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新:“自由”二題_風聞
虎落平阳-2021-11-10 20:31
其一:自由閲讀的權利
金新

“古往今來,不論長幼,誰都無法否認它的重要性。對於古埃及的官員來説,它是‘水上之舟’;對於四千年之後心懷志向的尼日利亞小學生來説,它是‘投射到幽暗深井裏的一縷光’;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説,它永遠是文明之聲……此乃閲讀。”
這是新西蘭國際知名學者史蒂文·羅傑·費希爾在《閲讀的歷史》之前言裏的“開場白”,説得在理,以之為文之“鳳冠”。
萬事萬物皆有因果,即便所謂“風馬牛”。
想到閲讀這個話題,緣自一份深深的語文學科之憂慮。2010年高考就在眼前,歷年語文試卷三大板塊之一的閲讀試題往往會滋生一份令人啼笑皆非的尷尬。
福建省2009年的高考語文現代文閲讀題“取材”於新華社周劼人的《寂靜錢鍾書》,孰料作者竟然在其博客上貼出《我的文章成了高考題,而我卻不會做》一文,中有如是語:“選擇題,5選2,我只答對了一個。而另外一個被我認為説出了我這個作者內心最真實意圖的選項,竟然是“錯”的。兩個問答題,出題老師比我更好地理解了我寫的文章的意思,把我寫作時根本沒有想到的內涵都表達出來了,將我的文章進一步‘做大、做強、做好’了。我的文章在出題老師這種高超的二次加工藝術中,就變成能‘代表先進文化’的了。很好很強大。做完題目,我對了對答案,除了第一個選擇題,我拿了1分外,其餘全錯。”
周劼人,1986年5月生於杭州市蕭山區,曾就讀於蕭山中學,2005年以浙江省高考文科第四名的成績進入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就讀,2007年進入清華大學法學院攻讀法學雙學位,《寂靜錢鍾書》是她在《中國青年報》實習期間發表的作品。
假如周劼人2009年參加高考,剛好考自己的文章《寂靜錢鍾書》,不要説清華大學,就是杭州本地的二本高校能進嗎?
幸好沒有假如!
假如有假如,那麼……
有人説,就此而言,周劼人行文中的“憤怒”是有道理的:“如果説韓寒不會做自己文章出的高考題,那是因為他沒上過大學,文化不夠的話,那我只能説我要回清華一頭撞死,愧對母校對我四年的培養了。”
然而,細加思忖,這種有道理的“憤怒”,實在沒道理。
事實上,文章一經發表,即成為社會的財富,優秀文章的形象理當大於思想,讀者可以挖掘出與作者甚或作家各各不同的理解。
“世間最神奇的事莫過於閲讀”,“神奇”在哪裏?愚以為在於人人都有自由狀態下“自由閲讀的權利”。
就像“一千個觀眾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閲讀的最高境界是站在他人的肩上見仁見智並自圓其説。
閲讀是一種輸入,寫作是一種輸出;一個人只有在閲讀中睿智地發現別人甚至包括作者也沒有發現的“留白”角度,才有可能在寫作中高屋建瓴成就美麗的思想。
然而,再細加思忖,這種沒道理的“憤怒”,實在有道理。
福建省2009年的高考語文現代文閲讀題命題者有“自由閲讀的權利”,為何設置標準答案,不給莘莘學子以這份閲讀的“自由”與“權利”呢?
筆者出於工作關係,經常碰到此類“尷尬”事。
杭州一個有幸進入某著名省一級重點高中的同學,他曾給我擔任執行主編的《語文新圃》雜誌發來深表閲讀痛苦的電子郵件,對本文的觀點頗有旁證價值。
編輯老師:
今天我們期中考試,一篇語文閲讀是王彬彬的《學術娛樂化不等於學術通俗化》,我在網上搜索,發現是《南方週末》上的文章,有一道題是這樣的:
下列對“在這個意義上,學術通俗化,不是為大眾搔癢,而是對大眾捧喝”一句相關內容的解説,正確的一項是:
A、“在這個意義上”是指根據大眾的接受水平,犧牲掉學術上最專業最難懂的部分。
B、“為大眾搔癢”是指關心民生疾苦,用學術來娛樂大眾,強化大眾對學術的好感。
C、“對大眾捧喝”是指揭示大眾面前陳舊落後的觀念與庸俗低級的趣味,並促其改變提高。
D、這句話的意思是學術通俗化,也需在大眾面前保持崇高而神聖的地位,不能遷就大眾。
我覺得ACD都對的,不知道作者是怎麼想的,反正網上查不到這道題,應該是某老師在幫作者揣摩意圖吧!
杭州XX中學學生:XXX
對於這個其實本不是難題,而是由那些為今天的語文評價標準所“器重”的語文教師一手“炮製”的難題,我們只能用學者、散文家周國平的話來回答他:“據我所知,我的文章常被用作這樣的範文,讓學生們受夠了折磨。有一回,一箇中學生拿了這樣一份卷子來考我,是我寫的《面對苦難》。對於所列的許多測試題,我真不知該如何解答,只好蒙,她對照標準答案批改,結果幾乎不及格。由此可見,這種有所謂標準答案的測試方式是多麼荒謬。”
在目前的應試教育大背景下,該同學的閲讀痛苦只有上帝知道,願上帝保佑他!
當然,這個“上帝”不是別人,就是我們自己——語文界的有識之士。
近年來,全國各地的語文閲讀試題日臻精細化。這種精細化試題源於舶來品標準化考試(諸如託福這一“檢定非英語為母語者的英語能力考試”),比較適合表音文字,之於中文這樣的表意文字似乎有點“水土不服”。表意文字的言表之意、言內之意和言外之意十分豐富,一維抑或“一言堂”而略顯呆板的“標準答案”絕對無法涵蓋多種多樣符合題意的個性化闡釋。
遺憾的是,時下精細化試題不但形成規模,而且漸成氣候,在“桎梏”了語文閲讀題及其答案的模式之同時,也造就了一大批精細化考試的命題專家。在可以預見的未來若干年,這種精細化的題目及其答案還將“統治”着語文考試。
《教育文匯》曾發表署名文章指出:“ 考試經濟使閲讀變成了人生的苦役,天馬行空的閲讀變成了標準答案下的鐐銬,自由自在的探索與質疑,變成了戴着枷鎖的舞蹈;心靈的愉悦、自由、快樂和滿足,超功利的曠達和享受,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被灌輸之下的勞役。”一幅多麼可怕的“圖景”,而此正是眼下語文閲讀教學及其考試的真實“寫照”。
教育的“本真”在於使受教育者“生”出自由與思想的“翅膀”。沒有自由之閲讀,就沒有科學之教育。
一個教育缺乏科學性的國度的顯著特徵就是:“孩子們手中放不下來的書籍,多半是課本,是習題集、作文選,或是被視為減壓玩具的動漫書、校園故事、恐怖小説……” “長大成人以後,終於有可能擺脱功利閲讀的他們,要麼乾脆遠離書籍,要麼青睞快餐讀物……”
一個教育缺乏科學性的國度,必然是一個“親‘模擬’,遠‘創新’”的國度;在與國際接軌的目下,必然是一個給發達國家做“倉庫”抑或為其許者“打工”的國度。
“自由閲讀”是一種“權利”。這種“權利”既是“天賦”之權利:每個人的好奇與懷疑的“品質”與生俱來;也是“法賦”之權利:文明替代愚昧之必定規則使然。
我們的語文閲讀教學評價機制剝奪了學生“自由閲讀的權利”,實質上是一種教育過失行為。其小而言之有誤於人,大而言之有害於國,使語文教育良知者痛心疾首。
行文即將“殺青”之際,重温美國前總統羅納德·里根的《自由的權利》,感慨萬千:“自由是提出質問的權利,是改變既定工作方式的權利。它是一個市場持續不斷的革命。它是一種認識,使我們能看清缺點,尋求解決的途徑。它是提出一種見解的權利,這見解被專家奚落,卻在人民中大受歡迎。它是追求你的理想的權利,保持自己良心的權利,即便你一個人處在懷疑者們的重重包中……”
以小見大,看來語文閲讀的痼疾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學科問題。
2010年10月22日
其二:自由的代價
金新

曾任新華社駐中東記者的唐師曾著作頗豐,名聲甚大,曾採訪過加利、卡扎菲、穆巴拉克、阿拉法特、沙米爾、拉賓、佩雷斯、巴拉克、沙龍、曼德拉……
竊以為,在政府“激情”於新聞的當下,因工作關係成為公眾人物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徵,諸如央視的趙忠祥、倪萍的所謂著述實在令人不屑,唐師曾似亦不會例外。
即便他的看家本領採訪,也不可能太有出人意料處,比如卡扎菲。即便當下“奧德賽黎明”之際,讓他重返“第二故鄉”重新採訪卡扎菲一次。
然而,唐先生最近一組以“北大博士夫婦退隱深山,二十年牧耕讀書自己接生”為題的照片及其所配文字卻是“本真”放膽創作,凸顯其善良之本能與深邃之目力,讓人震撼於靈魂“自由的代價”。
應該是緣於與王青松同為北大國際政治系七九級“同案”之誼吧?!
“1989年,王青松與其妻英語系教員張老師,雙雙辭去北大教職,一起進山,退隱山林……”
照片逼真地顯示,昔日北大未名湖畔英俊的才子與秀氣的才女經大自然隨心所欲的“肆虐”雕琢業已滿臉黑黃且皺紋密佈,雙手開裂如松樹皮了,只有眼睛裏依稀可見民國傳承的那北大“人格獨立,思想自由”之影子。
“人生唏噓雲亡”,來不及做的事很多,不知何故當初這對風華正茂的博士夫婦要在那個時候選擇迴歸自然做個隱士。
據説:“張老師從北大英語系教師到農家婦,基本與世隔絕,十幾年只出山兩次:一次是奉命換身份證,另一次是掛失存摺。”
華夏自古多隱士。
阮瑀《隱士》詩有語:“四皓南隱嶽,老萊竄河濱。顏回樂陋巷,許由安賤貧。伯夷餓首陽,天下歸其仁。何患處貧苦,但當守明真。”
是否這片皇權至上的土地每每“天地閉,賢人隱”?
“隱士”系隱居不仕之士,別稱“處士”或“高士”。
有才有德有做官之潛質而不去做官也不作此努力的人才配得上叫“隱士”。是故,《南史•隱逸》言之:“皆用宇宙而成心,借風雲以為氣。”
其實,從眼下來看“不仕”當為廣義。
德才兼備之知識分子“終身在鄉村為農民,或遁跡江湖經商,或居於巖穴砍柴”是某一個時代的特色“名片”。
隱士要耐得寂寞,用王青松夫人的話來講:“這環境其實誰都能待下來,主要是看自己的心境,能不能真的擱在這兒。”
這心境大抵是對自由的想往。
“不自由,毋寧死”應該是他們心靈的真實寫照。
唐師曾説:“王青松山家窗口,可以看到逶迤的長城。祝福他看得更遠,一直看到山那邊。”
“山的那邊”是什麼?
“在不停地翻過無數座山後/在一次次地戰勝失望之後/你終會攀上這樣一座山頂/而在這座山的那邊/就是海呀/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在一瞬間照亮你的眼睛……”
這個慾望無窮、貪婪加劇的官本位社會,讓過於理想化的王青松夫婦只能以消極的隱居方式來面對社會,而這也正是社會的悲哀。
“山裏面嚴禁使用肥皂、洗髮水、洗衣粉…… 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師、梁思成林徽因城市規劃專業黃鶴博士入鄉隨俗,用草木灰當肥皂洗手”,黃鶴博士曾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留學,她説:“王青松兄長一家三口完成所有的工作,難度可想而知。”
面對自然界的污染誰能“獨善其身”?
眼下日本福島核電站的“微量放射性物”正飄散在黑龍江、江蘇、上海、浙江、安徽、廣東、廣西上空,儘管微乎其微,無需防禦,但世界畢竟正在“共享”核污染。
非自然界亦然,在污濁的環境中能不受干擾地堅持自己的美好品格難也哉!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乃隱士之典範。
魯迅卻説:“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有了‘優哉悠哉,聊以卒歲’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履,又那有吸煙品茗,吟詩作文的閒暇?陶淵明先生是我們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一名‘田園詩人’,自然,他並不辦期刊,也趕不上吃‘庚款’,然而他有奴子。漢、晉時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並且給主人種地,營商的,正是生財器具。所以雖是淵明先生,也還略略有些生財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沒有酒喝,而且沒有飯吃,早已在東籬旁邊餓死了。”
陶潛終究是位“心遠地自偏”者,迅翁的要求是高了點,但尚有一定道理。《戴嵩畫牛》記載了一個有趣的故事:“蜀中有杜處士,好書畫,所寶以百數。有戴嵩牛一軸,尤所愛,錦囊玉軸。一日曝書畫,有一牧童見之,拊掌大笑曰:‘此畫鬥牛與?牛鬥力在角,尾搐入兩股間,今乃掉尾而鬥,謬矣!’”
想來那杜處士是“優哉悠哉,聊以卒歲”之不知稼穡艱辛人,否則,他不會看不出戴嵩所畫之牛的謬誤。
王青松夫婦則名實相副,他們“和泥築屋。開荒蓄水,植草種樹,耕牧讀書,連生兒子都是自己接生的。全家風生土長,與大自然為友。無電、無電視、無網絡……唯一進口的物資是食鹽……”八歲的兒子放牧着數百隻黑山羊,三頭豬,幾十頭黃牛,幾匹騾馬驢,晚上與羊豬牛騾馬驢們同宿。
《孟子•滕文公下》有道:“聖王不作,諸侯放姿,處士橫議。”
一旦不“議”,是何等境界?
“窮則獨善其身“而無絲毫”達則兼濟天下”之奢望之逍遙,是賢達文人墨客絕望後的最後崇高。
而這崇高即為他們人之為人者的最後尊嚴!
2011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