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為什麼有一羣“東亞人”?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2021-11-16 08:39
十月下旬,微博上流傳這樣一則消息,稱阿富汗塔利班斬首了一名女子青年排球運動員。
這條沒頭沒尾更無法證實的消息,其實在國外也是一筆糊塗賬。
經查證,消息的源頭,是一家波斯語媒體《波斯獨立報》,報道中稱來自某阿富汗國家女排隊的教練透露,阿塔對阿富汗女排隊員瑪加賓·哈基米(Mahjabin Hakimi)進行了斬首。
後經英媒《每日郵報》等轉載傳播,影響力急劇擴大。

然而後來多方證據顯示哈基米並未被斬首,死因不明,有自殺或被其夫家謀殺等多種説法。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孤證新聞,沒有下文,至今真相不明。
這事到底跟阿塔有沒有關我們下不了結論,但是哈基米的長相卻令很多人感到好奇,這具有明顯蒙古人種特徵的面相,為什麼出現在阿富汗?
關於這名阿富汗女排隊員遇害一事的“獨家報道”,來自一家波斯語媒體,這其實並非偶然。
哈基米“被斬首”的輿論在印度社交平台上發酵後,印度非營利性事實核查組織Alt News聯繫上了一位哈基米的親戚。後者向Alt News分享了一張圖片,據稱是哈基米葬於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墓碑。
這塊墓碑的碑文是用波斯語寫就的。

我們知道,阿富汗的主體民族是普什圖族(雖然也只佔總人口四成),持普什圖語。那麼這塊墓碑的主人,應該是阿境內持波斯語系的族羣。
波斯語的核心區,當然是伊朗,而整個波斯語系向東延展到阿富汗的北部和中亞的塔吉克斯坦等地。
在阿富汗,“波斯語用户”除了佔全國人口三成的塔吉克人之外,還有一個,就是面貌上極具東亞特徵的哈扎拉人。

波斯語系分佈
哈扎拉人生活在阿富汗中部,是阿第三大族羣,大約有600-800萬人,約佔總人口的15%-20%。
哈扎拉人在歷史上就皈依了伊斯蘭教什葉派信仰,接納了波斯語言文化作為母語,儘管中間摻雜着不少蒙古語和突厥語詞彙。

為什麼在並不跟東亞接壤的阿富汗中部,會聚集這樣一個具有明顯蒙古人種特徵的族羣?
有關哈扎拉人的民族起源問題,學術界一直存在爭議,但基本觀點可概括為三類:
一是本土起源説,認為哈扎拉人早在亞歷山大時期就居住在阿富汗中部地區。
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就提過,在阿富汗遇見了一種長相像中國人的人,這被認為能夠側面證明哈扎拉人在蒙古大軍西征前就存在。
二是蒙古後裔説,認為從生活傳統和相貌上來看,哈扎拉人是成吉思汗西征軍隊中蒙古士兵的後裔,這一觀點得到諸多學者的支持。

普通的哈扎拉民眾
三是混血人種説,認為蒙古人和突厥人於13世紀後半葉定居在阿富汗中部,並逐漸與當地居民融合形成了哈扎拉人。
但不管歷史上哈扎拉人是不是外來的,它在阿富汗國內卻實打實是“外來户”的待遇。
自從現代阿富汗國家形成,哈扎拉人就屢屢遭到主體民族歧視和迫害,處境極其邊緣化。很多人被迫逃到國土中部的山區哈扎拉賈特,該地區以巴米揚為中心,橫跨多個省份,佔當時阿富汗領土的三成。

哈扎拉人在阿富汗的歷史,簡而言之,就是被迫害、然後流亡、然後抗爭。
王國時期的哈扎拉人,就是在被奴役和反抗中度過的。
在多斯特·穆罕默德·汗統治的巴拉克扎伊王朝,哈扎拉人雖被課以重税,但還在部分地方得以自治。到了阿卜杜勒·拉赫曼·汗執政時期,哈扎拉人遭到其軍事手段鎮壓,還因遭遇屠殺和被搶奪財產而流亡多地。可以説,拉赫曼的殘暴統治形成了哈扎拉人和普什圖人的長期民族仇恨。
據統計,哈扎拉約60%的人口在20世紀初被消滅。沒收土地、強迫改信遜尼派、破壞社會制度等等的事情也是屢見不鮮。
到了穆罕默德·納迪爾·沙統治時期,對哈扎拉人的普什圖化政策進一步加劇,其委任的哈扎拉賈特總督在當地推行去哈扎拉化政策,要求哈扎拉人接受普什圖語言和文化,弱化哈扎拉人的歷史記憶,更改哈扎拉賈特傳統地名,禁止傳播哈扎拉民族歷史和文化。

阿富汗人口分佈圖
在“普什圖化”進程中,哈扎拉人被迫隱瞞身份以獲得阿富汗的國家身份證。據説,直到20世紀70年代,一些遜尼派講師還在佈道,聲稱殺害哈扎拉人是通往天堂的關鍵。
蘇聯入侵後,哈扎拉人在巴米揚省成立了“阿富汗伊斯蘭聯盟委員會”,用以團結普什圖族、共同抗蘇。什葉派老大哥伊朗大力支持該委員會,通過外部軍事支持和經濟援助助其打擊蘇聯軍隊和其傀儡政權,更於1987年9月幫助在伊朗境內流亡的8個哈扎拉民族政治組織建立“阿富汗伊斯蘭革命聯盟”,即所謂的“八黨聯盟”。

儘管當時的阿官方廢除了對哈扎拉人的奴役,但阿國內其他族羣對哈扎拉人的敵意和強硬姿態從未停止。
蘇軍敗退後,阿國內很快重新陷入混戰局面,而其中傷的最深的,仍然是哈扎拉人。
1993年的“阿夫沙爾事件”是阿富汗內戰期間普什圖、塔吉克軍閥針對哈扎拉人的集體屠殺行動,導致約700名哈扎拉人喪命。
1995年,“伊斯蘭團結黨”主席馬紮裏和其他黨內核心成員被塔利班集體處決,哈扎拉民族政黨轉入低潮期,哈扎拉人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人道主義危機。
直至阿塔1996年佔領喀布爾後,哈扎拉人為保生存與北方聯盟聯合,一致對抗以普什圖人為主的阿塔。
1998年,哈扎拉賈特被阿塔佔領,哈扎拉人遭遇了來自阿塔的多次屠殺,特別是當年8月發生在馬紮裏沙里夫的大屠殺給哈扎拉人留下了慘痛記憶,保守估計約有超過2000人遇難。

阿塔對於哈扎拉人的政策和態度,從當時的塔利班發言人兼巴爾赫省省督阿卜杜勒·馬南·納伊茲的演講中就可見一斑:
“哈扎拉!你要逃到哪裏去?如果你跳到空中,我們會抓住你的腿,如果你進入地球,我們會抓住你的耳朵。哈扎拉人不是穆斯林。你可以殺了他們。這不是罪惡。我們不會讓你們離開。每個邊境都在我們的控制之下。”
而根據世界哈扎拉委員會的統計,在1994年-2001年間,大約有3000名哈扎拉人被阿塔殘忍殺害。2001年3月巴米揚大佛被阿塔炸燬一事更引起了世界範圍內的不滿。

巴米揚大佛的對比照
2001年阿富汗戰爭爆發,塔利班政權倒台,哈扎拉人的境遇看似有所好轉,該族的哈吉·穆罕默德·馬哈吉吉還參加了2004年的總統選舉。
但新建立的阿富汗“民選政府”也並沒有給哈扎拉人等少數民族提供足夠的安全服務,對哈扎拉人的忽視和公然歧視在阿富汗一直存在。
塔利班雖然退出了阿中央政權,但對哈扎拉人的威脅尤在。而2015年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呼羅珊省”(IS-K)出現,使得哈扎拉人的處境雪上加霜。
他們成為了IS-K頻頻發動大規模血腥襲擊的對象,這個族羣的名字更因為這種恐襲而屢見報端。IS-K對哈扎拉人發動襲擊,也被認為是削弱伊朗在阿富汗的利益,從而對伊朗以軍事援助等手段介入敍利亞局勢、支持巴沙爾政府的舉動予以回擊。

據不完全統計,僅僅從2014年-2018年,阿富汗的哈扎拉人在各類襲擊中的傷亡人數就已經超過了2000人,遇害者也包括了手無寸鐵的婦女和兒童。
無差別襲擊,斬首,綁架,自殺式爆炸,都是哈扎拉人可能遭遇的問題。在遊行示威或宗教儀式期間,哈扎拉人聚集的學校、教育中心、清真寺、商店和街道等各種公共場所乃至示威隊伍都成為了大約30起自殺事件的主要目標。
阿塔還將高速公路作為綁架、斬首、劫持人質和賺錢的絕佳目標,藉此對哈扎拉人進行威脅和恐嚇。

比如2018年10月27日,阿塔從位於烏魯茲甘省 Khas地區的一個名為 Kondolan的地方開始,精心策劃了對若干哈扎拉居民區的大規模襲擊,據稱造成至少31人死亡、7人受傷、496人流離失所。

阿塔更是在2021年8月15日重歸喀布爾後,在巴米揚省摧毀了前哈扎拉領導人阿卜杜勒·阿里·馬紮裏的雕像。

如今阿塔重掌政權,多少還收斂一些,IS-K則是殺人不眨眼。
今年5月8日,IS-K在喀布爾薩耶德·舒哈達高中校門口發動汽車炸彈襲擊,造成90名學生死亡,其中多數為哈扎拉女學生。

5月8日的校園襲擊發生後,死難學生的家人前往醫院認領遺體
多大仇?同為“穆斯林兄弟”,下這樣的狠手?
然而同為伊斯蘭教的信徒,遜尼派和什葉派的“教派衝突”卻更加激烈。

什葉派和遜尼派之爭
哈扎拉人大多信奉伊斯蘭教什葉派,一小部分屬於遜尼派。
兩派的淵源與交惡,這裏不加詳述。現實是雙方常常視同仇讎,紛爭在伊斯蘭世界長期而廣泛存在。
對於以什葉派為主的哈扎拉人來説,身處的環境相當不友好。因為整個阿富汗主要是遜尼派的地盤,包括同屬波斯語系的塔吉克人,哈扎拉人在全國範圍內被其他族羣認定為罪惡的“異教徒”,並對外宣稱哈扎拉人的什葉派信仰是異端存在。

被所有人針對
可以説,哈扎拉民族的什葉派信仰就成為了阿塔等極端組織表達其意識形態的完美藉口和政治工具。所謂的教派衝突,成了阿富汗信奉遜尼派的其他族羣歧視乃至屠殺哈扎拉人時所對外宣稱的理由。
但哈扎拉人受排擠和壓迫,僅僅因為教派不同嗎?其實這個族羣的很多特質,在阿富汗這個國家的確顯得格格不入。

比如説重視教育。
飽受折磨的哈扎拉人,大概是阿富汗國內唯一把**“讀書改變命運”**這句話刻入骨髓的族羣。他們深知,面對已有的不公待遇和貧困現狀,要想改變階層,要想發家致富,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拼資源拼不過其他民族,那就靠讀書來尋找出路。

在哈扎拉家庭中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諺語:“如果你兜裏只有兩枚硬幣,一枚買麪包,一枚買紙筆。”
特別是在近十年,哈扎拉人對學校和教育的重視程度顯著上升,這種重視跨越了家庭和家族的界限。在強大的凝聚力和責任感的驅動下,哈扎拉人總是羣策羣力想方設法讓孩子有學可上。

正在讀書的哈扎拉兒童
教育被哈扎拉人視為未來富裕生活的標誌,為了使孩子獲得更好的教育資源,許多阿富汗的哈扎拉人不得不離開以哈扎拉人為主的偏遠地區,即使在巴米揚和代昆迪這樣財政緊張的地區也不乏由鄉鎮資助的學校。
在許多由哈扎拉人運營的網站上掛着這樣的照片:學生坐在貧瘠的坑坑窪窪的土地上,用膝蓋墊着作業本寫字,有時甚至是在一片白雪茫茫之中。

太有內味兒了
據統計,僅在2008年-2010年,巴米揚省的入學率就增長了22%,代昆迪省的入學率增長了幾乎40%。
阿富汗高等教育部的官員曾表示,巴米揚和代昆迪省在全國一流大學的入學考試中擁有最高的通過率。舉例來説,在2008年的阿富汗高考中,代昆迪省四分之三的學生、巴米揚省三分之二的學生都通過了考試,而全國的平均通過率只有22%。
值得一提的是,哈扎拉人對女孩和男孩的教育給予了同等程度的重視,這在伊斯蘭世界是十分少見的。
要知道,很多時候阿富汗女性大都被要求穿罩袍、嚴格服從丈夫的管理,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連基本的受教育權和就業權利都得不到保障。社會的諸多限制和沒有經濟收入,使得眾多阿富汗女性只能被迫當家庭婦女。

而且,阿富汗的高等教育系統在戰亂和社會動亂中處於不穩定的狀態。根據2020年的數據,在目前阿富汗的公立和私立高等教育系統中,擁有學生30萬人,其中女性僅佔比30%。出於動亂、宗教歧視和家庭觀念等原因,女童輟學率特別高。據去年的一份統計,阿富汗有350萬兒童面臨失學,其中85%是女童。
而哈扎拉女性所受到的束縛和禁錮要小很多,在阿富汗的大學校園和很多工作場合,如果能夠見到女學生或者女僱員,大概率會是哈扎拉人。
在哈扎拉家庭中,女性當家庭婦女的情況並不多見,大都是和男性一樣在外工作,共同承擔養家餬口和教育子女的責任,這也使得哈扎拉家庭的穩固度要遠高於其他族羣,更使得哈扎拉女性因為有自己的經濟收入而有更大的自信和抗風險能力。
畢竟,在哈扎拉人看來,受過教育的女性為下一代投資的可能性更大,因為她們自己就是通過讀書改變了自身的命運,為了自己的孩子考慮,就非常重視為子女提供教育和更好的醫療保健服務,這樣長此以往,就會使得哈扎拉這個族羣都能夠從教育中受惠。

求學過程中的普通哈扎拉女孩
2008年-2010年,巴米揚省的女生入學率增加了近三分之一,代昆迪省的女生佔學生總數的43%,這兩個省2008年通過阿富汗一流大學入學考試的女學生人數比普什圖地區的10個省加起來都多。
然而這更引起了思想極端的IS-K的極大不滿,他們不僅仇視什葉派穆斯林,更警惕女性接受學校世俗教育,於是哈扎拉學生較多的學校特別是女校就成為了該組織的襲擊重點。

2014-2018年哈扎拉人遭受的較大規模襲擊一覽
哈扎拉人的顯著進步,也讓阿國內普什圖族的一些領導人開始擔心本族學生的表現,有人甚至開始擔憂,哈扎拉人的崛起會導致伊朗在阿富汗境內擁有更大的影響力。
來自坎大哈的一位普什圖族議員説:“政府應該努力使其他地方也有發展的機會。”他表示他並不反對哈扎拉人從教育中獲得好處,但補充説:“我唯一擔心的就是,伊朗等國家是否會在政治上利用這一點。”
阿富汗政治人物法魯克·阿扎姆曾在總統府發表公開演講,直接放任代昆迪省學生在大學入學考試中的表現是無法忍受的,包括加尼總統在內的政府和政界高層人物都參加了演講,還在公共媒體上引起了廣泛的共鳴,這就被許多人認為是針對哈扎拉人的仇恨演講。
這種自己不上進、又擔心別人上進搶奪自己生存機會的思路也是很讓人憤怒的。

值得慶幸的是,哈扎拉人並沒有選擇用仇恨對抗仇恨,而是選擇自主自發地用讀書來改變命運。正如哈扎拉人自己説的:“過去普什圖人擁有機會,但現在哈扎拉人也擁有這些機會。我們可以通過教育來實現我們的權利。”
哈扎拉人還堅持優生優育。
這在伊斯蘭世界就更加特殊。畢竟,關於這個羣體的生育問題,我們經常見到的新聞是這樣的。

在阿富汗這樣一個近四十年戰亂不斷、和平難現的國家,人口生育率雖然在降低,育齡女性生育子女數量雖然也在降低,但在世界範圍內仍然處於較高水平。

阿富汗2021年人口情況
數據顯示,阿富汗近期的人口增長率大約是2.4%,在世界範圍內排名第41位,育齡女性生育子女的數量雖然從2009年的6.18個降低到了2019年的4.32個,仍遠高於2.1個這個能夠使全國人口保持穩定持續增長的數字。

這也側面映證了人口學家沃爾夫岡·魯茨的觀點,即在物質生活充裕的社會,生育率和女性受教育程度成反比。也就是説女性受教育程度越高,生育率也就越低。
正是由於整個族羣特別是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哈扎拉人整體在生育問題上的態度都是十分務實,簡而言之,就是優生優育。
不同於很多阿富汗家庭明明家裏一貧如洗、還要生七八個孩子,甚至不生男孩兒不罷休,哈扎拉家庭一般都只生兩到三個孩子,並且在教育和就業問題上從不打壓女孩兒,加之一般都是夫妻雙方都有工作和收入,就能夠把精力放在精心培養子女之上,不願意陷入“越窮越生、越生越窮”的怪圈。

阿富汗各族羣使用現代避孕技術的比例
不知道這樣的努力,能不能給哈扎拉人這樣的阿富汗弱勢和邊緣族羣帶來真正的轉機。畢竟,這些年阿富汗人民夠苦了,保守歧視和排擠的哈扎拉人慘狀更甚。
希望阿富汗不只有藍天、白雲,還有和平與希望。

《追風箏的人》劇照,左為哈扎拉人哈桑
參考資料:
澎湃明查:阿富汗女排新星被塔利班“斬首”?
李寧:《阿富汗哈扎拉問題的歷史嬗變與安全困境》
楊勇 汪金國:《伊朗的阿富汗難民政策:動因、演變及影響因素》
王 鵬 耶斯爾:《阿富汗國族構建:問題與前景》
王晉:《遭遇恐襲之後與美會晤,阿塔尋找破局之路?》
https://www.justsecurity.org/77285/girls-education-has-taken-root-in-afghanistan/
https://www.msh.org/sites/msh.org/files/Challenges-and-Successes-in-Family-Planning-in-Afghanistan.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