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爸爸的抉擇:冒險自制藥,還是讓兒子等死?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1-11-17 13:33
作者| 東坡一土
來源| 最人物

一位高中學歷的父親,在得知兒子患上名為Menkes的罕見病,且陷入沒有特效藥的窘境後,決定自行搭建實驗室,配製化合物。
這件事經媒體報道,徐偉因“自制藥救子”的標籤而被人熟知。
網絡上很快形成了兩種聲音,一種讚歎父愛偉大,另一種是對他自行製藥用藥行為合理與否的質疑。
然而,外界無論生起怎樣的討論,徐偉的態度始終很明確,“我的目的很單純,只是想救我的孩子。”
近期,帶着敬意和疑惑,「最人物」與這位冒險救子的父親聊了聊。
徐偉最終還是把那輛奧迪賣掉了。
11月4日凌晨3點半,他更新了一條動態,也是截至本文發稿前,他在微博上的最後一條內容。文末,他提到,因用於基因替代療法的食蟹猴價格較貴,自己打算將名下的奧迪A4L汽車賣掉。
近一年多以來,徐偉輾轉於各地求醫問藥。屢次碰壁、無果後,他乾脆在家裏自行搭建了一個20平米的實驗室。
這一切,都是為了給兒子徐顥洋治病。
確診Menkes病一年半後,徐顥洋現在兩歲五個月,重8.5公斤,遠低於正常孩子的體重標準。
當同齡的孩子相繼學會説話、走路,甚至沉浸於自我玩鬧中時,顥洋只能躺在牀上或被抱在懷裏,安靜地保持一個姿勢。
他不能自行翻身和排尿,每天要接受6次餵食,表達情緒時,只有簡單的哭和笑。

徐顥洋
醫學百科顯示,Menkes病,又稱捲髮綜合徵,是一種罕見的先天性銅代謝異常疾病。典型Menkes病患兒出生時可正常,多在2-4個月開始出現嚴重的神經系統退化表現,且通常在3歲之前死亡。
2019年6月,徐顥洋出生在雲南昆明,這是徐偉的第二個孩子。女兒瑩瑩,時年3歲。
徐顥洋的到來,給一家人帶來了更多歡樂與忙碌。彼時的徐偉,正經營着一家網店,妻子劉麗在距家二三百公里的外地上班。
不出意外,這是一個幸福的四口之家。
但兒子長到6個月,妻子劉麗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一般幼兒3個月便可翻身,顥洋卻遲遲沒有翻身的舉動。時下正值冬日,她把兒子的異常歸結為“天氣冷、懶得動”。
隨着天氣變暖,顥洋的體重和身高有所增長,活力卻不比從前。
事情終於在2020年5月有了定論。去醫院做檢查3個月後,醫生終於確認徐顥洋是患上了Menkes病。
全國患此病的人相當罕見,有文獻資料顯示,Menkes的發病率約為10萬至25萬分之一。11個月的顥洋是雲南省的第一例。

姐弟兩人的合影
初次聽到“Menkes”這個英文單詞時,徐偉一愣。當醫生解釋説,這是一種罕見的且無有效藥醫治的疾病,患兒一般活不過3歲時,徐偉突然感到有如天塌了一般的難以置信。
為什麼會發生在自己孩子身上?醫生的判斷是否可信?夫妻二人又將孩子帶到了北京的醫院。
診斷結果與之前相同。
來不及想太多,徐偉接受了醫生建議的雞尾酒療法,住院一個多月,並沒有看到明顯的效果,一家三口只好出院回家。
在求醫問診的那段時間,徐偉屢次聽到組氨酸銅對Menkes有緩解作用,但由於未上市,無法輕易獲得組氨酸銅的購買渠道。
“我就不信了,老天能把我逼上絕路。”徐偉不斷念叨。

徐偉和徐顥洋
徐偉最初是想聯繫藥企製作組氨酸銅,但由於罕見病人羣少,所構成的市場無法抵消製藥成本,沒有企業願意去做這筆買賣。
沒多久,徐偉在上海找到一家共享實驗室,他把能找到的相關論文遞給對方,兩天的時間,便拿到了組氨酸銅溶液。
租用實驗室製作組氨酸銅,一次的費用在2萬元左右,加之其保質期較短,每兩個月需去上海生產一次,頗為高昂的費用,使得徐偉產生了自制組氨酸銅的想法。
至此,一個未滿高中學歷的父親,開始了他的冒險救子之路。

徐偉實驗室一角
此事被媒體相繼報道後,徐偉被貼上“自制藥救子”“藥神爸爸”的標籤。但他認為這一説法並不確切,因為組氨酸銅是一種化合物,並不是藥。
近期,徐偉已寄希望於基因替代療法,他查資料瞭解到,Menkes病的根源是基因問題,需要找專業的科研人員去做相關的實驗。
11月11日,「最人物」聯繫到徐偉時,得知那輛車已在兩天前賣出,共收到了20多萬元。加上之前籌得的近10萬元,已可應付這次基因實驗的費用。
而後若實驗成功,用於兒子疾病的治療時,則需額外支付醫療費。徐偉估測了一下,“大概一共得五六十萬(元)吧。”
兒子初被確診時,有好心病友曾給徐偉寄過一瓶過期的組氨酸銅。
在以前,病友們會組隊輪流去中國台灣的一家醫院裏購買,疫情到來後,阻斷了這條路,大家都束手無策。
打針治療的日子裏,顥洋每次都會哭。由於缺銅,血管脆,一個地方扎透了,只能再換另一個地方。
看着兒子掙扎、掉眼淚,劉麗很心疼。她有時會想,堅持給顥洋治療是正確的做法嗎,讓他這樣痛苦,到底對不對?
但徐偉是堅持的。他是個固執的人,一旦認定某個決定,就不會輕易更改。
找到共享實驗室後,徐偉在Menkes病友羣裏發了條消息,問大家要不要一起。
剛開始有不少人響應,後面就有人開始擔心,説不敢把實驗室做出來的東西往孩子身體裏打。
最終,只有徐偉一個人去上海帶回了組氨酸銅。“沒藥打也是死,打了藥好歹有可能活,怎麼能不試試呢?”

徐偉抱着小時候的女兒
徐偉是相信奇蹟的。
這個出生於1991年的男人,説話時,眼神裏透露出自信與篤定。
孩子的狀況不見好轉,身邊總有人勸他放棄治療,或再生一個,免得人財兩空。徐偉堅決不同意,“那是一條生命。”
往返共享實驗室並不划算。他在線上平台購買了配製組氨酸銅所需的儀器,將父親放健身器械的雜物間收拾了出來,打算改造成實驗室。
在一眾反對聲中,實驗室建了起來。高壓滅菌鍋、超淨工作台、磁力攪拌器、酸鹼度測試儀等設備搬進他的家。
徐偉每天把自己關在那間密閉的空間裏,摸索配製方法,之前開的一個網店就此被擱置,“後來再也沒管過。”他告訴「最人物」。

徐偉在實驗室
還好那次在共享實驗室,他拍下了製備組氨酸銅的整個流程。
徐偉做筆記總結:
0.1345克二水氯化銅,0.245克L-組氨酸,0.2克氫氧化鈉,每樣加水40毫升
看不懂化合物,他重拾了高中課本。研讀國外論文時,英語也是一道難關。沒什麼英語基礎的徐偉依靠翻譯軟件,逐字逐句地查,一篇10頁的論文大概4天左右的時間,就能被他啃完。
在慕課網絡平台,他報名學習相關基本知識,對着視頻從頭學起,如何消毒稱量、溶解混合、測pH值……
“沒什麼訣竅和捷徑,都是一點一滴去做的,主要我有動力,兒子是我的動力來源。”
最終,算上搭建實驗室,前後共花去一個半月的時間,徐偉便將可緩解病情所需的組氨酸銅配製了出來。

徐偉在實驗室
成果出來了,需要先試藥。
徐偉先是打在剛出生的一隻小兔子身上,第二天,劉麗在家裏發現了兔子的屍體。
接下來,他又買了三隻大兔子。這次,徐偉分劑量給兔子臀部注入不同的試劑,一週後,劉麗又在花園裏發現兩隻死去的兔子。
徐偉對此的判斷是,兔子是吃了母親放的老鼠藥才死的,組氨酸銅沒有問題。
在給孩子製藥、試藥這件事上,劉麗一直是有擔憂的。她曾在接受一家媒體採訪時説:
“如果是一個專業醫生,拿出這樣一個東西給孩子用,我是放心的,可一個不專業的門外漢做的東西,我肯定要擔心的。我覺得他會不會太沖動或者太自信了。”
徐偉讓劉麗在自己胳膊上紮了一針。第二天,他沒覺得有什麼異常,為了擴大樣本量,他提出讓劉麗試藥。
儘管有些害怕,但為了孩子,劉麗答應了。
四天後,徐偉給兒子打入了第一針組氨酸銅。根據徐偉的表述,再次去醫院做檢查時,顥洋體內的銅藍蛋白指標漲了上來,逐漸接近正常值。

過去的一年多,徐偉每天給兒子注射一針組氨酸銅,從2020年9月組氨酸銅被配製出來後,顥洋已經接受了300多次的注射治療。
後來,一位做腦部介入治療的秦醫生加入了徐偉所在的病友羣,他的雙胞胎孩子都患有Menkes病。
在秦醫生看來,給孩子注射組氨酸銅時,還應該再搭配一種叫伊利司莫銅的化合物,這樣更有利於大腦“吸收”。
徐偉與秦醫生合作製成伊利司莫銅製作後,三個孩子一直在注射這兩種化合物治療。
“後來孩子的表現變得明顯,特別愛動,特別興奮,整個晚上看着你笑,跟你玩,一關燈就哭,有了很明顯的變化。”徐偉在一場直播中這樣説道。
而在妻子劉麗看來,顥洋用藥後的變化並沒有那麼明顯,“肉眼看不太出來變化,反而回頭看以前的視頻的話,可能還變差了一點……以前脖子還可以挺起來,現在頭一點也抬不來了。”
這正是Menkes的典型特徵——生理功能逐漸退化。

徐偉在實驗室
現在,秦醫生已經放棄給孩子打組氨酸銅和伊利司莫銅了。
原因是,看不到希望。
“只能説,他的孩子比較嚴重。具體我也不好説,那是人家的隱私。”徐偉這樣向「最人物」解釋秦醫生退出治療的原因。
關於自己製備化合物的舉動,徐偉並不提倡其他人模仿。
“這實在是一個萬般無奈下的選擇,其次組氨酸銅化合物的合成非常簡單……論文中製備的方法也非常詳細。我自制時也多方面瞭解學習了相關的知識,在能力範圍內最大限度地確保了安全性的問題。”
昆明市衞健委工作人員對此事的態度是,徐偉的行為不對外售賣、不危害社會的話,不會過多幹涉。
10月份,顥洋發了高燒。飯也不好好吃,哼哼唧唧地哭。
平時徐偉在他面前打個響指,顥洋就會被那個聲音和手勢吸引,彼時,什麼都失去了作用。
爺爺、奶奶、劉麗、徐偉輪流照顧,加上按時看醫生,總算是好起來了。
那段時間,一位病友的孩子去世了,對方把自己兒子去世前的一段視頻發給了徐偉。徵得對方的同意後,徐偉發到了網上,並配文:
痛煞我心,無言以表,剛得知我們羣裏的一位Menkes患者寶寶走了……為什麼我們要那麼拼命,不顧自身的(地)尋求治療方式,就是為了給孩子一點希望。
但“自制藥救子”一事在網絡平台傳播後,徐偉也受到一些質疑。
他本人對此的態度是,“什麼事都是嘗試以後才知道結果。”“至於會不會有法律風險,當時根本就沒想那麼多。”
徐偉提到,自己曾經歷過一場車禍。那次意外事故時常警醒他,要珍惜生命,活在當下。
這或許也是他近乎偏執地想要去治療顥洋的一個原因。

徐偉實驗室一角
2000年,9歲的徐偉跟着父母跑運輸。車行駛在高速上,一路平穩。中午時分,母親照常向前開着,準備變道時,後面的一輛車突然加速超了過去。
慌了的母親,猛打方向盤,車最終是橫着漂出去,倒在了路面。那次的事故中,父母沒有受傷,徐偉身上多處骨折。
最嚴重的是腳踝,醫生曾提醒,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父親不信這個邪。為防止兒子的腿萎縮,他強行給徐偉拉伸、運動,疼得徐偉把嗓子都喊啞了,甚至有鄰居舉報他們家擾民。
“你看他現在恢復得好不好?”也因此,在徐偉真正配製出組氨酸銅後,父親就沒再反對過他,甚至堅稱洋洋(徐顥洋乳名)有被治好的一天,“我們家一直能創造奇蹟。”
小時候,父母長期在外跑運輸,徐偉幾乎是跟着爺爺、奶奶和姑姑,成長起來的。缺少來自父母的交流與關愛,他養成了自卑內向的性格,“當時感覺所有的人都認為你是一個廢人,以後不會有什麼出息。”
17歲時,高中未畢業的徐偉輟了學。他先是跟着父母做運輸相關的工作,後來又自己做生意。
但細數徐偉一路走來的創業經歷,似乎都是以失敗告終。開米線店、早點店,因經營不善,很快就倒閉了。之後又開過小龍蝦店,那次的失敗是“位置沒選好”。
近幾年,徐偉經營着一家售賣插座的網店。顥洋得病後,網店自然也被擱置一旁,沒餘力再打理。
生活上,一家四口只能依靠妻子每月的3000多元工資,以及來自父母的幫襯。
給兒子看病這兩年,妻子劉麗也曾停下工作,專心照顧孩子。
根據徐偉最新反饋的消息,劉麗目前已回到外地工作,並帶着女兒瑩瑩一起生活。顥洋則留在徐偉身邊,由爺爺、奶奶、爸爸,輪流照顧。

做實驗的徐偉
距離3年的“那條紅線”還有半年時間,徐偉説,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就不會放棄。
早在一年前,徐偉就清楚地知道,化合物只會對病情有一定的緩解作用,要想達到治療的效果,還要靠基因替代療法,而最終徹底治療,還是得通過基因編輯。
在製備化合物的過程中,徐偉也開展着基因替代治療的方案。
10月初,他發微博稱,“我構建的截短版ATP7A序列體外293T細胞驗證結果已經於昨天得到結果,已在細胞內表達,並且表達的蛋白定位於反式高爾基體。”
接下來,徐偉把剩下的工作交給了更專業的科研人員。
車賣掉了,食蟹猴也找到了,簽完用於實驗的合同後,他只需等待動物身上的數據結果。
基因治療,已是能走的最後一條路。
“我有時候很感謝灝洋,他給我帶來了一個新的世界。”上個月,徐偉參加了自考本科,未來,還打算去考分子生物學方向的研究生。
一步步走到現在,支撐這位90後父親的,是為了征服“困住兒子的罕見病”的決心。
歸根結底,是因為愛。
(注:瑩瑩、劉麗為化名,圖片來自徐偉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