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製片人對流量的反抗、妥協到“放棄”| 對話《您好！母親大人》主創_風聞

方歌 | 作者     周矗 | 編輯

北京東四環一家影院的5號廳裏，放映結束，亮起了燈。嗚咽聲還沒停下，紙巾包裝袋撕開的聲音又斷斷續續地響起，沒有一個人從座位上離開。

這是一場《您好！母親大人》（以下簡稱《母親大人》）的大結局觀影會。這個開播至今豆瓣還沒開分的劇集，卻讓很多觀眾當場掉下了眼淚。

這時，兩個人走到了觀眾坐席前，準備接受觀眾的提問，一個人戴着鴨舌帽，一個人穿着過膝靴，他們就是《母親大人》的製片人張阿瞳和編劇鞏雪。

圖源：魔瞳影業

一位坐在第二排的女性觀眾率先站了起來，她的聲音很低，尾音還有些顫抖。

“看完這部劇，我想起了我的媽媽……”話音未落，她低着頭哭出了聲，聲音通過話筒放大，迴盪在封閉的放映廳裏。阿瞳有些不知所措，也開始拿着話筒安慰觀眾。

從劇本到演員都沒有流量，微博熱搜也不多，這部親情劇在深秋的放映廳裏，創造了一個有點傷感又有點温暖的獨特空間。

點映會結束後，**娛刺兒（ID：yucier）**擦乾眼淚，和主創們聊了聊做這部劇的初衷。沒想到，我們竟聽到了一位製片人對流量從反抗、妥協到“放棄”的心酸故事。

“反抗”市場的堅持

2017年，阿瞳感慨劇集市場的浮躁，辭掉了大廠的製片人工作。

“如果我們做一個有品質又理念超前的項目，是不是就可以廣受歡迎？”2018年，辭職後的他，突然有了這樣一個念頭。

不良生的散文集《雲上：與母親的99件小事》（以下簡稱《雲上》），讓這個念頭有了雛形。同為蘇北人，阿瞳從不良生的文字裏看到蘇北小鎮的街道，想起了蘇北人最愛吃的茨菰燒肉，還有常常在童年聽到的那首《橄欖樹》。

那個時候，由散文改編成劇的例子幾乎沒有，《喬家的兒女》等劇集並未出現，市面上講述親情的題材十分少見，不良生的散文集恰好滿足了這兩點先鋒性。之後，阿瞳買下《雲上》版權，甚至想好了劇集要如何開頭和結尾。於是，這部講述了一對蘇北小鎮母子三十年生活的《母親大人》，從此開始。

改編散文不是件容易的事。《雲上》這篇散文裏只有兩個人，但劇本要從這兩個人的生活中生長出一個世界，這對鞏雪來説是十分困難的一件事。

**為了讓擴展出的故事更真實，她將丁小軍（男主角）的年齡進行了調整，設計成跟她同一年。**根據自己的個人經歷，她對丁小軍的人生進行了補充，“我把我的老師説過的話，同學們的名字全都加進去了。”

圖源：魔瞳影業

改編之初，鞏雪就知道這個劇本有些沉重，“我們不想刻意賺眼淚，但丁小軍和丁碧雲這對母子的故事，就是很苦。”

為了減淡苦痛和焦慮，鞏雪給丁碧雲安排了一個夢境。這個人就是梅眾，善解人意温文爾雅，給了丁碧雲一段美好的愛情，一個堅持的念想。

前夫喝酒賭博出軌，離婚後獨自拉扯幼子，中年又身患重疾，“丁碧雲太苦了，可我不想她這麼苦。”這是鞏雪唯一堅持的不真實。

**除此之外，阿瞳和鞏雪達成了一個原則性的堅持：寫平凡人的故事。**這個平凡人會為錢所困，吃麪不加蛋不加腸；這個平凡人有志向也有能力，還是走上了平庸的道路；這個平凡人在母親生病之後會強裝平靜，可是在有人搶着上了自己攔下的出租車後，他忍不住爆發給了對方一拳。

**而當平凡人面臨選擇的時候，有的時候他們其實沒有選擇。**丁小軍也如此，跨年當天，他本來準備向女友餘雅求婚，卻在得知母親患病後毅然決然選擇分手。

這場戲是鞏雪的堅持，她告訴娛刺兒（ID：yucier），“丁小軍不是超人，只是一個剛畢業不久的普通大學生，做不到兩面兼顧。如果丁小軍什麼都能做到，的確可以讓觀眾看得爽，但那樣的他又怎麼會住在一個小隔間呢？”

鞏雪不想用爽感，來綁架真實性。

圖源：魔瞳影業

對這場戲，團隊還有一個堅持點：他們不想去貼合流行，寫不平凡的愛情。也許是因為市面上有關愛情的命題太多了，在看劇的時候，觀眾會不自覺將有關愛情的選擇看作很嚴重的事情，阿瞳對這種現象有些無奈。

劇集播出後，豆瓣出現了一些聲音，有些網友認為“丁小軍沒有選擇餘雅就是渣男”“沒選擇是因為不夠愛她”，阿瞳預料到這樣的爭議，也理解觀眾的想法，“但其實現實生活裏，比愛情重要的事更多。”他堅定地説道。

成年人的生活不是象牙塔，絢爛的煙花背後，有可能是走在逼仄的小巷裏的孤寂身影，可這，也許才是現實。

從不排斥流量

2018年前後，僅有《那座城那家人》等不到十部親情題材劇集上線，但阿瞳並不想做一部曲高和寡的劇。

保證質量的同時，他也有想做爆款的野心。即便現在，他也會在豆瓣看粉絲的回覆，看看劇集到底什麼時候開分。

為了支持自己的想法，阿瞳把目光放在了“流量”上。

彼時《長安十二時辰》正在熱播，豆瓣評分高達8.2，開播第四天就拿到貓眼劇集熱度榜首。《長安十二時辰》的成績，讓阿瞳看到了質感和熱度的完美結合，於是他主動聯繫了曹盾導演。幸運的是，看過在劇本後，兩個人很快就達成了合作意向。

之後確定丁碧雲（丁小軍母親）的目標人選時，他幾乎沒有怎麼猶豫。角色年齡跨度很大，需要從二十來歲演到五十多歲，對演員的演技有不小的要求，而到後期，還需要跟20多歲的兒子對戲，給演員的心理壓力也不小。

這樣限定下來，阿瞳的選擇其實並不多。確定了某位頗有流量基礎的實力演員後，他很快就去聯繫了對方，可是最後雙方並沒有能實現合作。

**這一次的嘗試之後，阿瞳有了放棄流量的想法。**他耐心思考了項目的狀況，發現自己有着滿意的導演和劇本，也因此獲得了平台的支持，好像除卻演員方面都很順利。

“既然如此，我就選擇放棄了流量演員。”阿瞳回憶起當初的決定。

圖源：魔瞳影業

但從19年下半年開始，市場的發展漸漸超出了阿瞳的預想。親情母題開始頻繁出現，讓《母親大人》的獨特性，受到了衝擊。放棄了流量演員的主創團隊，沒想到在劇本和題材上，又受到了打擊。

那時，《都挺好》裏對於原生家庭的刻畫引爆了觀眾的情緒共振，家庭元素開始的走紅，《少年派》《小歡喜》等家庭劇紛紛上線；2020年，《以家人之名》播出，芒果TV累計播放量超過53億；2021年年初，《你好，李煥英》上映，一週之內票房就超過30億。

九月，《關於我媽的一切》上線。曾經無人問津的親情和母親題材，在近幾年曾出不窮，甚至可能讓觀眾有些審美疲勞，《母親大人》於觀眾的新鮮感大大降低。

除了市場的變遷，阿瞳也沒有預料到，當今觀眾對家國情懷產生的共鳴，會如此強烈。

2021年，家國情懷成了影視劇的熱點元素，不僅引起了觀眾的情緒共振，還收攬了可觀的熱度。

《覺醒年代》中從《新青年》創刊到新中國創立的歷史，讓觀眾感到和國家的命運與共，滿心生出熱血和驕傲。其影響之大，充分體現在了觀劇人數上。截至11月10日，《覺醒年代》豆瓣評分人數過37萬。

《長津湖》裏奮戰在條件惡劣前線的戰士們，撥動了觀眾們熱血和感動的心絃，截至11月10日，該片票房已破56億，離影史票房冠軍《戰狼2》的56.94億隻剩1億之差。而東京奧運會更是引發了全民愛國熱潮，相關微博話題閲讀量有228.2億。

圖源：豆瓣

但當時的阿瞳，還是想把故事集中在親情的小切口上。因為在他看來，到北京看奧運會的畢竟還是小部分人羣，奧運會時期，一個畢業生在北京具體發生了什麼，對大部人來説很遙遠，很難有共鳴。

而對大部分人來説，舉國歡慶的點在電視上的那場晚會。所以儘管，丁小軍大學畢業正好是2008年，正值奧運會開幕舉國歡慶，但劇中只將此當作故事背景簡要描寫。

“假設如果我們三年前能預測到，家國情懷能有如此大的影響，我們可能就會放大劇本里關於香港迴歸，汶川地震，奧運會的段落。”説到這裏，阿瞳和鞏雪相視一笑，同時嘆了口氣。

儘管沒能抓住流量演員和情緒話題，阿瞳卻沒有放任《母親大人》曲高和寡的打算。因為宣傳出身，阿瞳深知短視頻的影響力，劇集上線之後，便在抖音運營起《母親大人》的官方賬號。

他對營銷毫不避諱，還向**娛刺兒（****ID：yucier）**談起了他的成果，抖音官方賬號裏丁小軍和餘雅互動的視頻，已經有近20萬網友點贊。

圖源：抖音截圖

但抖音的熱度並沒有傳到長視頻平台。截至11月10日，《母親大人》在騰訊視頻的播放量仍然只有5535萬。雖然知道長短視頻平台的用户交叉率並不高，但對這種過於和寡的現象，主創團隊深感焦急。

談到這裏，阿瞳坦言，追求熱度並不是什麼需要藏着掖着的事，“你對自己的作品有足夠用心，當然也希望它能得到市場的認可。”

質量和流量並無太大沖突，反而應該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不走“倍速”路

為《母親大人》的叫好不叫座掙扎過一段時間後，現在，阿瞳和鞏雪已經開始接受《母親大人》不火的現實。

這次大結局觀影會，讓他們從觀眾那裏獲得了力量。他們沒有想到現場會有那麼多人流下眼淚，和大家分享自己的故事和傷疤，會對這樣一個親情題材的作品如此感同身受。

《母親大人》的播放量和熱度的確讓他們有些遺憾，但因為被這麼多觀眾認可，他們的遺憾好像被沖淡了。

但二人也計劃不再做類似的作品了，阿瞳感嘆道：“《母親大人》是我們對口碑的追求，現在它已經完成使命了。”

下一部劇，阿瞳想要更加貼合大眾的口味，他看準了一部帶有軟科幻的甜寵劇。

他對自己的第一個要求是，把劇做的短一點。一開始，他準備只用24集來拍攝《母親大人》，但呈現出來的最終效果上升了到30集，這讓他意識到，可能存在部分段落節奏過慢的情況。於是下一次的項目，他給定下了集數的限制，來約束自己。

他也不想放棄對口碑的堅持。儘管選擇了甜寵題材，他其實是想做出一部披着甜寵皮的現實向作品。甜寵的低門檻不能成為低質量的藉口，甜寵不等於霸總，不等於先婚後愛，不等於兩個人無腦的談戀愛。

**但甜寵不能再繼續快餐下去了。**倚靠大量的受眾，套路化的甜寵流水線式作品越來越多，但高分劇集卻越來越少，得到的結果是，觀眾對甜寵劇的容忍度越來越低。佔着大女主和流量演員的甜頭，很多劇集的評分和播放量，也統統不理想。

圖源：豆瓣

鞠婧禕和曾舜曦搭檔的《嘉南傳》只有4.0分，騰訊視頻播放量只有不到八億。而就算有趙露思加入，《國子監來了個女弟子》同樣只有4.0分，在騰訊視頻播放量剛過九億。但2020年由她主演的《傳聞中的陳芊芊》，播放量卻超過25億。 

雖然甜寵劇2021年的表現不佳，但對阿瞳來説，選擇甜寵並不代表劇集質量的降低。

吸取《母親大人》 的經驗，阿瞳考慮加入更多的共鳴情緒，讓觀眾在甜寵劇裏體驗和《母親大人》類似的感同身受。“藉着甜寵的題材，我可以實現在《母親大人》裏的遺憾，甚至可以討好觀眾，當然，不是用狗血。”

雖然在內容上有了前進的方向，但對於長短視頻平台的熱度割裂，他還沒有解決辦法。

短視頻平台上的用户已經習慣看片段，比如分手的片段，抓小三的片段，反殺的片段，發糖的片段，他們習慣了短暫的爽感，“但故事有起承轉合，就算是短至三分鐘，也無法貼合他們的閲讀習慣。”

近幾年，看似野蠻生長的短劇，也因此從大勢變成了“偽風口”。

2019年8月，快手策劃“快手小劇場”的短劇板塊，上線垂直短劇平台追鴨APP；10月，抖音宣佈面向大眾公開招募短劇；11月，百度也針對短劇用户推出蕃樂APP。

《2021快手娛樂營銷數據報告》顯示，快手小劇場相關內容搜索量已經實現131%的爆發式增長。但其實大部分短劇連豆瓣評分都沒有，眾多鮮肉和金靖合作飾演的抖音S級短劇《做夢吧！晶晶》，也只有3000多人蔘與評分。

圖源：豆瓣

找到短視頻人羣的痛點，並將其引流到長視頻平台是阿瞳的下一步，“但是一天只有24小時，要讓人們完成工作之外，再抽出一兩個小時看長視頻，太難了。”

阿瞳和鞏雪為流量後悔過，掙扎過，現在他們握緊了“口碑”這根稻草，即將再次踏入這個爭奪流量的池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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