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校長，體面轉身_風聞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姚遠

“我60歲了，還在思考人生要如何從頭開始這件事。”

11月11日晚上，在絢爛的橙色虛擬背景前，新東方創始人俞敏洪如此向4萬名聽眾袒露心聲。這位年紀已長的教育者和企業家，如今也順應着傳播規律的變化，把自己最擅長的勵志演講，從學校禮堂的舞台搬進了短視頻平台的直播間裏。

他和他的運營團隊，顯然對直播這一模式還不太熟練：起初是收音不太清晰，後來的抽獎環節也稍顯耽擱。11月7日直播時，俞敏洪稱新東方未來計劃成立一個大型農業平台，自己將會和幾百位老師一起，通過直播，幫助農產品銷售，支持鄉村事業。以這一次技術上的倉促和青澀來看，他們還沒有做好準備。

11月11日晚，新東方的創始人俞敏洪在直播，主題為“帶你規劃大學&職場路”

然而，如果從輿論反應，或者説是宣傳效果來看，俞敏洪和新東方的轉型計劃又可以説是“萬事俱備”。這一晚，俞敏洪的講話主題是“帶你規劃大學和職場路”，目的是推銷新東方几款針對大學生的英語課程。觀眾們反應熱烈，有的甚至主動要求“再多上幾個鏈接”。“俞老師帶貨，我買”“農產品什麼時候上”，表達支持的文字在屏幕上不斷彈送出來。

不久前，“新東方將清退校區課桌椅捐贈給貧困小學”的消息傳出，讓雙減政策之下已是窮途末路的新東方和俞敏洪再次被人們關注。有人稱讚他在落魄時仍懷有慈悲之心，退場得體面，也有人説他不過是個假惺惺的商人，不值得同情，各執一詞。

新東方將各校區的課桌椅捐贈給貧困小學（圖源：新東方官方公眾號）

是真慈悲，還是假虛偽，外界怎麼評判，大約不是如今的俞敏洪最關心的事情。自己的人生要如何從頭開始，新東方要如何尋得生路，還沒離開的上萬名老師們要如何保住生計，已讓這位年近六旬的留學教父焦頭爛額，再度“走在崩潰的邊緣”。

1

困境

2021年9月10日，是俞敏洪過得煎熬的一個教師節。

他發了一條朋友圈：“自從成立了新東方之後，我每年教師節都會給全體老師寫信，向他們表示感謝！今年的教師節，我不敢給老師們寫信了……未來還會有更多的老師從新東方離開。這是我心裏最難過的一個教師節。”

俞敏洪在講話（圖源：新東方官方公眾號）

僅僅過了三天，9月13日，主打低線城市本地化小班直播課的東方優播宣佈全面關閉K12業務，計劃於10月之前全面完成學員退費和員工裁退工作。

又過了一個月，10月25日晚，新東方旗下在線教育網站新東方在線宣佈，計劃在11月末之前終止K9業務。這份董事會發布的公告上明確地寫出，其K9業務佔K12教育分部的約58%至73%，可謂大半江山。

新東方宣佈終止K9業務（圖源：21世紀經濟報道）

而新東方分佈在全國各地的線下校區，也紛紛根據當地監管部門的不同要求，要麼清退遣散，要麼尋求轉型。

這些被清退的校區裏，那些沒有去處的課桌椅，被載上卡車，運往了鄉村小學。

這一想法是成都學校校長孫吉芯先提出來的。俞敏洪得知後，呼籲全國的新東方校區都行動起來，“捐獻到農村的中小學去，這樣既不浪費課桌椅，也是做了好事和公益”。

73366套新桌椅，從關閉了的新東方校區出發，走進鄉村的課室裏。

“現在，所有教培企業都在處理辦公用品，一般都是選擇掛在二手交易平台上賣了。還有機構會把這些課桌椅以低價‘回饋’給學員，讓學員買走。”在新東方任教7年，受雙減政策影響選擇離開的學科老師簡紅對南風窗説，“新東方確實可以像其他機構一樣把東西賣了，彌補一下損失，但他們沒有。”

新東方將各校區的課桌椅捐贈給貧困小學（圖源：新東方官方公眾號）

此外，新東方還做到了一件事：將先前收取的學費退還給了家長。

雙減之下，教培行業雷聲不斷。南風窗此前報道過，8月22日，上海啓文教育在一夜之間宣佈破產，有家長續課後無法退還的學費高達22萬元。在全國各地，落入同樣境地的教培機構數不勝數，就連精鋭教育、巨人教育、華爾街英語這樣知名的教培機構，也在宣佈破產的名單之列。

而新東方之所以在危機之中應對得體，主要得益於健康的資金運轉機制。

2003年非典時，新東方也一度陷入困境。學生要求退款，但新東方賬上資金不夠，俞敏洪想辦法向朋友借了1000萬，勉強將學費全部退還。他從非典中得到的深刻教訓是：“如果公司賬上沒有現金，也不具備調動現金的能力，很容易在遇到特殊情況時被整倒。”

從那之後，新東方保持着這麼一條規矩：賬上存有的現金金額，一定要保證把學生預交的學費全部退掉，員工工資全部發掉後，公司還能活着。“存着這麼多錢，完全可以冒險選擇通過投資理財的方式獲得收益。但我沒有那麼去做，只選擇了收益不高的一般性投資理財產品，就是要確保現金流安全。”俞敏洪説。這是他的保守，更是他的明智。

在“雙減”發佈之後，新東方向家長們承諾將無條件按照比例退費

仍在重慶校區任教的周燃告訴南風窗：“新東方是這樣的，課程上完之後，家長的錢才會被劃入我們的賬户，在課程結束之前，家長們繳納的學費不會被使用，所以不會有退不了款的問題。”就他所在的校區而言，目前，家長要求退款，老師們一般會稍作挽留，如果對方依然堅持，基本會在三天以內完成退款手續。

“這一系列舉措很聰明。”周燃選擇這樣一個詞來形容近期新東方和俞敏洪被輿論評價為“體面”“優雅”的應對姿態。一方面，保證退款，守住了商業信用，一方面，捐贈課桌，樹立起企業口碑。“裏面肯定也有對外宣傳、穩定人心的成分，作為一個企業家，必須要做這些事情。畢竟，我們這麼多老師要餬口，新東方得穩住。”

2

預言

如今教培行業落得如此境地，俞敏洪早在一年前作出預言。

2020年12月召開的第十屆全國培訓教育發展大會上，他説，“疫情發生後，以在線教育為核心的K12培訓領域成為全世界的熱點，投資者紛紛湧入……但一定會退潮的。資本退潮後，一定是一地雞毛。”

俞敏洪在第十屆全國培訓教育發展大會上發言（圖源：中國民辦教育協會）

“未來一定會出現大的在線教育機構收了家長的學費，最後幹不下去，關門，讓政府來了斷這件事。我特別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這樣的事情發生一次，我們的生存就更加艱難一次。”

如今再回顧這場講話，俞敏洪每一個判斷，都得到了事實的驗證。儘管這並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

從更早之前開始，俞敏洪便對被資本介入的教育培訓行業抱有深深的憂慮。他數次在公開場合説，自己後悔讓新東方上市——這樣的表態“並不正確”，也許會讓持有股票的股東們心懷芥蒂。

大學時的俞敏洪（圖源：南方週末）

他在《我曾走在崩潰的邊緣》這本自傳裏剖析，**在中國，資本對教育的介入，正是從新東方上市開始的。**因為，根據行業慣例，只要一個產業中有一家公司上市，後面一定會跟上數十家。資本開始讓搞教育的人不再安心搞教育，以商業利益為驅動力，盲目擴張。於是，從那時起，陸續發生教育機構“捲款跑路”的案例。“而在資本進入教育之前，教育領域幾乎沒有捲款跑路這種事情。”俞敏洪寫道。

他承認，**教育被資本推動着進行了一些革新，但也被資本推動着逐漸畸形起來。**資本是短視的，是急功近利的，資本市場要求企業的利潤和收入持續增長，股價才會漲。但教育是長期的，是循序漸進的，教育要求以教學質量、教學水準為核心，才能得到學生和家長的信任。這兩者，是相互矛盾的。

那時，俞敏洪寫過這麼一段話，以郵件的形式羣發給新東方員工：“上市讓新東方在一瞬間從對內的關注轉向了對外的焦慮，從關心學生的感受轉向了關注股市的動態，從關注教學質量轉變為關心數據的增長……這些轉變正逐漸吞噬新東方的價值體系，模糊新東方的方向。”

俞敏洪與貴州畢節地區的孩子們在一起（圖源：新東方官方公眾號）

他花費心力，試圖去緩和這對矛盾。2015年，他對員工的考核指標進行了改革，將收入和利潤改為“續班率”。俞敏洪以為，學生們願不願意繼續報名課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學生們對於教學產品和老師的教學水平的滿意程度。

願望是好的，但仍然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事實上，近兩年教育培訓行業被爆出的涉嫌欺詐的虛假宣傳亂象，無不出於對“續班率”的一味追求。

“有的老師為了將續班率數據搞上去，會用一些不正當手段，真的沒必要。”簡紅説，深深嘆氣。“上市了，所有人都要為了這家公司一定要賺錢而努力。”

直到雙減政策落地，資本和教育的糾葛被監管力量揮刀斬斷，這位一直憂心忡忡的企業家才得以從左右互搏的矛盾中抽身。他轉而需要面對的新問題，更為窘迫，更為嚴峻。

3

眾意不可違

在中國留學潮最火熱的那些年，俞敏洪的勵志名言激勵了無數學子。他最愛講，要勤奮，要抓住機會，要憑個人努力改變命運。然而，這些年來，當談及新東方的發展時，這位永遠鼓勵學生們上進的勵志演講家常常露出向現實更為妥協的一面。

在一次電視採訪裏，他説，“事物的發展規律是不以人的意志而轉移的，新東方也是一樣。**我給他造了車輪，但沒有造軌道。我對方向盤的控制能力只有20%，其他80%來自於無形力量的控制。**你是扭不過它們的。”

比如，以俞敏洪的個人意願，是不希望新東方上市的。如《中國合夥人》拍攝的那樣，為此，他和其他兩位聯合創始人一度陷入僵持，友誼將近破裂。最後，他選擇了妥協。“除我以外的所有股東都希望新東方去美國上市，眾意不可違。”

電影《中國合夥人》中，黃曉明飾演的成東青原型為俞敏洪，其他兩人原型分別為徐小平和王強

上市以後，一邊保持公司可持續增長，一邊要保證教學質量同步增長，成了俞敏洪“難以平衡，也比較痛苦的狀態”。他甚至公開抱怨説，讓新東方一直維護着健康的狀態，耗掉了他所有的精力和時間，也包括愛情。

他以自己為例，告訴同行，把上市和成功畫上等號，一定是極其錯誤的，教育企業追求上市，是極其目光短淺的。儘管，在在場的人聽來，這樣的説辭會被當作成功者“幸福的苦惱”。

《十三邀》裏，俞敏洪告訴許知遠，自己偶爾會對幹了二十幾年的教育培訓行業陷入懷疑，所以“越做越不帶勁兒”，但又不得不做下去——那麼多的學生、家長，買了股票的股東們，幾萬的老師、員工和管理者，還在信任和依賴着這家公司。

俞敏洪在《十三邀》

也許是為了在心理上尋得某種平衡，也許是出於企業形象、社會影響力等方面的功利考量，俞敏洪在維繫一個龐大的教育商業帝國正常運作的同時，也關心着農村孩子的教育問題。他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將新東方的資源佈局覆蓋至農村，幫助孩子們走出大山。

所以，新東方成立了自己的公益基金會，這些年來陸陸續續發起過一些項目，組織新東方老師去幫扶貧困地區的學校。這一次捐贈出的課桌椅，是這些長期項目的慣性延續，而非臨時起意。而由此得到的輿論支持，可以看作新東方公益善行的回饋，也是俞敏洪商業智慧的成果，兩者並不矛盾。

11日晚上的直播間裏，他也解釋了自己為何選擇轉型農業直播的原因。“我積累的資源，其實可以選更賺錢的事情去做，為什麼要做農產品呢？理由很簡單，我喜歡農業。我從1歲到18歲，一直在農村長大。所有的農業產品，只要在我家鄉能種的，我全種過，我從小就喜歡看莊稼，看麥苗從地裏冒出來，慢慢地變得綠油油的，蓬勃生長，最後結出來的麥穗金黃一片。這給我帶來無比的和大地之間的親密感，以及幸福感。”

2020年，俞敏洪為雲南一小學的孩子們帶來了一堂詩歌課（圖源：南方週末）

他已經有所計劃，到時再找一位年輕的新東方老師來當直播間助理，自己賣，年輕老師負責吃。“我怕一個人吃多了，身體發胖。”

這位已是花甲之年的企業家，曾渡過了一次又一次的風浪，現在，他準備再度出發。

（應採訪對象要求，周燃、簡紅為化名。）

參考資料：

《我曾走在崩潰的邊緣》.俞敏洪

《從中國走向世界之後|十三邀之俞敏洪》

《俞敏洪：這個決策意想不到救了新東方一命》.36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