾夫一篇文章的即興回應,講述了所有小説的主題如何都是普通、謙遜、有缺陷的人。伍爾夫稱她為“布朗夫人”。勒古恩認為,世紀中科幻小説已經失去了布朗夫人的蹤跡,比如艾薩克·阿西莫夫和羅伯特·海因萊因所寫的那種,他們同樣是被馬斯克和貝佐斯欽佩的作家。她擔心,這樣的科幻小説似乎“永遠被困在我們閃閃發光的偉大宇宙飛船中,飛越銀河系”,她形容這些飛船“能夠容納穿着黑色和銀色制服的英勇船長”並且“能夠用摧毀世界、屠戮眾生的射線槍將其他敵對的船隻炸成碎片,並將大量殖民者從地球帶到未知世界”,而且最終“飛船無所不能,絕對什麼都做得出來,除了一件事:他們容不下一個布朗夫人。”
馬斯克主義和元宇宙所設想的未來——由技術億萬富翁建造的真實和虛擬世界——也不包含布朗夫人。經過對歷史和小説的誤讀,他們甚至無法想象她。我覺得應該得有人去做個標牌。可以寫:“退出元宇宙。”
Jill Lepore是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他最新的作品是《If Then: How the Simulmatics Corporation Invented the Future》,他主持了BBC/Pushkin的播客節目《Elon Musk: The Evening Rocket》,本文改編自該節目。
翻譯:晉其角、杜然、明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