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 | 十年來的世界急轉直下，美國主導的全球霸權會轉移嗎？_風聞

本文轉自公眾號“許倬雲説歷史”（ID：hsuhistory）。

“許倬雲説歷史”這套書中，最早出版的《大國霸業的興廢》出版至今已經十年。這十年來，世界的形勢急轉直下，美國從二戰以後幫助歐洲復興，在亞洲也扶持了日本和南韓。經過朝鮮戰爭和越戰這兩次鬥爭，美國和中國打個平手。當然，美國在整個太平洋的霸權也是無可置疑，因為中國還沒起來。可是，最近十年來不一樣了。

許倬雲：《大國霸業的興廢》

東方出版社，2021年

中國近20年來的發展非常引人注目，尤其是在生產方面。由於中國的勞動力市場便宜，而且工人素質又好，美國的很多廠家都把自己生產線放到中國，中國逐漸變成世界最大的生產國。美國之前一向是製造大國，可這十年來變成最大的消費國。這一出一入，美國的經濟上就變得很不一樣，因此造成了十年來美國的一些變化。

第一個變化，是對世界的合作方式發生改變。之前美國和歐盟是和平相處的夥伴關係，在特朗普的任內變成了領導對屬下的關係，這種局面歐盟受不了。特朗普也非常狂傲，於是局面就愈弄愈僵。第二個變化，前總統特朗普更是自找麻煩，他認為全球化的經濟對美國是不利的。他認為美國自己本來就是強國，為何卻在全球化的市場條件之下去遵守別人的規定？於是，用各種方法退出全球化的秩序。他不遺餘力壓制中國——用片面的關税，對中國向美國的出口產品設限，還不斷用武力威嚇中國。這也造成太平洋上的緊張。這些都使得美國原有的威權發生了質變，這種質變非常嚴重。

我們用中國歷史上的例子來講。春秋後期，晉國已經被三家分權，例如趙國是“三卿”中第一個佔有晉國主權的。趙衰對同仁很好，對國民很好，對其他國家也很好，所以大家稱他是“冬天的太陽”。但是他故去之後，趙盾上來了，要求大家出錢出兵，對大家態度也並不客氣。趙盾在國際上如此，內部同事之間如此，對國民也如此。趙盾就像是夏天的太陽，烤得人發慌。

影視劇中的趙盾形象

用這個比喻來講的話，二戰後的美國是“冬日之日”，特朗普時期的美國是“夏日之日”。這個變化使得美國維繫的世界霸權，產生了問題。有許多國家寧可和中國合作，也不和美國合作。特朗普也不反省，以為用強硬的政策可以將中國壓倒，結果弄得越來越糟。特朗普也把內政弄得很糟糕，極右派用強力的手段干涉立法機構，抵制國內許多民生法案跟救濟法案；對外採取強硬的政策，聘用、派任非常強硬的帝國主義者作為各地的外交使節、軍事代表、還在駐軍司令官，造成世界極大的反感。

這麼一來，局勢逼着中國不能不做出反應。而世界各國中，有一些國家寧可受中國的領導也不要美國領導；有些國家尤其白人國家，雖然覺得美國領導不像話，但認為美國會改變，而中國的體制跟西方的民主自由是不一樣的，所以他們對中國的疑忌非常深。

世界霸權的轉移或不轉移，以及轉移之後該怎麼辦？已經成為這個時代需要思考、面對的問題，造成了世界很大的困局，中國也深受其苦。一方面，美國主導的世界霸權會不會垮台？如果垮台，中國是不是有可能接手領導世界？另一方面，大家對中國的政治體制不放心，懷有很大的疑忌。這種局面在目前僵持不下，對美國不利，對中國其實更為不利。

這一兩百年來，中國剛剛站到大國的邊緣上，就面臨着被抵制的趨勢；又面臨着必須對美國有所反抗，否則會被壓倒的一個無可奈何的局面。面對這種情況，中國是硬也不成軟也不成。

美國面臨的情況，則是想要強硬但硬不下去，沒本錢還不服氣——特朗普就是如此。拜登接任還不到幾個月，他同樣是舉棋不定，因為已經到了騎虎難下的局面，對中國既不能求和，又不能壓制。這個局面對世界整體的安寧和平是極壞的事情。尤其對中國國防問題、台灣問題，構成了困局。如果中國對於美國援助台灣採取強烈的反對，中美關係的緊張度就會提升；如果美國再繼續支持台灣的軍售甚至直接給予武力支持，會更造成中國的疑忌和反抗。 

所以，今天的世界霸權問題已經和十年前大不相同了。十年前大家討論的是理論問題，今天則面臨國際政治、地緣政治上嚴峻的形勢。

我是中國人，但我住在美國，我兩邊都關心。我盼望拜登至少能比特朗普更理性一點，温和一點，我相信他會這麼做吧。中國方面，我也希望不要採取強烈的對抗手段。中美兩國大家都平心靜氣地尋求共同合作，合則兩利，分則兩傷。中美之間如果激烈對抗的局面出現，甚至用武力的對抗來解決問題，世界一定遭受重大的損失。就中國而言，兩百年來一次的上升機會，還沒有到達目的地的一半，就要面臨嚴重的打擊，對中國非常不利；對美國而言，與中國和平相處，共享霸權也未嘗不是好事。如果美國一定要強烈堅持對抗，國內經濟和國際形式都不一定支持。直至目前，唯一可以做的是中美兩邊都平心靜氣，坐下來好好談。

我的理想是世界沒有霸權，大家都平等共處，用討論、會議，用各讓一步合作分工這樣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而今天的世界，除了中國以外，俄國也無法接下世界警察責任，俄國本身內部力量不夠，它的體制西方國家更無法接受。作為在美居住的華人，我説這話不僅是出於自己在這個窘態之下心裏難過，而且因為我身在美國，對美國內部有一定程度瞭解；我身為華人，對祖國和中國文化也有一定的認識。我誠懇地請求，雙方在這個局面下能夠儘量求合作，合則兩利，鬥則兩敗。

至於日本這個國家，我們要注意它，它在二戰時期闖了彌天大禍。我們中國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沒有日本插一腳，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和崛起速度會比現在好得多。日本侵華使得我們遭受那麼大的損失——幾千萬流亡的難民，七百萬死亡的戰士，兩千萬左右的傷兵，當時已經正在建設的現代產業在戰爭中全部消耗光。我們在戰後原諒了日本，並沒有要它償還債務。但我要警告大家，日本終於要起來了。這個國家不簡單。

美國一直在壓制日本，日本敢怒而不敢言。因為美國軍隊駐紮在它的土地上，艦隊駐紮在日本港口，飛機在日本的機場上。三十年前，日本的經濟曾經強大到全世界都有日本貨，美國受不了了，用經濟制裁的辦法把它一棒子打到底。日本到今天都沒爬起來。這些事情日本不記得嗎？它清楚得很。前首相安倍晉三對面美國忍氣吞聲，可能是想要學勾踐那樣，什麼侮辱都肯忍受。現任首相菅義偉，我看不出他究竟什麼想法。

二戰以後，我們從重慶復員回家，乘坐的那條海軍的老船都不能用了。但當時船隻實在不夠，應該報廢的船隻都得用來裝載眷屬。我們的船沒有注意航道的改變，擱淺了，日本當時還未撤退的海軍奉中國司令官指令，把這條船拖出來。一百多個日本兵，坐着兩條船把我們拖出來，到漢口港替我們加煤。一百多個士兵形成了人力傳輸帶，一筐筐送煤，一個上午的時間就完成了這件事。一百多個敗兵，紀律之嚴整，效率之高，令人佩服。我們不能不防備這個民族，這個民族會起來的。

我們從現在開始，要使日本不要疑心中國會壓倒它。亞洲很大，容得下幾個大國；太平洋很大，也容得下幾個大國，不一定要你死我活。中化文明的友邦像日本、朝韓和越南，可以在圈子之內大家共同合作。日本人在心理上想侵略中國，比如明代萬曆年間，豐臣秀吉想以朝鮮做跳板征服中國，但沒有成功。除此以外，基本上宋明幾百年來，亞洲圈除了北邊的胡人持續衝擊中國以外，太平洋沿岸是太平的。我盼望過去的歷史，能夠幫助我們理解現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