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真誠中的虛偽_風聞
东莞环保料刘琅-汉使斩楼兰王,士卒上,道:勿动,汉军至,动则灭国2021-11-17 10:48

許多年前,我從農村來到幾百裏之外的城市讀書,週末逛南門街書店,花了我每月伙食費的五分之一買下一套《平凡的世界》,然後用兩天的時間讀完。今天我仍然記得少平念中學時常常餓肚子,只能吃最差的黑饅頭,這些我多少也曾經歷。當時我還寫了篇讀後感發在校刊上,標題好像是《沒有鬥爭的世界》,讚賞這本書沒有像以前的小説那樣老是寫階級鬥爭。許多年後,當我重新買來這套書,卻發現很難讀下去。至於新拍攝的電視劇《平凡的世界》,我更是一集也看不下去。現在看來,《平凡的世界》的情節並不曲折離奇,文筆也説不上優美動人。有些人甚至認為它就是八十年代的爽文,這不能説沒有一點道理。讀過《早晨從中午開始》的人,應該能夠感受到《平凡的世界》是路遙燃燒自己的生命鑄就的經典,每一個字都是真誠的。只不過,真誠的並不等於真實的。路遙高明的地方在於他不但通過小人物的奮鬥引發了普通讀者的情感共鳴,還為小人物的奮鬥史提供了相對真實的歷史圖景。他失敗的地方在於沒有直面深層次的矛盾。
《平凡的世界》自稱走現實主義路線,我看不如叫“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有人不懂得這個歷史名詞?好吧,它的意思就是理想主義。不説別的,就説小説的主線,西北的一個貧窮農村家庭,老大少安成了大老闆,老二少平成了國有煤礦的煤窯工人。老三蘭香成了大學生並嫁入高幹家庭。在那個年代,可能有多大?小説第一部還能寫少安因為自知門第差距而拒絕潤葉選擇秀蓮,但在第三部孫家最小的妹妹蘭香,已經上了“大學堂”。據識字人説,這是中國的什麼“重要學堂”;有人還推斷説,他的蘭香將來會“留洋”哩!並與高幹子弟吳仲平相愛,就連吳的父母也“很快喜歡上了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最難忍受的是老二少平跟高幹子女田曉霞愛得死去活來,這與其説是愛情小説,不如説是科幻小説。可能作者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乾脆把外星人也寫上了。作者嘗試構建一個打破階層壁壘的“新世界”,但越寫到故事的後面,越是連自己都説服不了,不得不用一場暴雨把田曉霞寫死。就好像在好不容易擺脱貧困之後,秀蓮卻在最後因過度勞累罹患肺癌。書這樣的巧合處處可見,故事情節不是按照人物性格的邏輯而是依靠各種巧合來推進,只能説明這部現實主義力作對現實問題的逃避。路遙在初寫這部作品時,其實是帶有80年代典型的“理想主義”色彩的,在建構具體的故事與人物時,卻遇到了很多矛盾與困境。《平凡的世界》雖然帶有親切質樸的泥土氣息,卻恰恰因為路遙對於這個時代更深層次問題的退縮與迴避,顯露出它的淺薄,因而被世人忘卻。
但是,在故事主線之外,讀者卻能看到更多真實的人生。在集體化時代結束之後,雙水村的農民們不再是平等的公社股東,以前閉塞的村莊裏的農民們也找到了通往市場之路。隨着改革勢頭的增長,農村裏不少人的生活改善了。前雙水村支書田福堂成了承包商,前會計田海民養起了魚;前小隊長金俊武成了種糧大户,另一個小隊長孫少安建起了磚廠,“人們圍着那台神秘的制磚機,看着土磚坯象流水似的從傳送帶上源源不斷地運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都驚訝得嘴巴張了老大”。前地主的大兒子金光亮成了養蜂專業户,輕閒得三天兩天就趕集上會,又喝的是蜂蜜水,光景日月綠格錚錚;金俊文一家靠金富的“三隻手”發了大財。那些沒能耐的人還得用雙手在土地上刨挖着吃。在公社時代有名的革命家孫玉亭依然住着黑窯洞。“少數光景日月還不如集體時的家户,那愁腸和熬煎更是與日俱增——過去有大鍋飯時,誰碗裏的一份也少不了。現在可沒人管羅!你窮?你自己想辦法吧!你不想辦法?那你窮着吧!”——這些人成為了磚廠的僱工。他們的家庭在農村仍有小塊口糧田,但是生產的糧食夠自己吃但不能維持日常生活開銷。從收入的主要來源看來他們已經成為僱傭工人,但他們並沒有放棄土地的使用權。他們通常不會批判少安的剝削。他們覺得少安拉了田二的憨小子給自己幹活是行善。田四和田五這老弟兄倆找上門,佝僂着腰,豁牙漏氣的央求,讓他們在少安的磚場打幾天零工吧!如果不給少安打工,這些農民們連買針頭線腦的幾個小錢都掙不下。王滿銀最後也在石圪節他小舅子的磚瓦廠“上班”了。每天吃過晚飯,王滿銀就用自行車把石圪節上中學的貓蛋帶上,回罐子村和老婆孩子共享天倫之樂;第二天早晨把女兒送到學校,他自己又趕到磚瓦廠的灶房來“上班”……
但是從長遠來看,這種披了家族温情外衣的剝削,遲早會露出無情的面目,《平凡的世界》迴避了剩餘價值問題,可能作者也不懂。
八十年代的改革解放了農民,他們的命運因此而改變。許多不願或不能得到土地承包合同的人,外出自謀出路。只要有一些手藝,甚至只要肯出力氣,就可以做小販,車伕,建築工,短工等等,大多收入增加了。少安就是通過拉車賺到了第一桶金。金家户族裏還有一些木匠石匠常年在外做活——有的人還跑到原西和黃原搞了營業執照,賣起了有利可圖的風味小吃。孫少平在公社解散之後無法擔任臨時教師,他選擇到城裏打短工,後來巧遇城南關曹書記,在書記的照顧下成了銅城煤礦的工人。他姐夫王滿銀以前就到處遛達不好好勞動,家裏光景一爛包,在新的時代則浪到了全國,雖然沒有發達但也落得個自在。
《平凡的世界》沒有認識到,聯產承包制下,農民獲得是僅僅是經營權,而不是所有權,因此他們儘量減少對土地的投入,儘快獲得收益(使用化肥)。在集體化時代的水利工程和礦藏和林木等國家財產,改革後因為不再追求長遠利益而受到破壞。雙水村的土壩被洪水沖斷也沒人修理,就連作為福地的棗林也被瓜分。在精神層面,集體解散後,雙水村的農民們沒有了集體的力量來對抗大自然,很快就成為舊文化的支持者,諸如重新開始拜龍王,建土地廟。舊社會的陋習:迷信、賭博、偷盜捲土重來。米家鎮已故米陰陽的兒子繼承了父業,本地也新誕生了劉玉升這樣的神漢:
雙水村的這位“精神領袖”最近被北方一個以搞迷信活動著稱的大寺廟任命為這一帶的頭領,負責收繳為神鬼許下口願的老百姓的佈施。這使劉玉升在無形中增強了自己在公眾中的權威。現在誰也不知道這傢伙在暗中搜刮了多少愚昧莊稼人的錢財。據有人估計,他足可以和著名的財主孫少安一爭高低。神漢也有鄉土觀念。劉玉升在一兩月前突然萌發了一個宏大抱負;他要為雙水村做件好事,把廟坪那個破廟重新修復起來,續上斷了多年的香火,他準備自己拿出一部分浮財,另外讓村民們以佈施的方式每家再出一點錢,一定要把這座廟修得比原來更堂皇!他立刻成立了一個“廟會”,自任“會長”,同時挑選金光亮任他的“副會長”。金光亮對這個職務受寵若驚又深感榮幸。作為地主的兒子,他生不逢時,這輩子大部分時間在村裏一直是“人下人”;別説當什麼領導人了,當個平頂子老百姓都不得安生。政策鬆寬後,雖然頭抬起了一些,但在村裏還不是受制於人?人家讓他刨廟坪的泡桐樹,他只得刨掉……好,他現在成了“副會長”,雖然共產黨不承認這個官,但許多老百姓承認哩!
對這事最氣憤的是孫玉亭,為此,他對田福堂和金俊山等人大為不滿:為什麼不召開黨支部會呢?哼,完全可以一繩子把劉玉升和金光亮捆到鄉上去!而田福堂和金俊山隻眼睜隻眼閉,黨叫農民開始自己致富,黨員怎麼能不帶頭呢?對於舊風俗、舊習慣、舊意識形態還有舊的迷信的迴歸,他們制止不了也無人去制止。反而是新首富孫少安決定:好,你劉玉升修廟,我孫少安建校!咱們就唱它個對台戲!許鄉村民出罷修廟宇的錢,又找到少安和俊武,也要為建校多少出一點錢。
作者評論道:是的,我們一眼看見,這個古老的村莊已經需要新一代領袖來統帥它進入新的時代了!但是,孫少安能夠以個人對抗時代嗎?答案我們大家都知道了。路遙宣揚的,是一種非常主流的價值觀,這是《平凡的世界》能夠風行一時的原因。這種價值觀到現在也不能説過時了。但書中所描寫的世界卻塌了。“十年,中國的十年,叫世人瞠目結舌,也讓他們自己眼花繚亂!”路遙自己顯然已經眼花繚亂了,對苦難的根源語焉不詳裝聾作啞,對苦難的體驗卻無限衍生沉迷其中。因此他建構的這個“平凡的世界”根基不穩結構失衡。在全書的末尾,少平傷後回到了久別的大牙灣煤礦:他遠遠地看見,頭上包着紅紗巾的惠英,胸前飄着紅領巾的明明,以及脖項裏響着銅鈴鐺的小狗,正向他飛奔而來……
全書定稿於1988年春天。不到十年,或許少安的鄉鎮企業或許已經倒閉;少平也迎來了工人下崗潮;就算沒有下崗,煤礦也快要採光了……這些,路遙已經看不到了。實行包產到户三十年後的結論是:“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早在1965年主席重上井岡山,送湖南省委書記張平化下山的時候,“主席大聲地問:你是沒有忘記我在專列上的許諾吧。我為什麼把包產到户看得那麼嚴重,中國是個農業大國,農村所有制的基礎如果一變,我國以集體經濟為服務對象的工業基礎就會動搖,工業品賣給誰嘛!工業公有制有一天也會變。兩極分化快得很,帝國主義從存在的第一天起,就對中國這個大市場弱肉強食,今天他們在各個領域更是有優勢,內外一夾攻,到時候我們共產黨怎麼保護老百姓的利益,保護工人、農民的利益?!怎麼保護和發展自己民族的工商業,加強國防?!中國是個大國、窮國,帝國主義會讓中國真正富強嗎,那別人靠什麼耀武揚威?!仰人鼻息,我們這個國家就不安穩了。”張平化激動地望着主席。大聲地説:“主席,我懂了。”當然,我們必須原諒路遙,不是每個人都有主席的遠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