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特別喜歡種菜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11-12 10:54
作者:高鋒 曾任中國駐瑞典、塞爾維亞和黑山和駐巴布亞新幾內亞使館參贊,中國駐哥德堡總領事。
這個愛好產生於那個人人捱餓的困難年代。1960年我在濟南上初中時,廣播裏天天高喊“人民公社就是好”,但物資匱乏卻到處可見。政府印發的糧票、油票、煤票、布票、蛋票、肉票等票證多如牛毛,商店卻空空如也。中學生的糧食供應超過了成年人標準,但沒肉沒油,我每天還是飢餓難忍。槐花、槐葉、榆樹串子,能充飢的樹葉、野菜都吃遍了。開始我在家附近找,後來到郊外去找,北到黃河大壩,南到四里山山麓,到處都留下了我挖野菜的足跡。

沂水縣黑石溝村——我出生的地方
這天,我在離城十多里外的四里山上挖野菜時,見到兩個為連裏飼養的豬搞青飼料的解放軍戰士。中午時分他們掏出饅頭開始吃飯,我帶的菜包子早被吃光了,現在看到有人吃飯,我感覺飢餓更加難忍,兩隻眼睛盯住他們手中的饅頭竟然離不開了。我心裏知道這樣做不應該,卻無法收回那貪婪的目光。
後來,他們也注意到旁邊閃爍着的慾火,就相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各自把手中的饅頭掰下一小半,送給我。我嘴裏一面連聲道謝,一面囫圇吞棗地吃下饅頭。這使我想起五年前剛到濟南第一次吃饅頭的感覺。這種甜美舒適的感覺比那次更加強烈,也更加短暫。目送着他們離去的身影,想到日後漫長的飢餓與痛苦,我不禁默默地流下了眼淚。老師傳達上級指示説,中國遇到了多年不遇的災荒,要大家有長期困難的心理準備。我心裏一片茫然,不知道應該怎麼準備,這個苦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呀!
第一次種菜
後來,饑荒日益嚴重,野菜也越來越少。1961年春天,爸爸就帶領我和姐姐在屋後開荒種地。那裏長滿了野草,挖下去才發現到處是石頭瓦塊,鎬把被撬斷了,手被磨破了,全家老小白天晚上拼命幹,才開了一分多地。油菜苗長出來後,我提着兩隻桶,每天澆水,直累得腿腳發軟,兩手抽筋,但看到小油菜一天天成長,我心裏感到由衷的喜悦。
青菜成長給我帶來的滿足感和成就感,減輕了飢餓帶來的折磨。可惜買來的種子不是新的,用汗水加淚水種養的油菜,沒有長大就開花變老了,媽媽連根帶莖、合上玉米麪做成的糰子,吃起來清香可口,令人難忘。可惜的是,這不過杯水車薪。飢餓像個幽靈一樣,每天繼續在我周圍徘徊,在誘惑我,威脅我,逼迫我去找出路。
這時,我想起小時候在沂蒙山區老家過的日子,那時日子雖然也不好過,但卻沒像現在這樣飢腸轆轆。老家的親戚們現在好嗎?我去問爸爸,他説:“山區老家的困難可能更大,咱們就別去給他們添麻煩了。”

1956年夏天媽媽帶領姐姐妹妹來到濟南,
我們全家首次實現了大團圓
在他拒絕寫信的情況下,我悄悄地給伯父寫信講了濟南人人捱餓的情況。沒想到,伯父馬上回信説,家裏別的沒有,但地瓜幹還能吃飽,他歡迎父親帶着我們回家看看。爸爸立刻和媽媽商量,沒想到媽媽堅決不同意,她説:“離家五年多了,我們沒有回去。現在肚子捱餓了,就回家去要飯,這實在沒有面子。”爸爸也附和説:“回家總得帶點禮物,可現在兩手空空,回去怎麼與人説。”**我天天餓得發瘋,哪裏顧得上別人怎麼説?我可不想為了面子而犧牲肚子。**他們不同意,我就又哭又鬧,實在沒辦法,他們就讓步了。
在老家兩個多月,我天天上坡打草,下田鋤地,上井打水,出外推車,臉變黑了,手腳上長了厚厚的繭子。赤腳走山路如履平地。沒想到腳悄悄地長大了,要回家了,鞋卻穿不進去。我只好不顧疼痛,把雙腳硬塞了進去。後來才發現右腳中指被擠殘了,再也伸不直了,這就是我為逃荒付出的代價。
回到家裏,父母看到我身強體壯的樣子特別高興。饑荒在繼續惡化,他們也顧不上面子了,決定帶着妹妹和我回老家去過春節。老家不少人還記得爸爸領着他們打鬼子、鬥老蔣的情景。離開老家時,親戚們給我們湊了一大袋子地瓜幹,幫助我們渡過了1962年那個最困難的冬天。
饑荒過後,我仍然難以忘卻飢餓的可怕,也難忘幼苗成長給我帶來的喜悦,我開始喜歡種植。1971年我在部隊農場裏學會種菜後,它就變成了我最大的業餘愛好。
唐山農場
1970年夏天,我們去唐山解放軍農場勞動鍛鍊,挖溝、修渠和收割水稻等每天十幾個小時的重體力勞動,使我們這些學生兵飯量大增。部隊伙食費全部用來買糧也不夠吃,沒有辦法,連隊只好把養豬種菜作為生產自救的主要措施。
在種菜班成立會上,連長對我們講:“現在我們伙食太差,一個月吃不上一次肉。這麼重的勞動,全靠大米支撐,每人每頓平均要吃一斤多大米,伙食費全部用來買大米都不夠,連隊早就嚴重超支了。誰都知道高粱米不好吃,可連裏沒有別的辦法。現在我們只能生產自救,靠種菜養豬來解決伙食問題。記住,現在連裏130多人的吃菜問題就靠你們了!”就這樣,1971年3月下旬,我奉命帶着5個學生,離開營房,在農場邊上一個孤島上安營紮寨,開始了種菜生活。
這塊地大約有兩畝,四面有水渠環繞,地東邊有個大約十平米的茅屋,進屋就是個大土炕,六個人躺下,勉勉強強,夜裏翻身都有困難。炕前有個鍋台和一口大鐵鍋,屋裏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甚至連個凳子也沒有。
駐紮下來後,我們先集中力量把地翻了一遍,然後到處尋找肥源。聽説團部為稻田育種調來了豆餅,我急忙找排長幫忙去要。團部回答説,我們是新建連隊,沒家底,可以批給半車。如果不夠,就得自己想辦法了。這時,我想起了在老家時常見的農民拾糞的樣子,就立即加以仿效。在我的帶領下,揹着糞筐的學生連戰士很快地就成了部隊的一道新的風景線。
種菜,一要土地,這裏是黑土地,比我們老家的山地要好得多;二要肥料,除了團裏給的豆餅,我們在營房周圍收集了不少糞便;三要水,這裏水渠環繞,水源充足。因此關鍵是種子,我想起了困難時期在濟南開荒種菜的教訓,立即跑到兄弟連隊求援。聽説新來的學生連有困難,他們馬上送給我一大包種子,還傳授了一些寶貴經驗,特別強調春季抗旱保苗的重要性。
穀雨過後,我們適時地播下種子,出苗後果然遇上了北方春季大旱。連續半個多月不下雨,能否保住菜苗就成了成敗關鍵。在不能大水澆灌時,我們像呵護嬰兒一樣,用水桶、水盆甚至水壺分株澆水,極力護苗保苗。
學生碰見兵
正當我們為了連隊生存而拼搏之際,連裏卻發起了一場政治鬥爭,一場軍閥主義對學生的征服運動。
四月中的一天下午,連裏派通訊員通知我們晚上回營房開會。一走進大宿舍,我就聽到指導員正在講話:“為了執行毛主席指示,對你們進行再教育,我們費盡了心血,沒想到現在卻受人辱罵,把我們醜化成兵痞子,沒有資格當你們的老師,這是什麼性質的行為?你們都好好地想想。這是我們執行再教育任務以來,受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侮辱!這個問題今天必須説清楚。如果有誰不想接受再教育,我馬上報告上級,讓他立刻回家!”聽了指導員的嚴厲講話,我感到巨大壓力和十分困惑。
事後我才得知,那個學生為班長几次留他在宿舍為班裏寫材料而感覺不好意思,就建議説,會寫的學生不止他一個,可以讓大家輪流寫。他僅對班裏工作安排提了這樣一個建議,班長就火冒三丈,大罵他:“你個臭老九,不服從分配,接受再教育態度不端正!”學生這時反嘴説:“我考上了大學,就變成了臭老九,你連中學都沒考上,卻變成了教師爺!你懂什麼?你一個兵痞子,有什麼資格在這裏教訓人?”
班長被批得理屈詞窮,就跑去向指導員告狀。指導員不去批評班長的軍閥作風,卻把學生的正常抗爭當作對解放軍地位的挑戰,在全連範圍內進行了大批判。這個學生後來當上了聯合國副秘書長,指導員聽到這個消息肯定為自己當時的愚蠢而後悔不已。

1971年6月離開唐山農場時與班排長合影,站在最左邊的學生是作者,最右邊的學生後來當上了聯合國副秘書長。
回到菜地,我們都慶幸自己躲過了這場是非,就齊心協力,把精力用在菜場管理上。
進入五月,菜地裏菠菜、小白菜和油菜日新月異,黃瓜、西紅柿、青椒、芸豆等百花齊放,欣欣向榮,一片豐收景象。大批新鮮蔬菜每天送上飯桌,種菜班由此變成了連隊創業史上的一大亮點。我們在耕作栽培中得到了很大的滿足,享受到一種成就感。看到萬物競相生長的景象,我們忘卻了在連隊遭受的所有批評、指責、委屈和不幸。種菜使我們逃離了政治是非,菜地變成了我們的世外桃源。
從此,我一看到生氣勃勃的蔬菜,特別是它們枝繁葉茂、開花結果的時候,就興奮,就滿意,就能忘卻心中的煩惱,這種感覺和經歷使開荒種菜變成了我生平最大的愛好。這個愛好來自於中國農民世代相傳的對土地的熱愛,也來自於我內心深處對飢餓的恐懼和對自由的追求。
1971年我到瑞典工作時,發現斯德哥爾摩郊區有很多這種土地。戰爭期間它們為城市居民提供了生產自救的機會,和平時期它們變成了當地人修身養性、業餘活動的場所。這些小巧玲瓏的房子、盛開的鮮花、果實累累的樹木和生氣勃勃的蔬菜為大都市增加了一道道亮麗的風景線。我在國外使館工作期間也不忘種菜。2005年夏天我從駐塞黑使館調回時,廚師還專門用我種的韭菜包餃子,為我送行。

2004年春,我在中國駐貝爾哥萊德使館院內種菜
退休後,我有機會就找地種菜。有個朋友在涿州有三間瓦房和100平米的地,他出國後就把房子交給我管理,我就把院子整理一下,種上青菜,週末常去做農民,重温當年世外桃源的感覺。他回國後,我就把房子還給了他,自己在懷柔租了一塊60平米地,種菜休閒。這地方原來是農田,被人租來搞開心農場,用每年1000塊錢的價格出租給我們。不過他們管理不善,我種的菜豆,自己沒吃多少就不見了。
當時,北京郊區很多農民外出打工,造成大量農田荒蕪。有些頭腦靈活的農民就承包土地,建造大棚,配上耳房對外租售。2013年我在通州租下這樣一塊地,約320平米,租期30年,租金10萬塊,外加每年物業費2000元。整個農場有160多户,土地大小不等,租費也就不同。

看着這些勞動果實,我心裏充滿了豐收的喜悦
我在地裏種了茄子、辣椒、黃瓜、芸豆、西紅柿等,在農場鍛鍊時種過的菜我都種了。我住在那裏,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回到了在農村小時候過的日子。人勤地不懶,年年大豐收,自己吃不了,就送鄰居、送朋友,送不出去就成了麻煩。這時,我意識到不能種這麼多菜,就在棚外地上栽了果樹。我栽的杏樹、梨樹、櫻桃、花椒和葡萄先後結了果,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又變成了農民,感覺非常悠閒,而且自在。可惜,這些菜地連同大棚房2018年6月18日被鎮政府派人全部剷平了。據説,這是農業用地,“不能移作它用”。

我大女兒一家經常來通州學習種菜
後來,我在海南買了一套小房子,在樓下小溪旁我開了塊地,種了花生和各種蔬菜。無論何時何地,我都積極開荒種地,努力返璞歸真,把自己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國外種菜
2013年,我開始每年去瑞典探親。除了看女兒和她的孩子,剩下的時間我就去旅遊、去種菜。

豆角長得真高,
吸引小女兒帶着兩個大外孫也來參加勞動
開始我在自家草坪上開了塊地,後來我發現離家不遠的地方,有塊公用地,供當地人使用。五十年代,瑞典經濟比較落後時,這片土地上曾經有30多户人家耕種,現在只剩下3家,大部分土地都荒了,這裏種地不要錢,大家隨便種。

2015年夏天,瑞典記者勞施來幫助作者收土豆
我們在這裏開了塊60平米的地。這地方土壤肥沃,離河邊很近,我們又捨得時間和力氣,因此蔬菜長得很好。我們又像在北京一樣到處送人,送給鄰居、老人和殘疾人,很受當地人歡迎。

這樣大小的菜地我們在瑞典共有四塊,
一分錢也沒花
看到我們幹活勤快、為人厚道,一個瑞典老人把他的兩塊地送給了我,使我們在瑞典的地一下超過了通州租地。他説:“我年紀大了,幹不動了,不想讓這兩塊種了30年的地荒了,就送給你們,你們想種什麼都行。”我們很感動,就每年送些時鮮蔬菜給他。

菜地成了作者與新老朋友聚會的地方。右一和二是瑞典議會交通委員會前主席斯格奈夫婦,右三、四是前議員奧斯特夫婦,左一是作者。
2018年大旱,提水澆地太累,我就買了發電機和抽水機,進行灌溉。雖然有些勞累,但我感受到人生中從未有過的快樂與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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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 | 高鋒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