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較真”的大使遇到了“較真”的翻譯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11-12 10:52
作者:施燕華 外交部英文專家,長期擔任鄧小平等國家領導人的口譯、重要外交文件的英語定稿等工作,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批到美國的外交官;曾任駐歐共體使團及駐比利時使館參贊、外交部翻譯室主任、駐盧森堡大使、駐法國使館公使銜參贊;主要譯作有《命運悠關的決定》《英迪拉·甘地和她的權術》《豪門秘史》《大座鐘的秘密》《企業家 -世界名牌創始人小傳》。
《聯合國憲章》是聯合國的“聖經”,其採取的一切行動都必須符合憲章的宗旨和原則。
1945年6月26日,中、美、蘇、英、法等國在美國舊金山開會決定成立聯合國,並簽署了《聯合國憲章》。《憲章》的中、法、俄、英、西四種文本具有同等效力。

◇ 《聯合國憲章》序言 中文本
《憲章》的原文是英文,其他語種都是從英文翻過來的。目前的中文本是文言、白話加港、台語言的大雜燴,讀起來佶屈聱牙,甚至費解。例如序言中有一句:“用是發憤之志,務當同心協力,以竟厥功。”句子頗為複雜,而英文卻很簡單:……have resolved to combine our efforts to accomplish these aims,完全可譯成:“決定同心協力,以實現上述目標。”
此外,有些用法也與大陸的語言習慣不同,讀起來彆扭。如:review,我們譯“回顧”“評估”或“審議”,《憲章》裏都譯成了“檢討”;聯合國的專門機構都譯成“機關”;簽署地點是“金山市”(即舊金山)。
《聯合國憲章》是重要的歷史文件,它的中文本應是完整準確、文字流暢、通俗易懂,現在的文本不符合這要求。我們覺得有必要重譯,用規範、準確的語言表達,以流傳後世。
**怎麼修改?經過向秘書處有關部門瞭解,才知道此事遠不如我們想象的那麼簡單。**儘管只是文字上的修改,不觸及實質內容,但《憲章》是簽署國協商一致同意,並經各國法律程序批准後生效的。所有的文本都是正本,修改任何一個文本都意味着修改《憲章》,根據《憲章》規定,修改《憲章》必須提交大會表決,獲得三分之二的多數(其中必須包括安理會五個常任理事國)贊成,才能進行。
團領導認為,我們進入聯合國才一個多月,人員也沒配齊,當務之急是熟悉聯合國的工作,《憲章》中譯文的好壞對我們影響不大,因為中譯文只是中國人看,在聯合國引用《憲章》或決議時,多數國家都以英文本為依據。所以,迄今為止《憲章》所有的文本沒有修改過。
聯合國秘書處有一個龐大的翻譯隊伍,開會時,五種正式語言都有同聲傳譯,會議的所有文件都要及時譯成五種語言印發給各成員國。**沒有翻譯,就開不成會。**我記得有一次,某個委員會開會時間超出預定,翻譯就集體罷工,通知主席説:“根據翻譯工作時間的規定,他們該下班了。”主席只得宣佈:“由於沒有翻譯,會議難以繼續,我宣佈散會!”
聯合國討論的許多問題都涉及成員國的政治、經濟等利益,形成文件時,誰都力圖強化對己有利的內容。所以大家對文件的措詞都要字斟句酌、咬文嚼字,常常為了一個標點、一個分詞短語爭論不休,最後找一個雙方都不反對的詞句,求得妥協。
**外交官對文件的字斟句酌,給翻譯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翻譯必須準確表達各種不同意見,不存歧義,這對會議翻譯是很大的挑戰。
**安理會開會討論決議草案時,往往會爭得面紅耳赤,各不相讓。**對某一事件,如南非鎮壓黑人反種族隔離運動,或以色列入侵阿拉伯國家的領土,是表示“關切”“不安”,還是“遺憾”,或“深感遺憾”?字義程度上的差別代表安理會的政治態度,非常重要。Regret和deplore在英漢字典裏都是“遺憾”,不過deplore程度更嚴重些,所以譯為“深感遺憾”。
有一次,一位代表覺得deplore還不夠,要加碼,提出在deplore前加“deeply”,等於在中文“深感遺憾”前再加“深感”,中文就沒法翻了。**我聽到同傳箱裏的翻譯説“這沒法翻,都是深感遺憾!”**語言與文化、思維方式及社會發展密切相關,一種語言的表達方法有時無法在另一種語言中找到對應的詞彙,這是翻譯最大的困難。

**這些“口水戰”大有文章,字斟句酌間看出一個國家的立場。**安理會的決議對成員國是有約束力的,所以大家對決議的措詞都十分重視。討論中東問題時,人們經常援引的安理會242號決議,就因為當時對英、法文翻譯的細微差異疏忽了,造成理解的不同,成為聯合國乃至國際社會爭論不休的懸案,也是值得外交翻譯學習的經典案例。
1967年6月5日阿以發生了“6日戰爭”,以色列憑藉軍事實力和訓練有素的空軍,佔領了阿拉伯國家多塊領土。在阿拉伯國家的要求下,安理會開會討論中東形勢,最後通過了一項決議,即安理會242號決議,其核心內容是要求以色列從其所佔領的阿拉伯領土撤出軍隊。
決議的英文稿中,“領土”一詞前沒有定冠詞,而法文稿中,“領土”一詞前用了定冠詞“des territoires”。也許當時代表們在激烈的辯論後出現了“疲勞綜合症”,無人對照這一關鍵句子的翻譯。**決議通過後,以色列、美國等發現英文稿對他們有利,堅持以英文稿為準。**因為英文本中的“territories”只是一般多數,並未明文規定應撤出以色列佔領的全部領土,也以解釋為撤出一部分領土。巴勒斯坦和阿拉伯國家則傾向於法文本,因為法文本中的定冠詞意味着以色列必須從其所佔的全部領土撤出。

《聯合國憲章》明文規定,中、法、英、俄、西為其正式語言。在實際操作中,英文使用得最多。絕大部分的決議草案都是用英文起草,然後翻成各種語言分發給各成員國,所有國家都有權對草案提出修改意見。
**法國代表團的外交官有很強的維護法語地位的意識。**有一次,安理會討論非洲問題,由於對不結盟國家提出的決議草案爭議很大,會下磋商、討價還價持續了很長時間,甚至晚上10點才交安理會全體會議討論。
會上各國代表自然要發言闡述本國的立場,表明對決議草案內容的意見。等發言完畢,已近午夜,主席宣佈對決議草案進行表決。他們鬆了一口氣,這下總算可以回家吃晚飯了。
**出乎意料的是,法國代表舉起了手,他説:“主席先生,我前面只有英文稿,沒有法文稿,我必須看了法文稿才能參加表決。”**此舉非常不得人心,會場上響起了不滿的“嗚”聲。蘇聯代表舉手發言,説俄文稿也沒翻好,但是他可以參加表決,顯得很通情達理,實際上是存心出法國大使的洋相。
飢腸轆轆的代表們感到很無奈。一位代表調侃説:“尊敬的法國大使,你太謙虛了,你的英文説得很好,應該能看懂英文稿。”法國大使雙手一攤,説:“我這是執行國內的指示!”

法國代表本人的法語很好,對法語翻譯免不了要“吹毛求疵”。有一次他居然當場同法語傳譯員爭論起來。
那一年,尼加拉瓜是安理會非常任理事國。該國的常駐聯合國代表是一位漂亮的女大使,據説是在尼加拉瓜革命中立了大功的。**法語翻譯把大使翻成ambassadrice,法語名詞有陽性、陰性之分,他認為ambassadrice是“大使”的陰性形式。**法國代表當場敲杯子要求發言,説:“翻譯翻錯了,尼加拉瓜代表是ambassadeur,不是ambassadrice。ambassadrice是大使夫人,不是大使。”
也許因為歷史上大官都是男性,法語中“總統”“總理”“部長”“大使”“參贊”等名詞都是陽性,沒有陰性。現代社會里,女性的高官越來越多,女權主義者要求另用陰性名詞稱呼女性官員。是繼續用陽性的名詞稱呼女性官員呢,還是把它變成陰性呢?法國人自己到現在也沒有一致意見。
樓上同傳箱裏的那位翻譯不服氣,在會議休息期間,他抱着一本厚厚的法語字典來到會議廳,找到那位“吹毛求疵”的法國大使,指給他看,ambassadrice有一個定義是“女大使”。法國大使仍不為所動。我在一旁看他們兩人爭論,覺得很有意思。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位大使對詞義如此認真,真是“較真”的大使遇到了“較真”的翻譯。
有意思的是,20多年以後,我在巴黎的一次晚宴上遇到了這位法國大使。他肯定不會記得我,因為那時我只是個“看熱鬧”的小翻譯。他聽人介紹我曾是駐盧森堡的大使後,鄭重其事地對我説:“請記住,你是ambassadeur,不是ambassadrice。別人稱你ambassadrice的話,你要糾正他。”
我眼前浮現了70年代安理會上,這位大使與翻譯的爭論。20多年過去了,他仍堅持自己的意見,法國人對語言的重視可見一斑。
-End-
文字 | 《我的外交翻譯生涯》
作者 | 施燕華
圖片 | 源自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