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手同心,搶救中國登山隊員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11-12 11:18
作者簡介
單寶祥 曾任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館文化參贊、中巴友好協會理事。
2005年5月27日,黃昏,我的手機想起了急促的鈴聲,打開手機卻未見號碼顯示。根據多年的經驗判斷,此來電不同尋常,估計是衞星電話,必有大事發生。
果然不出所料,是中國西藏登山隊隊長桑珠打來的,我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電話裏,桑珠心情悲痛地報告,登山隊從斯卡杜出發到大本營的途中遭遇山體滑坡,滾落下來的山石砸傷了乘坐在敞篷吉普車裏的仁那和邊巴扎西兩人。仁那被砸傷了頭部,經搶救無效,不幸罹難。邊巴扎西頸部受重傷,現神志不清,依然有生命危險,需要轉院治療。我在電話裏詢問了其他隊員的情況,表示使館將盡全力搶救受傷的隊員,並安排其他隊員早撤回首都伊斯蘭堡。

仁那與妻子在珠峯上的合影
此前,5月15日,中國西藏登山隊一行11人由烏魯木齊乘飛機抵達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21日離開伊斯蘭堡前往斯卡杜,計劃攀登位於喀喇崑崙山區的世界第十一高峯迦舒布魯姆峯。中國西藏登山隊成立於1992年4月1日,目標是征服世界上14座8000米以上的山峯,其中有4座在巴基斯坦境內。建隊以來,西藏登山隊成功登頂13座海拔在8000米以上的山峯,僅剩迦舒布魯姆峯尚未登頂。
情況緊急,我立即駕車前往使館向張春祥大使報告,途中接到了巴基斯坦登山協會副會長、退役中校曼祖打來的電話。他也通報了西藏登山隊遇險的情況,代表巴方對仁那的不幸遇難表示哀悼,並告知明日清晨空軍將有一架C-130運輸機飛往斯卡杜執行任務,希望使館能與軍方聯繫搭乘此架飛機,接回重傷員邊巴扎西到伊斯蘭堡搶救治療。

巴基斯坦一軍用機場,巴基斯坦軍人將身受重傷的邊巴扎西抬下飛機。(新華社記者 榮守俊 攝)
曼祖中校曾經服役於巴基斯坦工程兵,上世紀70年代,我們曾一起在巴基斯坦北部山區修建喀喇崑崙公路。我作為中方翻譯經常與他見面,他雖然不善言辭,但是待人誠懇忠厚。在那些日子裏,我們風餐露宿,並肩戰鬥,開山放炮,築路架橋,建立了深厚友誼。後來,我調到駐巴使館文化處工作,負責中巴兩國體育交流,我們又建立了聯繫。
經過15分鐘的車程,我趕到使館向張春祥大使作了彙報,一起商定了初步的救援方案:請武官處與軍方聯繫,爭取我作為使館代表搭乘飛往斯卡杜的軍用運輸機,接回受傷隊員並請巴軍方安排我傷員在巴三軍總醫院搶救治療。危急時刻請求巴軍方的協助是我們共同想到的,也是我們多年來在巴基斯坦工作和生活的經驗,他們不僅具備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對中國和中國朋友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張大使立即撥通了武官處的電話,要求他們按照商定的救援方案,迅速與巴軍方聯繫,全力協助搶救我西藏登山隊。

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館
從使館出來,我直接去了武官處,此時已是晚上7點多鐘了。到達武官處時,有關同志已在會議室商討營救計劃。見面後,我們又一起詳細地制定了營救計劃的每一處細節及備用方案,明確每個人的具體任務。會議結束後,天色已變暗,巴政府部門和軍方機關早已經下班。除了與值班人員聯繫,只能往決策人物的家裏打電話,如不是平常保持很好的工作和私人關係,在這關鍵時刻很難找到人辦成事。
回到文化處後,我召集相關人員開會,部署救援工作,確定張冰秘書同我前往斯卡杜。當時真是心急如焚,通常乘坐巴軍用飛機要提前辦理相關手續,需要一定的時間,這次如此倉促,能否辦妥,心裏直犯嘀咕。9點多鐘,鄒吉志代武官打來電話,告知搭乘軍機事宜已辦妥,三軍總醫院已聯繫好。聽到此消息,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巴軍方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同意中國外交官乘坐軍機赴邊防重鎮斯卡杜,可想而知是驚動了高層而作出的特殊處理。明天早晨天氣如何,能否起飛又成了我擔心的事情。巴基斯坦北部山區氣候變化無常,時常影響飛機起降,因此並不是每天都有固定的航班。而從陸路轉送傷員至少需要兩天的行程,況且山區公路蜿蜒崎嶇,道路顛簸不平,所以運送重傷員是不可能的,只能默默祈禱和等待了,但願天助我也。
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度過了無眠之夜,清晨,陽光照進了屋裏,我預感到氣象條件良好,飛機可以正點起飛,心情略感安慰,但心中仍然牽掛着遠方的傷員和其他同胞。按照巴空軍的要求,我和張冰秘書準時抵達停機坪。我們進入空軍基地得到了特殊禮遇,一路放行。空軍軍官和曼祖退役中校早已在那裏等候,飛機發動機已開啓,起飛前的準備工作已進行完畢,只等我們的到來。我們進入機艙後,飛機開始沿跑道滑行起飛。
軍用運輸機沒有做任何的改裝,飛機的線路和管道都暴露在機艙內,座位用尼龍布帶編制而成,坐在上面感覺如同去執行任務的空降兵。機組將我們安排在機艙前面就座,因為這裏噪音較小,與我們交流也較為方便。飛機裏除了我們兩人以及登山協會的官員外,大多數是前往北部執行任務或者休假歸隊的軍人、眷屬和孩子,以及大量的軍用物資。起飛後不久,飛機就進入巴北部的崇山峻嶺之中,沿着印度河向北飛行,印度河兩岸終年不化的雪山高聳入雲。

喀喇崑崙公路
透過舷窗可以清晰地看到沿印度河修建的喀喇崑崙公路,它又被稱為中巴友誼公路,北起中國新疆喀什市,南至巴北部塔科特大橋,全長1224公里。公路穿越喀喇崑崙山脈、興都庫什山脈、帕米爾高原及喜馬拉雅山西端,全路海拔最低點600米、最高點4694米,被稱為世界“第八大奇蹟”。同機的曼祖退役中校和我都是建設中巴友誼公路的參與者,也是這段歷史的見證者,此時,由於惦記着西藏登山隊,我們心情都較為沉重,無暇回顧那段艱苦而充實的時光。
40分鐘後,飛機徐徐降落在吉爾吉特機場,飛機需要加油補給,還有部分乘客上下飛機。機場附近建有一座公園,是這個城鎮唯一的景點。園內最有名氣的是馬可·波羅羊的雕像,傳説當年馬可·波羅前往中國路經此地時在附近的雪山高原上發現了此種山羊,因此得名。
吉爾吉特是巴基斯坦北部重鎮,喀喇崑崙公路由此通過,當年第二期公路建設的中方總指揮部就設在機場往南不遠處的山腳下,離城僅有5公里。但在當時,嚴密的紀律是不允許任何人離開施工現場和營地的,除非有外事活動,所以基本上我們的築路戰友在工程結束回國時都沒有來過這座北部小鎮。指揮部的東北側建有一座中國築路員工烈士陵園,安葬着88位為建設中巴友誼公路而犧牲的烈士。

巴基斯坦北部重鎮吉爾吉特的中國烈士陵園
(圖片來自網絡)
稍作停留後,飛機再次升空,11點30分抵達目的地斯卡杜機場。飛機停穩後,我和巴方人員衝出機艙,奔向在停機坪等候的西藏登山隊,看到躺在救護車上的邊巴扎西,以及仁那的遺體。當時邊巴扎西神志清晰,有意識,但不能張口説話。隨後,我與全體隊員一一握手問候,並緊握桑珠的雙手説道:“我代表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館,代表張大使接大家回家,大家受驚了。”
桑珠隊長向我們講述了事故發生的經過。5月27日中午,登山隊分乘多輛敞篷吉普車從斯卡杜出發,在前往大本營的半途中遭遇山體滑坡,滾落的石頭擊中了仁那的頭部和邊巴扎西的頸部,當時仁那傷勢十分嚴重,已休克不醒,隊員採取了急救措施,止血幷包扎傷口。桑珠和隨隊軍方聯絡官阿塔爾果斷作出決定,返回斯卡杜搶救傷員。
為了爭分奪秒挽救傷員的生命,只能求助於軍方調動直升機運回傷員。車隊抵達一處軍隊檢查站時,阿塔爾中尉迅速用軍用電話同斯卡杜、吉爾吉特及伊斯蘭堡聯繫,請求派直升機搶救傷員。很快,直升機就降落在指定位置,15分鐘後,傷員送進了斯卡杜軍方醫院,院長親自安排部署搶救。雖然巴軍醫盡全力搶救,但還是沒有挽回仁那的生命。
巴軍運輸機每次執行任務,對飛機載重量都有嚴格要求,我們十幾位搭乘飛機回伊斯蘭堡,就意味着有與我們相同人數的巴軍人不能登機。看到已在停機坪等候多時的男女老少,我心中不免有點酸楚,他們其中一部分人只能等待下次航班或者改走陸路回家,不知何時才能與家人團聚。機場工作人員向未能登機的朋友一一説明了情況,從他們的表情中我看出了理解和同情,我為巴朋友的支持和理解而感動。回程飛行途中,巴軍醫一直守護在邊巴扎西的身邊,不時檢查他的傷情,如同在守護自己的親人,這一幕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裏。
13時15分,飛機順利返抵伊斯蘭堡軍用機場,張春祥大使、巴三軍總院救護小組、使館文化處和武官處的同事已在機場等候,救護車隨即將傷員和仁那的遺體送往總院。在場的巴空軍飛行中隊長對前來採訪的新華社記者説:“只有中國兄弟在巴基斯坦才能享受這樣的待遇。”

巴方人員在裝運為仁那準備的棺木
(新華社 圖)
抵達醫院後,院方負責人對張大使説:“不要擔心,他們到這裏就像到家一樣,我們會盡一切努力為他們治療。”院方安排了兩位技術高超的醫生為邊巴扎西治療,24小時在重症病房監護。仁那的遺體做了處理後存放在冷凍室。為了表示友好,院方還打破醫院慣例,允許中方人員隨時到病房看望傷員。
29日中午,巴聯邦政府文化體育與旅遊部長賈邁勒來到隊員們休整的駐地慰問登山隊員。他對隊員們講:“得知你們遇險的消息,我們感到非常難過。儘管發生了很大的不幸,但是,我們還是真誠歡迎你們今後隨時到巴基斯坦登山,把這裏當做自己的家一樣。”隨後,他又前往三軍總院看望了正在熟睡的邊巴扎西。賈邁勒部長曾經是位醫生,他仔細查看了病人的血壓和心率數據,向在場醫生詢問了病人的傷勢和治療方案,離開時還在邊巴扎西牀頭留下了一束鮮花,祝願他早日康復。
幾天後,由西藏登山協會主席羣增帶隊,罹難隊員仁那的妻子吉吉、受傷隊員邊巴扎西的妻子普布和西藏體育局組成的6人慰問小組抵達伊斯蘭堡。吉吉同樣是西藏登山隊的一員,丈夫犧牲時她正在珠穆朗瑪峯大本營執行回收垃圾的任務,不幸的消息讓她悲痛萬分。他們夫妻在1999年曾作為隊友同時成功登頂珠穆朗瑪峯,創造了國內夫妻同時登頂的紀錄。

5月27日,登山隊員仁那在巴基斯坦遇難。圖為1999年6月17日,仁那(左)幫愛妻吉吉檢查行裝的資料照片。
仁那是位憨厚、樸實、勇敢和剛毅的登山隊員,在重大的登山活動中,他聽從指揮,不畏艱險,勇擔重任。自1993年以來,他已成功登頂世界13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高峯,兩次榮獲國家體育總局授予的體育運動榮譽獎章。他一次次以挑戰極限,贏得了國內外登山界同行的敬仰,也為國家贏得了榮譽。
按照藏族同胞的風俗習慣,需要在當地火葬仁那遺體。但巴基斯坦是信奉伊斯蘭教的國家,當地沒有火葬的習俗。幾經周折,巴方在拉瓦爾品第市區一處居民區找到了廢棄多年的印度教徒火葬場,向周圍的居民説明情況後,得到了他們的寬容和理解。6月2日下午,仁那的靈柩被運到火葬場,上面擺放着花圈和潔白的哈達,灑滿花瓣。靈柩的四周煨起桑煙,點起了酥油燈,敬敬上了炷香,以藏民族的傳統禮儀厚葬仁那。聞訊而來的當地印度教徒也參加了仁那的葬禮,為他的亡靈祈禱。這讓我感受到,巴基斯坦人民無論信仰何種宗教、加入何種黨派,都十分珍惜中巴友誼。
經過一週的治療,邊巴扎西的傷勢得到明顯好轉,已能乘坐國際航班回國繼續治療。6月5日,西藏登山隊及慰問小組一行乘飛機回國,登機前,隊長桑珠表示,雖然這次遭受了挫折失敗,但是他們會重返巴基斯坦,完成英烈未竟的事業。

2007年7月28日,阿齊茲總理在官邸與中國西藏登山隊全體人員合影。前排右3為中國駐巴大使羅照輝,左4為桑珠隊長,左3為犧牲隊員仁那的妻子吉吉。(《我們和你們:中國和巴基斯坦的故事》圖)
經過兩年的休整,2007年5月,中國西藏登山隊在桑珠的率領下再次來到巴基斯坦。經過精心治療的邊巴扎西已經痊癒,隊員中還增加了烈士仁那的妻子吉吉。他們的到來不僅是為了征服世界上最後一座海拔在8000米以上的高峯,完成隊友、丈夫的遺願,更重要的是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報答巴基斯坦人民的救命之恩,為中巴友誼大廈添磚加瓦。登山隊員和巴方協助隊員齊心協力,奮力拼搏,終於在7月12日9點20分成功登頂,創造了世界紀錄,為祖國贏得了榮譽,也為中巴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譜寫了新的篇章。

阿齊茲總理在接見中國西藏登山隊時與單寶祥參贊握手。(《我們和你們:中國和巴基斯坦的故事》圖)
7月28日,時任巴基斯坦總理阿齊茲在官邸接見了全體登山隊員,向中國登山健兒表示祝賀,並希望進一步加強兩國人文及登山方面的交流與合作。巴聯邦政府文化體育與旅遊部、中國駐巴使館分別為他們舉行了慶功會,讚揚中國西藏登山隊和巴協助隊不怕困難、不怕犧牲的大無畏精神以及中巴友誼。
羅照輝大使在慶功會上説:“中巴兩國登山隊和協作人員經歷了登頂的喜悦,同樣也承受了挫折和失敗考驗。2002年在攀登世界第二高峯喬戈裏峯時,隨隊聯絡官伊克巴爾上尉不幸罹難,獻出了他年輕的生命。2005年中國西藏登山隊遇險後,如果沒有巴政府和軍方的全力搶救,邊巴扎西就不可能全面康復並重返前線,也就不可能有今天登頂的成功。中國西藏登山隊的成功凝聚了中巴兩國登山健兒的鮮血和生命,我們所取得的成績和榮譽不僅是屬於中國人民的,而且也是屬於巴基斯坦人民的。”
— END —
文章來源 |《我們和你們:中國和巴基斯坦的故事》
作者 | 單寶祥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