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員,你的職業不是以命換命!_風聞
西域都护-西域都护官方账号-新疆在地观察家。公众号:西域都护2021-11-16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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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話題是我和蘭燦給退役的兵王送行時談起的。
蘭燦説:出過那麼多次警,從沒有怕過,但2007年4月4日那次救援怕了。液化氣槽車噴出的白霧齊腰,一個火星,全完了,當時他想起了西安“3·5”爆炸。
2007年的時候,蘭燦37歲,女兒11歲,媳婦隨軍家屬。他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齡,一家人擠在50平的公寓房裏。
我曾經與蘭燦是搭檔,我是特勤大隊長,他是政委。當年我與蘭燦商量,把每個特勤中隊各分兩個分隊,幾個老士官當分隊長。王利、建偉、慶輝、汪瀾4位老士官就成了分隊長。目前,王利、建偉轉制後成為消防長,慶輝退伍後賣輪胎、汪瀾退伍後當保安。這4人是軍功章可以掛滿左胸的兵王。汪瀾曾被評為中國消防“十大傑出衞士”。
王利説,2007年的那次救援他和蘭政委一起下到山坳裏的液化氣槽車邊,把其中一個遇難者的遺體抬了上來。瀰漫的白色氣體凍的睾丸痛。面罩裏全是霧,後背全是汗,他們小心翼翼,生怕撞落一塊石子引起火花。
上來後,王利嘟囔了一句,六個活人換一個死人,值得不值得。
我説:當時,我也在場,那次如果真的爆了,蘭政委帶着你們幾個就光榮犧牲了,今天可能沒人記得起你們的名字了,除了家人。
同樣是液化氣泄漏,那次,我帶着兩名戰士拉開泄壓閥時,瞬間白色的液柱嘯叫着,噴泉一樣衝上天的時候,我也體會到了蘭燦所説的那種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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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烈士犧牲值得不值的大討論,並不是價值觀多元化的今天才出現。
1982年7月11日,一名叫張華的四醫大學生跳進糞坑救掏糞的農民,犧牲。
當年與鋪天蓋地的讚譽和學習行動同樣聲勢浩大的是一場價值觀的大討論。
反方論點認為“風華正茂的大學生救風燭殘年的老農值得嗎?是金子換石子的獻身,何況金子還沒有換回石子。”
1982年,改革開放大幕徐徐拉開,社會呈現出多元而複雜的特性,個體命運、人的價值被空前關注。連當年張華的很多同學也認為不值得。
1983年,四醫大百名學生“五一”遊華山,在華山主峯必經的千尺幢,十多名遊客被上擁下擠的人流抬起,雙手雙腳離開鎖鏈和台階,翻滾着往山下墜落。在場的四醫大學生並未躲避,他們用手臂抓、攔、甚至“捧”,以身體阻擋,使遇險遊客全部獲救。當天下午華山仙橋傍崖山道出現更大險情,數千遊客在此阻滯數小時,懸崖邊鐵柱上的鐵鏈擠得如弓背。同樣是四醫大學生,站在懸崖旁,用軀體築起數十米人牆,堅持4個多小時,保護、指揮遊人有序下山。當遊客感激地詢問他們姓名時,回答是,“我們是張華的同學!”
當年,“張華精神”紅得發燙。
如今,張華當年的同學成為了各大醫院的名醫、教授,但張華已漸漸被人遺忘。
但是,生命不是算術題,道德也不能用加減乘除來運算,張華精神曾喚醒了無數迷茫的80年代青年。
在儒家文化圈內,**人生觀就是自強不息,價值觀就是捨生取義。**中國的歷史就是這樣寫就的。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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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在用這兩個字作為轉折的時候,並不是討論消防員犧牲值得不值得。因為見義勇為的犧牲,與以救援為職業的犧牲是有區別的。我們沒必要佔在道德的至高點來綁架讀者的價值觀。
消防員的犧牲,要有所得,才叫價值。這個所得應該是經驗與教訓。
《美國消防員實戰訓練標準》前言記錄:“1982年一次嚴重失控的熱煙演習奪去了兩位消防員的生命,這次事件引起了公眾和專業人士的極大關注,兩位消防員紀念碑上的銘文寫道:他們用自己的生命作為教訓挽救了更多的人。在現實中,NFPA1403的出台為整個北美消防員的生命安全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後,他們收穫了更多的崇敬”。
2014年,哈薩克斯坦岩石城,前蘇聯消防員訓練基地,我帶領15名隊員參加“代號哈救援”的國際消防競賽。
基地一座山峯下有4塊石刻的英雄頭像,其中最大的出生於1956年,最小的出生於1978年,這4位遇難的消防員都是在岩石城探索繩索救援技術時,墜崖身亡,我在尋問這件事時,哈方的上校詳細介紹了4人遇難的過程。
一個崇尚英雄的民族,才是一個強大的民族。
在國內,消防員訓練中犧牲屬於事故,不會被評為烈士,所以他們的圖片不會出現在任何榮譽場合,往往會被冷處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根本不可能有公眾祭奠的場所。
那一刻,我為國內因公犧牲的消防隊員感到悲哀。
那次比賽,有一個科目是水下救援。
裁判拒絕中國隊參加。
當我們的隊員穿着潛水服,拿出潛水證時。裁判驚訝的叫:你們不能下水,你們的裝備和證書都不是專業救援用的,你們這個開放水域的潛水證是海邊潛水愛好者的證書。不是救援證書。
在香港的消防員訓練中心,我見過專業的潛水救援裝備,我們的裝備是玩的。
那一刻,我覺得我們真的不專業呀,把消防員的生命不當回事。
消防員的職責並不是以命換命,而是保護好自己拯救更多的生命。我們的救援理念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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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我在消防羣裏説,消防員真是最危險的職業嗎?馬上受到一羣年青的消防員攻擊,言辭如同罵街的潑婦。其中一個消防員説,一看他就是在火場外瞎逼逼指揮的人。當時,我心裏想,這貨一定就是傻乎乎往火場亂闖的人。
他的年齡沒有我的兵齡長,但他的口氣比我牛多了,救了十來場火了。
我曾經站在井噴的現場聽地球的吼叫,我曾經站在軍火爆炸的現場撿起殘缺的肢體,我曾經站顛覆的列車邊一身風塵,我曾經站在坍塌的油罐前,滿身泡沫向着烈焰衝鋒,我曾經站在墜落的飛機邊…….
多年前,我和蘭燦都曾經帶着自己的兄弟們手執自動步槍上火場,也就是在那次行動,建偉被暴徒圍攻,牙被砸掉了一半,再晚一分鐘,就會成為烈士。
那時候,我們不是勇士,不是鬥士,也不是英雄,我們不偉大、不崇高,我們是戰士,我們只是履行消防兵的職責。
誰把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青消防員鼓譟成奧特曼了。
有一年,一名年青的消防員犧牲。兩年後,我出差到這個城市,我讓支隊長帶我去烈士犧牲的現場看看。支隊長説,首長,兩年了,來來回回檢查、督查的領導牛毛一樣,沒有一個人提出到烈士犧牲的地方看看。
那是一個人工景點,有水系,那一年乾旱,上游水庫水位低無法補水,水系通着河道,有一閘門,木製閘門腐蝕有一洞,不停的泄水,水位影響景觀。市上主管領導就給消防隊打電話讓下水把洞堵上。因為領導記得消防隊展示的裝備中有潛水服、衝鋒舟。那個可憐戰士下去了,成為了烈士。
我給支隊長説,這個問題原本很好解決,拿一張帆布,根部墜上半滿的沙袋,沉下去,然後再把半滿的沙袋一袋袋的沉下去,直到閘口。
烈士犧牲了,以身盡責,精神值得弘揚。
但是,作為現場指揮員,這種犧牲應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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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陪部局警務處長去基層檢查工作。
路上他説,等他退休後,想把部隊戰士犧牲的過程整理一下,警示後人。我説,首長,您可以把這些內容提供給我,我來寫。他説,目前很多內容都是保密的,不能公開。
消防員的犧牲過程為什麼要保密,不就是公開後會影響部隊的形象、影響領導的帽子嗎?
我們看過那麼多先進事蹟,千篇一律,“關鍵時,他推了戰友一把,把生的希望留給了別人”,烈士是否推了這一把,已不重要了。能否告訴大眾真相,讓後來的消防員,引以為誡,這才是烈士的價值所在。
天津大爆炸後有作家寫了一本書,我翻了不到十頁就沒興趣再看了。一個局外人,根本不可能把寫作的重點放在消防員想看到的內容上。作家寫的文章是叫創作,不是紀實。
在那次大爆炸中,有一箇中隊,只剩下了通信員。面對突然消失的朝夕相處的戰友,我們無法體會他的心理歷程。這個通信員退伍後,去了每名犧牲戰友的家。這件事感動了一個編劇,於是,編劇與我聯繫,希望我能把這件事用我的方式記錄下來。我説,我不是作家,如果讓我來寫,我得跟着這個戰士重新走一趟所有烈士的家。而我要表達的主題將是:活着真好。
我曾看望過犧牲烈士的父母。
這位烈士叫劉軍, 1984年6月4日,為搶救落水的羣眾犧牲,生前為烏魯木齊消防二中隊戰士。時年20歲。
我坐在烈士家陳舊的沙發上有點尷尬,兩位老人先是有點木訥地看着我和我的同事。我環視着這個小屋,如果與城市的居民住宅相比,這個屋內唯一可稱得上現代化的是一台早年那種大塊頭的電視。
這個家,在劉軍犧牲30多年後,唯一的變化有可能就是這個大塊頭電視由黑白的變成了彩色的。除此之外看不到一絲現代的氣息。房門早已掉漆,屋中有點凌亂。
烈士的父親腦梗後偏癱,我盯着烈士的母親,看着她欲言又止,然後看着她黑瘦的臉頰有淚水劃過,劉軍烈士已犧牲30多年了,30多年時間沒有減弱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思念。老人吸了一個鼻子説,當年我兒子高高興興的去了部隊,沒幾個月鎮上武裝部來人説,你兒子光榮犧牲了。帶了500塊錢,那些錢都是一毛、兩毛的、一塊的、五塊的湊到一起的,我説,這500塊錢不能要,我兒子死了,他的命才值500塊錢,不要這個錢,我就當兒子還在部隊當兵,我心裏也不傷心,你們把這個錢拿走。來的那個人説,鎮上也窮拿不出錢。
老人眼中的淚已集滿了,眨一下眼,淚水就能滾下來。
老人吸了一下鼻子接着説,那年兒子死的時候,我去了,我兒子是下水救人死的,當時在河裏衝的腦殼子都沒有了,追悼會時,是用棉花塞起來的,兩個胳膊上肉都在河裏刮沒有了,就剩下兩根骨頭。給他穿軍裝的時候別人都不敢看,我不怕,我是他媽媽,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給我兒子把衣服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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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我和黃蟲子合寫一篇《消防員的二十一條作戰條令》,傳來傳去,傳到了《頭條》,但作者名字變成了某支隊。某總隊還將每一條都配上插圖掛在樓道里。其實,寫這個作戰條令的目的,就是讓消防員安全回家。
消防已不是兵了,脱下軍裝,不再會有軍人的榮耀。不專業就是不敬業。
2018年,犧牲了12名消防員,吳俊寰、陳毅夫、邢駿、崔維濤、王巖、張鑫、謝勇、張利鵬、呂文鑫、閆亞隆、李鐵、汪全浩。
誰家把孩子養到18歲容易,這些消防員的父母送他們來當兵有很多緣由,也許是家長管不住,也許是高考無着落,也許是找個職業混口飯,從任何角度上來説,作為家長都不會想到孩子會犧牲,即便是烈士。
看烈士犧牲的過程和先進事蹟,我就在想,我們的指揮員,你不心痛嗎?你沒責任嗎?你怎麼面對烈士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烈士多數是獨生子呀。
明知道冰面坍塌羣眾落水,只掛條安全繩就行動了。衝鋒舟在冰面上同樣可以滑行。明知道路面坍塌,不做支撐保護就讓消防員下去救人,我們標配的頂杆不是擺着供人蔘觀的……
我們在弘揚烈士的精神時,是不是應該好好反省一下,我們的行動有多少失誤,消防員的職業,不是一命換一命。
不要用烈士的光環遮掩指揮、操作失誤的本質。那些潛在的致命危險,是完全可以預見的。
每一名犧牲的消防烈士,都可以總結出教訓,以警示後人,但該做的人不去做,想做的人掌握不到一手資料。
今天,有讀者給我發來一張截屏,某總隊在教育整頓中還舉辦了“你逆行為國,我獨自長大的親子活動”……消防就是一個職業而已,消防員能做的就是敬業、拯救生命,別把自己包裝的那麼偉大。給自己臉上貼金,有意思嗎?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而已。
少開點會,多搞點培訓,提高職業素養,讓消防員安全回家,也別讓孩子獨自長大,這才是正道。
職業化了,就不要再好大喜功。
領袖的囑託不是掛在牆上、掛在嘴上就代表了忠誠,更應該付諸於行動中。
作者:李東;來源:西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