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獨行的華夏文明》全稿30第三章已是懸崖百丈冰08_風聞
mamimima-2021-11-12 09:10
3、戰國儒家的歷史遺產
戰國時期,社會矛盾日益激化,諸侯期望消滅所有競爭對手,實現改朝換代的大一統;百姓期望快些結束延綿幾百年的戰亂局面,恢復和平穩定的生活狀態;為了實現這些目標,各個學派紛紛興起,以尋求最終解決問題的路線。百家極盛時百姓生存狀態則極暗。儒家針對世事變遷,分成多派,其中孟子、荀子兩派各自為華夏文明的演進增添了奪目的一筆。
性本論之爭
戰國長期惡劣的現實,與華夏文明“自強向善”的理念產生嚴重的背離。諸侯爭霸、兼併,崇尚有力而勝人,各種無底線的手段策略皆出,嚴重背離向善的價值觀要求:春秋時期的管子用經濟戰,以糧食為武器滅衡山國,弱楚國。這等挾持百姓福祉以圖自利的辦法到戰國時,已經算很文明的做派了。縱橫家的師兄弟孫臏與龐涓因私利之爭,不惜借諸侯刀兵相互攻伐相殺;另一對師兄弟張儀、蘇秦,則相互默契分別投到秦國和反秦六國兩大陣營中,修連橫合縱之法,挑動秦國與反秦六國相互爭鬥,攪動天下大勢。教人相爭相殺之法大盛。天下紛亂數百年,諸侯之間征伐日益激烈。那些信仰華夏自強向善之道的人們,面對天下幾百年來越來越亂的局面,越來越多人開始對自身的文明信仰開始動搖。
可以説,到戰國後期,殘酷的現實,讓越來越多的華夏精英,將華夏文明自強向善之道視作解決亂世策略的攔路虎。 因為自強向善(乾坤之道)的理念,在華夏精英層是普遍共識,尤其春秋時,儒道兩家進行大量的理論闡釋及演進。以明確的文字理論形式,無形中深刻規範着華夏族的實踐方式。春秋戰國大量違背華夏文明標準的行為,雖然諸侯們做得痛快,但是説出去名聲不佳。所以我們看孟子大罵桀,紂為匹夫,好似一副造反有理的模樣。但另一方面,這又何嘗不是告誡各路諸侯、貴族,放棄仁義(否定華夏文明向善之道)就是個人人得以誅之的賊匹夫而已。這種文明的強大規範性,對於諸侯採取爭霸措施就是一種嚴重的掣肘,這就導致理論的價值觀與現實極端矛盾。
理念不清,則實踐必然昏亂。而百家紛紛興起,一時又沒有找到不違背既有價值觀下的解決亂世之道。既然實踐不能服從理念,那麼改變理念順從與現實也是一種易變之道。於是,一部分華夏精英階層,就將矛頭指向了先解決華夏文明價值觀的策略。這集中體現在對性本論的爭論上。
性本論在戰國時,大致分成了三種不同的觀點:
一種是孟子代表的性善論;一種就是荀子的性惡論;還有一種是告子為代表的性不善不惡論。現存典籍上記錄了,孟子與兩家觀點交鋒的內容。
在我們談他們的觀點時,先要對**“性”**這個概念做一番梳理。因為中國近現代長期學習西方文化,在很多觀點和認識上,採取了西方原子論式形成的世界觀來理解華夏的概念。這形成了很大的認識偏差。
西方原子論下,個體被認為是絕對獨立的,這種獨立性何以能夠絕對,被認為個體內在擁有自身獨特不變的性狀,以此個體就與其他個體形成了絕對性的區隔,這就是西方認為的事物的本質。因此原子論邏輯而言,人性就是一種人的內在本質性的東西。從原罪論演化出性惡論這是基督教一神教文明的人性本質論。
但是華夏文明,本書前面大量論證了是整體論作為世界觀的文明類型。他研究的個體是以(陰-陽)關係形態進入觀察者的視角中的。因此傳統的概念基本都是對“關係”的論述,尤其關係狀態的論述。概念往往不僅僅是事物本身的,而是事物所在關係整體顯現的狀態。“性”這個概念也是如此。“人之陽氣性善者也。從心生聲”[108]。心生是人本身自有嗎?我們看中庸所言,何為性:“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109]"。(《中庸》被認為子思所做,孟子承襲子思一脈,應該繼承子思的基本觀念,此處指,命、性的概念。)心中所生之聲,是天以‘命’的方式所給人【這裏要進一步討論“命 ”的概念,命原初就是命令的含義:上位者向下位者以口下達的強制性執行的指令。由於命(令)這種單方向性強制的特質,所以衍生出給予、指派之意。命與天字並用,顯示(天-人)關係狀態中天處於的絕對上位,絕對主導的地位,天(自然)將道以命令(給予)人,人若從道而行,則吉。否則就是負面的結果。於是**‘命’與‘天’合用,在理念上,就是天給道予人,人從道而善,不從而不善之意**;在政治領域,則表明了君王合法性的來源。所謂的天命所歸。由於(天-人)的關係的這種特殊的狀態——“命”,所以之後衍生出新含義生命(天生人),天生人就是命,或者説天以命的形式生人。以此,在宗教信仰範疇裏通過人格化‘天’,而使得命令的發起者-‘天’具備了人的規範、規劃、設定等等能力,以此天生人,天的人格化的絕對給予者地位,使得人的生命可以被天規範、設定,於是演化出宿命論(命運)】,**性就是天命(令)予人,人對其的直觀認識.**但心中所生並非全部為天道(道是使人吉的對天命的認識),因為人的關係是極其複雜的, 人的實踐結果也有吉凶之分。人與自然共存,必須要使得人處於吉的狀態,而符合吉的狀態和結果的天命才是道(人心可以直觀到道,但人心也可以依據自己的特質胡思亂想、胡編亂造的念頭)。所以道和天命兩件事,道是天命中使人吉的那部分(實踐)。脱離了吉的狀態和目標,就是脱離了道,所以説‘可離非道也’。
如果更深入説,性就是將人心(認識)作為了一個鏈接節點,節點左側是天與人的關係(天以命令的形式將客觀現實呈現給人——直觀到世界)節點的右側是人與實踐的關係,人按照心中直觀天命所得而行(道),就能實現人的吉的結果。我們可以將此段話以以下關係結構呈現出來:
【(天-人)-(人-心)-(心-道)】
解讀:
【(天命與人)-(人受天命,從心中顯現)-(依照心中顯現的天命而行為道)】
備註:這裏呈現出邏輯關係,心中所顯的天命部分被人直觀認識並照此實踐才為道(心中所顯並非皆為天命;實踐也並非皆為道。符合心直觀到的天命要求,依據此實踐的才為道。通過這個分析,我們能釐清天命、性、道的具體所指及相互關係。用現代話語闡釋,天命就是認識領域的問題,道就是實踐領域的問題,而性是鏈接認識過程和實踐過程的“方法論”問題)。
打個比喻來幫助大家理解上面引用的《中庸》這句話:新冠疫情是天強制給予人類的考驗,根據發現的新冠存在特徵和規律(天命之謂性),我們發現戴口罩就是能應對考驗的一種有效方法(率性之謂道),我們把這個正確應對方法告知全民(修道之謂教)。必須堅持戴口罩(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不戴口罩就會增加感染風險(可離非道也)。
所以我們看“性”字,有‘認識真理’之意(上天給予人認識到的道,心中符合道的認識部分,而不是心中認識的全部,意指人的認識和天道契合並指向了吉的實踐結果的那部分)。
根據對“性”在春秋戰國最可能的含義的分析解讀,我們就看到戰國時,性本論爭論的三家的理論邏輯出發是如何的。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中庸》這段話,就筆者對荀子觀點的理解而言,荀子只取了前半段‘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來展開他的觀點的邏輯。性是天給予人的,由人心生成,需要以此而行並教化百姓——這是前半句的主要含義。而後半句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則直接指出人心所生並非皆為道。真正適應人的道,順之而行,才有善果。
如果荀子觀點的邏輯前提含有後半段話,就得承認心中所生不必然都是天命,所以必須對此要先甄別心生所念是不是真的適宜人的天命。既然先有甄別,才能清楚心生是否是有益之天命之道。那麼荀子立論性惡就出現嚴重的邏輯前提缺陷,無法實現自圓其説——荀子所言之惡,是不是需要被甄別出去的“非利人的道”呢?
所以荀子的邏輯出發:直接以心生皆為道為出發。”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 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 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 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110]”
此段荀子論證:人有好利、疾惡、好聲色本性。放縱會帶來災禍,需要後天的治理去規範。由於荀子的邏輯前提,是不分辨心生所成是不是利人道(意思就是心中所生皆為天給予,因此心生皆為道 ),所以荀子的論述邏輯以此為前提,則基本成立。但是還有漏洞,就如孟子 在《孟子告子》上説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如果按照荀子相同的邏輯,這些也是人天生就有的。荀子何以避而不談呢?為何只強調了惡性才是性,而善性不算性呢?相反孟子的邏輯出發跟子思《中庸》所言的觀點類似,從道而行,才能得到好的結果。好的結果都是向善的。
而告子的邏輯出發與荀子一樣,認為凡是心生,皆為道。所以他承認荀子的性惡論,但是他也看到性惡論論述的邏輯漏洞,因為荀子邏輯同理下的孟子性善論也是成立的。所以告子的結論取巧,以不善不惡論作為自己觀點“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111]
僅以邏輯角度,三家性本論論述,告子和孟子的理論更為自洽。他們結論不同,是因為邏輯前提是不一樣的。孟子認為要對那些所謂的心生(天命)的東西進行甄別,對真的(利人)天命,尊道而行,必為善果。而告子的邏輯前提跟荀子基本一樣,認為心生都是道,因此人的本能本性既有向善又有向惡。荀子的論述有理,但邏輯漏洞最大。
荀子的觀點的邏輯漏洞雖大,但是性惡論的建立,實質是強開了一個大門,通過顛覆儒家基本價值觀取向,強行把孔子小人予以利這種對利的反對和迴避不談態度,改變成可以把利擺在桌面好好討論的事情。
“量地而立國,計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 使民必勝事,事必出利,利足以生民,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揜,必時臧餘,謂之稱數。”
" 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後利之之利也。不愛而用之,不如愛而後用之之功也。 利而後利之,不如利而不利者之利也。愛而後用之,不如愛而不用者之功也。利而 不利也,愛而不用也者,取天下者也。利而後利之,愛而後用之者,保社稷者也。 不利而利之,不愛而用之者,危國家者也”[112]
同時,華夏文明自強為本,在面對春秋戰國殘酷現實,荀子的這種價值觀的改變,直接將對華夏文明‘強為自強’的認識,向‘勝人也是強’轉變。
“荀卿子説齊相曰:處勝人之埶,行勝人之道,天下莫忿,湯武是也。處勝人之 埶,不以勝人之道,厚於有天下之埶,索為匹夫不可得也,桀紂是也。然則得勝人 之埶者,其不如勝人之道遠矣!”[113]
這就事實上對老子所言,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 ,強的定義,進行了重大的改變。
本文不對荀子理論的內容進行過多的分析,因為從事後結果看。荀子最大的歷史遺產就是從去傳統價值觀入手,將所有可以解決現實問題的方式方法,都毫無顧忌的攤開到華夏政治精英面前盡情討論。同時對春秋以來(管子、士匄、子產、李悝、吳起、商鞅、慎到、申不害、劇辛等)那些實踐有效但價值觀與傳統相悖的方式、手段,賦予了價值觀背書和理論背書。
荀子豎起了一杆去價值觀的理論大旗,以此引發了連鎖效應,那些幾百年來,在爭霸歷史中顯示有效性的東西,迅速彙集與這杆大旗之下,最終成就法家助秦統一華夏的赫赫功績。
但是荀子去價值觀的策略的負面作用同樣不能小覷。荀子一脈以來對華夏向善價值觀的嚴重顛覆帶來的方式粗暴、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體恤民眾等等重大問題,是秦朝二世而亡重要原因之一。荀子亦要承擔自己相應的責任。
而作為儒家另外重要一個分支的孟子,其之所以之後這麼有名,以至與孔子齊名,後世並稱為孔孟之道。就在於孟子在戰國亂世中對華夏向善價值觀的堅持。孔曰成仁(殺身成仁) 孟曰取義(捨生取義)。所謂仁,向善文明做人之本。所謂義,以仁為基本價值觀處理與他人利益衝突的現實之道。戰國,各個勢力之間你死我活的爭鬥衝突現實之下,孟子仍舊保持華夏文明向善之道,以取義的姿態來處理現實利益的巨大沖突。真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以當時現實,道家雖然承認華夏文明向善的價值觀,但是道家在戰國迫於現實,轉向着重研究勢、術、法這類統治技術的黃老學派,以及強調無為極致到消極保守主義的楊朱之學。而儒家內部荀子一派更高舉旗幟,反對向善價值觀。而戰國初期興盛一時的墨家,雖然高舉‘兼愛’的價值觀大旗,但是由於墨家堅持一條體制外變革的道路而逐漸式微。到戰國中後期,堅持華夏傳統向善價值觀已經不成為理論領域及實踐領域的主流。再加上荀子學生李斯,基於性惡論價值觀出發,統合了春秋戰國以來,諸多改革變法人物的理論、實踐精華,創立法家並助秦一統天下。如此功績,使得華夏文明的核心理念處於風雨飄搖、生死存亡的危險境地。因此,在此文明危局之下,保存下一絲文明向善的星火的孟子功不可沒。後世孔孟並稱,就是對此的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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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説文解字》
[109]《中庸》
[110]《荀子性惡》
[111]《孟子告子》
[112]《荀子富國》
[113]《荀子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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