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廠60後:互聯網幹到退休?他們或許是第一批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1-11-16 13:09

“互聯網公司還招年紀這麼大的人啊?”
四年前,決定離開供職14年的公司,進入後浪扎堆的大廠時,潤源51歲了。體檢時,醫生看着檢查報告,驚訝地問出了這句話。
潤源説,這大概是他第一次經歷年輕人説的“社死現場”。
最近,騰訊推出員工退休方案,達到法定退休年齡,即可獲得相關福利。眾多評論裏,一個關鍵詞是“遙遠”——對於平均年齡約30歲的互聯網大廠來説,似乎還得再幹30年,才能享受“退休福利”。
年輕,已成了大廠員工在公眾心中的既定印象,它意味着創意、激情、永不疲憊的身體、始終追逐潮流與新鮮。然而卻鮮有人關心:在互聯網公司中,還有中年人的一席之地麼?
我們找到了3位大廠員工,他們都是60後,最大的56歲,有的都抱上了外孫,有的甚至剛申請了延遲退休。
與剛進職場的00後不同,大廠裏的60後,是最被忽視的少數派。但他們的存在,也勾勒出了互聯網的另一面——這裏不止是年輕的代名詞,也應該是成熟與包容之地。
當許多人都在高喊“互聯網進入下半場”,面對緊急剎車與紅利漸隱後的未知和迷茫,他們的心態和選擇,或許也是一種啓示。
以下是關於這些60後大廠人的真實故事:
文 | 殷夕
編輯 | 郭梓蕊

最近出門,52歲的舜華會用上新買的Dior999口紅。這半年,她總跟同事討教流行的化妝風格,知道了哪些色號能“自帶女王感”、或是“秒變元氣少女”。
雖然她總是自嘲:自己或許是公司第一個退休的,也還沒碰上互聯網的35歲危機——因為入職螞蟻時,她都39歲了。
此前,在湖北小城宜昌,她在銀行擁有一份讓人羨慕的穩定工作。單位離住處只隔一道圍牆,中午就回家做飯、看百家講壇、睡個午覺,再回去上班,一切都浸泡在緩慢的時間裏。
但不安一直掛在心頭。從事水電工程的丈夫長期駐站上海和杭州,兒子也快讀中學了,兩地分居的問題迫在眉睫。

圖 | 舜華與丈夫孩子合影
2008年夏天,她帶着兒子去杭州,一位前同事提議:要不來這裏定居?舜華的第一反應是拒絕,這裏節奏飛快,與熟悉的一切截然不同。
但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她還是向剛成立4年的支付寶投了簡歷。面試當晚六點,她就收到了電話offer。
“天吶,這就算找到工作了?”這個新興“闖入者”的速度,讓長久身處小城生活與國企系統的她,感到有些驚訝。
丈夫反對,丟掉銀行“鐵飯碗”挺可惜的,薪資也比支付寶更有競爭力。彼時後者還在初創期,有它的不可預見性。“那就讓它不可預見吧”,舜華想去闖一闖。
第一天上班,舜華穿着瑪絲菲爾的套裙,拎着皮包,踩着高跟鞋,成了最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那時支付寶在上海的辦公室,是浦東一棟大廈的最頂層三樓,下面都是銀行、證券和保險公司。
西裝革履的都市精英和T恤短褲拖鞋的大廠員工,每天都相遇在電梯。證券公司的員工有時還得跟客户解釋下,“這不是我們的工作人員,是上面支付寶的”。
融入大廠的第一步,是舜華把衣櫥裏的襯衫和套裙,換成了幾十塊的文化衫和牛仔褲。

圖 | 舜華和同事們(後排右二)
對於潤源,進入大廠也像是意外。他在一家地產公司待了14年,本想着在那裏幹到退休。
面試螞蟻時,年過五旬的他都想着:肯定是沒法過關的。還好面試官更看重技能,並沒有當面談起年齡。
順利入職後,適應環境也不容易。新人培訓,全場同事都和他女兒一般大,潤源拎着藍色保温杯,突兀得像是個闖入教室的家長,他下意識找了個最後面的角落待着。
與年輕人搞團建,聊流行的網劇、遊戲、抖音熱歌,潤源也插不進話,沉默地充當透明人。他也沒法和主管聊多少工作外的事——最小的主管小他近20歲,年齡實在差太多。

圖 | 正在檢修工程的潤源(左一)
工作則更為難熬。他從原本帶30多人的管理職位,到了總得親力親為的一線。面對陌生的行業、快速的工作節奏,最初三個月,潤源總在失眠中度過,還為此戒掉了咖啡。
此前的工作,讓潤源習慣了一切都有嚴謹穩定的流程。進入互聯網公司,他才發覺所有事情都需要快速響應、不斷變化。
但最先需要變化的,或許是早已步入人生下半場的自己。

那些在回憶裏顯得輕描淡寫的適應過程,真實的情況,往往會更艱難。
潤源記得剛來時,有個裝修項目被推翻了,得重新設計。人頭不熟,也不好意思問人,逼得他帶着老花鏡,把兩台電腦放到眼前,自學CAD製圖軟件。花了兩天,一邊學一邊做,才算做了出來。
“不管你之前做過什麼,到了這裏一切清零,先做事要緊。”潤源説。
猝不及防的意外,也總接連發生。2017年,公司快速擴張,原本只應容納三千人的大樓,最高峯時辦公人數卻達到了四千多。電梯不堪重負,狀況頻發,空調也運行過載。
潤源帶着三四個同事,要處理舊大樓的棘手難題,還得在短短幾個月裏完成新園區的挪移工作。直到今天,他也還記得在大雨裏,舉着防水布換壓縮機的狼狽。
對於遠在香港的慧均來説,人生轉入快車道,也是新的挑戰。此前數十年,他在渣打、滙豐等銀行從事反洗錢的工作。嚴密複雜的工作催生出層層規則,讓他需要做到嚴格遵守、嚴謹剋制。
2017年,52歲的慧均加入螞蟻。本以為能在擅長的領域發光發熱,但他發現一切並不簡單——每天與年輕同事溝通,每天的步伐快如跑車,而他需要利用經驗不斷影響身邊的同事:風險管理很重要,合規機制很重要。
慧均也有過困頓和猶豫,入職一年左右,由於家人生病,他提過離開。還好主管得知後,幫忙協調,讓他不用經常出差,能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家庭。

圖 | 慧均與同事合影(左二)
他也慢慢喜歡上了互聯網的節奏——不按固有的軌道運行,這件事本身不也是一種樂趣嗎?
這些年,國際非法洗錢越來越複雜,打擊犯罪需要運用更好的技術,大數據、區塊鏈、人工智能……新的挑戰,也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
“一個行業也好,一家公司也好,走得越久,就不只需要年輕和效率,也需要周全和縝密,承擔更多責任。”慧均説,利用技術打擊犯罪,為社會培養更多有國際視野的反洗錢人才,這是更適合他做的事。

圖 | 慧均代表螞蟻集團在聯合國反洗錢論壇發言
而在舜華眼裏,不斷變化,也是持續了10多年的一段旅程。
最初的問題,是工作節奏的截然不同。她所在的地方叫智能資金部,負責保障用户的資金安全。
10多年前,互聯網金融還不完善,她每天都要24小時待命,週末爬山也揹着電腦,隨時應對資金管理的突發情況。
舜華也還記得剛入職時,辦公室總鬧哄哄的,大家隔空喊來喊去,“要改一個BUG,就是直接叫一聲,老苗(倪行軍,花名苗人鳳,後擔任螞蟻集團首席技術官),來修一下!”
但伴隨着業務的發展,大家逐漸意識到:除了快速,制度的完善同樣重要。
舜華曾在銀行梳理規則的經驗,也派上了用場。這些年,她和同事們一起,把無數流程經驗、操作指南、應急方案,變成了整個部門都仰賴的數字資料庫。

圖 | 舜華在部門會議發言
他們證明了年齡的增加,帶來的不止是焦慮,也有經驗的沉澱。
如今在同事眼裏,潤源是部門“老法師”一般的存在,大家從不聊起他的年齡,但都會親切叫一聲“陳工”。不懂的問他,總能得到一個合理、高效的解決方案,“年輕人往前衝,我們在後面託得住。”
潤源曾是一名馬拉松好手,在他眼裏,職場也是一場長跑。“我們沒法一直年輕,但可以變得成熟。”他説,“一家成熟的公司,也會更看重專業性,而不會只用年齡這把尺子來打量一切。”

度過了最初的手忙腳亂,這些大廠60後,逐漸找回了生活的平衡。
每天清晨五六點,潤源會在生物鐘的驅趕下醒來,洗漱、做早飯,再做一套廣播體操。為了關節着想,這是一種更温和的健身方式。
幾年前,潤源剛升級做了外公,他會把更多時間留給家人。

圖 | 潤源和孫子在一起
但在閒暇時,他也會和同事一起吃飯或爬山,偶爾因為團建缺席了家庭聚會,女兒還會羨慕地説,“老爸越來越洋氣了,我們公司都沒有Outing。”

圖 | 潤源與同事參加公益活動
在香港,慧均則數十年如一日,保持着高度自律的習慣——七點就到公司上班,日程計劃精確到分鐘,下班了也堅持健身。他看起來不像五十多歲,還保持着讓同事羨慕的身材。
過去在銀行,同事都是單純的工作關係,開完會大家立刻回家。而在螞蟻,慧均交了挺多朋友,下了班,也常跟年輕同事聊天或喝酒。

圖 | 慧均在螞蟻集團內留影
這幾年,舜華也愛上了喝下午茶,每天都會和同事一起點杯水果茶,也比95後兒子更懂最新的網絡熱詞。第一次聽母親提起“內卷”時,兒子有點驚訝,“沒想到是我給他科普。”
然而,他們習慣大廠生活的同時,也更懂了年輕人的真實焦慮。
前幾年,舜華接手了部門的文化培訓工作。筆記本電腦裏,她記下了部門所有人的生日、入職時間、擅長的領域等。剛來的新人有問題,也總會找到她來請教。
培訓和交流得越多,她越來越感覺:職場人的焦慮,並不只伴隨年齡的增加而簡單累積,而是與每個人身處的環境更緊密相連。
“比如35歲的人,上有父母,下有兒女,前有房租房貸,後有看病養老,真是被包圍得嚴嚴實實。”
對於剛進職場的年輕人,未來的不確定性會催生出更多焦慮。舜華説自己是幸運的,房價不高時買了套房,也趕上互聯網的紅利,有了穩定的收入。
如今的年輕人,一頭撞上的卻是經濟增速的放緩,以及不斷高漲的生活成本。
3年前,舜華與剛工作的兒子聊天,孩子説:“房價超過三四百萬,靠普通工資無論如何都夠不上,我再怎麼也趕不上你們了。”
面對兒子的問題,舜華也無法給出一個讓人寬慰的答案。她只能告訴兒子,時代一直在變,能把握的或許只有自己。

圖 | 舜華參加公司活動留影
公司入職培訓時,她也會小心避開一些過多談及夢想和打拼、會讓年輕人覺得是PUA的詞彙。“不是這些話不對,而是環境變了,人的心態也變了。看不到新增的蛋糕,你跟我要談什麼夢想呢?”
舜華更願意跟年輕同事説起的,還是希望他們多豐富自己,擁有自己的核心競爭力。
50歲那年,舜華主動與公司商議,想再延長退休期5年。
挺多人不理解,她説自己是在時代浪潮裏打磨過的人,昔日物質的匱乏會帶來一種緊迫感,“我們這輩人骨子裏還是覺得,有一個單位是件好事,必須要不斷學習,不被時代拋棄。”
舜華還有個微信羣,叫“藝術少女營地”,裏面都是曾在螞蟻工作的老同事,離職後,有的繼續創業,有的開了小店,還有的出國去學插畫了。
她覺得挺好的,趁還能折騰,趕緊做自己想做的事,無論在哪裏,都能重新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