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芝加哥為什麼成了兇殺之城_風聞

來自芝加哥大學的工作人員和學生在東54街1000號的臨時紀念場所前駐足，其中許多人手捧花束。他們在這裏紀念和哀悼年僅24歲的中國留學生鄭少雄。

鄭少雄來自四川樂山的一個工薪家庭，中學畢業於成都七中，本科就讀於香港大學，最近剛從芝大獲得了統計學碩士學位。就在三週前，鄭少雄還在社交媒體上向朋友們誇耀自己最新的成就。“曾經震撼全校的QQ賽車高手，終於拿到了現實生活中的駕照！”但是他的生活戛然而止，一切對未來的暢想都被一粒子彈擊碎。

週二下午快2點，他正從學校走路回家，在芝加哥南區海德公園附近離家不遠的人行道上遭到搶劫，並被近距離槍殺。事後檢方和警方發現，殺手後來以區區100美元的價格典當了從鄭少雄手中搶走的一台筆記本電腦和手機。

“我記得他，因為他總是願意幫助別人，”一個學生告訴芝加哥CBS電視台。“我們都是中國留學生，我完全理解他家人的心情。我無法想象如果我的父母接到一個電話，説‘你的女兒已經……’，他們今後的日子該怎麼辦。”

鄭少雄已經兩年多沒有回家看望家人了。與其他數十萬在美國學習的中國學生一樣，他也受到疫情和旅行禁令影響，無法在不影響學業的情況下順利回國。現在，他的媽媽將在GoFundMe籌集的資金幫助下，接孩子回家。

在悼念現場，一些人點燃了蠟燭，另一些人在用石頭壓着的白色佈告板上寫下了給鄭少雄的留言。其中一張海報上寫着：“停止槍支暴力。”

兩名不願透露姓名的大學工作人員在地上樹起了“為無辜的人伸張正義”和“無辜的人不能白白死去！”的標語牌。

“我們覺得這可能是芝加哥大學最糟糕的一年，我們覺得我們必須做些什麼，你不能讓它永遠繼續下去，”悼念現場的一名女生説。

鄭少雄是今年第三名被槍殺的芝加哥大學在讀學生或應屆畢業生——其中兩人來自中國。今年1月，就在距鄭少雄遇害僅5分鐘車程的地方，30歲的芝加哥大學博士生範軼然在一起隨機槍擊事件中被殺，6月，該校為他追授博士學位。今年7月，20歲的馬克斯·劉易斯（Max Lewis）在綠線列車上被流彈擊中，他在該校修經濟學和計算機科學雙學位。

芝加哥大學周邊的暴力犯罪日盛，是芝加哥這座城市的縮影。隨便挑一條街道，隨便一個街區，都有槍支暴力、持刀傷人、劫車事件發生，而再不僅限於犯罪率一直居高不下的西區和南區。

2020年該市有772起兇殺案，較2019年的496起增加了50%以上。今年這股勢頭還在上升，截至今年10月底，與去年同期相比，槍擊事件上升了9%，槍擊受害者上升了8.6%，命案上升了3%。劫車案達到了歷史新高，比去年增加了26%。遺憾的是，對於街頭暴力犯罪為何上升，芝加哥的民選官員、警方和檢方仍在各執一詞。

悲劇發生後，芝加哥大學校園警察和芝加哥警察開始在校園和海德公園周圍增加巡邏，校方呼籲市長和警司將暴力視為“公共健康危機”。他們都未透露將採取何種措施加強校園周邊的公共安全。

“就晚了幾分鐘”

州助理檢察官阿什利·羅米託（Ashley Romito）在法庭上説，11月9日下午1點50分左右，鄭少雄正揹着一個電腦包，走在從芝大海德公園校區回公寓的路上。他的朋友説，與大學裏許多其他中國學生的生活條件相比，他租的小公寓更舊、更便宜。但這個街區本身較為安全，被公認是醫生和教授們喜歡住的地方。

此時，18歲的奧爾頓·斯潘（Alton Spann）走下他那輛偷來的福特野馬，據警方稱，這輛野馬車於11月3日被報失。

羅米託説，當時斯潘舉起“兩支槍中較大的一支”，走向鄭少雄，命其交出財物，鄭少雄拒絕了。

“受害者與罪犯搏鬥並試圖逃跑，”羅米託説。

目擊者從現場附近的窗户向外張望，説他們看到斯潘向鄭少雄的胸部開槍，搶走了他的隨身物品，然後開車逃離現場。其中一名目擊者和一名女送貨司機立刻撥打了911，並開始到處尋找幫助。他們正好找到了一位在停車的醫生。這位醫生剛下班，脖子上還掛着聽診器，他立刻跑到鄭少雄面前，這時他觀察到，小鄭的灰色連帽運動衫和下面的T恤浸滿了血。

“我應該就晚了幾分鐘。他完全失去了知覺。他沒有脈搏，沒有呼吸，”醫生説。“當我開始做胸外按壓時，我已經能聽到警報聲了。”

急救人員很快接手。醫生説，他估計自己只做了大約30次胸外按壓。小鄭隨後被送往不到一公里外的芝加哥大學醫療中心，下午2點13分，他被宣佈死亡。死因為他殺。

據羅米託和芝加哥警方稱，斯潘以100美元的價格典當了從鄭手中拿走的一台筆記本電腦和iPhone。

羅米託説，監控攝像頭、車牌讀取技術和對斯潘手機的GPS追蹤都證實了他在謀殺發生前後的行蹤。當他於次日被捕時，在他的夾克裏發現了兩把上了膛的槍。其中一把就是殺害受害者所用的。斯潘沒有持槍許可證，他承認槍是他的，但否認參與了搶劫和殺人。他被控一級謀殺、武裝搶劫和嚴重非法使用武器。

斯潘正在假釋中，據檢方説，他有“大量”少年犯罪記錄，包括嚴重毆打、劫車和逃離警察。

“別人家的孩子”

對於朋友們來説，鄭少雄一直是“別人的孩子”，他學業極其優異，為人誠懇，樂於助人。

在高考取得優異成績後，鄭少雄南下香港大學學習統計與金融，在港大的四年中，鄭獲港大及學院頒發的七項獎項。最後一年，鄭獲聘為港大的教學助理。

“他有出色的數學天賦，作為我的助教，他的工作效率很高，”教鄭少雄三門課程的屈錦培老師説。

香港大學統計及精算學系副系主任、副教授林國輝説：“他非常有才華。”2017年，鄭少雄邀請他擔任數學建模比賽的團隊指導老師。在這次比賽中，鄭和他的團隊從斯坦福、麻省理工、清華和北大等頂尖大學的8000多支團隊中脱穎而出，成為13支傑出的獲勝者之一。

2019年來到芝大後，小鄭很快遭遇疫情爆發，像其他留學生一樣，鄭少錦一度對自己的生活、學業和未來充滿了擔憂，但他的朋友和老師説，他很快恢復了樂觀。

用統計碩士項目主任王梅的話説，“他積極、獨立、求知慾強，他渴望成為一名數據科學家，解決我們社會面臨的重要問題，幫助人們，幫助更多的人。”

認識小鄭六個月的程曦（音譯）説，他是一個“非常積極、善良的人”。兩人在學校的微信羣裏認識後成了朋友，後來相約一起將衣服捐贈給Goodwill。

“我能感覺到他非常喜歡芝加哥，”程曦説。“我能感覺到他真的喜歡這裏，喜歡這個城市，所以聽到這個消息真的特別悲哀。”

最近幾個月，隨着一切逐漸重新開始，他有了新的愛好，比如衝浪和攀巖。他參加了乒乓球錦標賽。他期待着聖誕節的到來以及《黑客帝國4》的上映。他在微信朋友圈發的最後一個帖子是劉慈欣電視劇版《三體》的預告片。

互相甩鍋

在芝加哥槍擊案數量較2020年增長約11%、較2019年疫情前增長63%的這一年，城市公共官員對暴力的重大驅動因素存在爭議。

芝加哥警察局長大衞·布朗認為，犯罪率上升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缺乏後果，因為年輕的罪犯認為自己不會付出牢獄之苦。他指出法官釋放了太多被控暴力犯罪的人。

布朗週一在發佈會上説：“我向你們介紹的其中一名青少年之前曾因同一罪行被捕過八次，後來又出獄了，因為沒有任何後果。我們所能做的是挑戰法院，延長暴力罪犯的監禁時間，而不是釋放殺人犯回到我們的社區，以確保芝加哥的安全。”

“問問法院：你們為什麼要把有暴力傾向的人——芝加哥警察逮捕和指控的危險分子——釋放回這些社區，創造我們在這裏看到的這種無法無天的環境？你們上保釋法庭看看，就能看到一個個重罪犯在被捕的同一天被再次釋放。”布朗説。

布朗對司法系統的部分質疑來自於對一名暴力罪犯在審判前釋放時指定的“電子監控”。2010年，單日在戴上電子監控後被釋放的平均人數為503人。從那以後，透過這種手段被釋放的人數急劇增加，根據警長辦公室的數據，截至7月26日上午，芝加哥的電子監控項目共有3428人，其中約72%的人被控暴力犯罪或涉槍犯罪；約2.8%的人面臨謀殺指控。

問題是，芝加哥的審前釋放傾向是否導致了暴力犯罪的顯著增加。

據州檢察官辦公室數據，從去年9月15日至今年6月初，有705名接受電子監控的人再次被捕，其中槍支違法者佔40%左右，這當中沒有謀殺犯沒有因謀殺再次被捕。

芝加哥所在的庫克郡檢察官金·福克斯（Kim Foxx）在7月接受CNN採訪時表示，“在過去的18個月裏，庫克郡和美國大部分地區一樣，槍支暴力有所上升。同樣無可爭議的是，庫克郡，尤其是芝加哥，長期以來槍支氾濫，在處理保釋改革之前進入我們社區的非法槍支問題上有着悠久的歷史。”

福克斯還指出警方同樣有問題，在7月初的一條推特中他説，“指責而不是誠實地談論困擾我們城市的暴力，無助於為我們的社區帶來更安全的解決方案。首先要逮捕開槍的人；警察必須在案件到達法院門口之前進行逮捕。”

這確實也是警方的一處軟肋。根據《芝加哥論壇報》對城市數據和法庭記錄的分析，今年迄今為止，在該市至少39起大規模槍擊事件中，只有一人被指控。如果是從2016年算起，在至少212起大規模槍擊事件中，只有21起的槍手被起訴，不到案件總數的10%。記錄顯示，這些襲擊已造成1032人受傷，其中126人死亡。

至於民選官員呢，市長洛裏·萊特福特的最新想法是起訴犯罪團伙頭目，沒收他們在犯罪活動中的不當得利。這個想法模仿了1993年的一項州法律，該法律允許社區追查犯罪團伙的資金。庫克縣公設辯護人沙倫·米切爾表示，萊特福特的提議是基於對街頭暴力的過時理解：1980年代版本的犯罪企業具有盈利動機。但到了2021年，槍支暴力是由人際爭端和“社交媒體”驅動的。

“我問過很多人，尤其是拉美裔社區的人，他們對起訴黑幫頭目有何看法，”前洛杉磯黑幫成員、目前在芝加哥一個外展項目工作的奧斯卡·孔特拉斯(Oscar Contreras)告訴美國廣播公司“目擊者新聞”。“他們都笑了。”

“這是一場危機”

來自海德公園地區的市議會成員表示，目前形勢已經十分嚴峻，有人追問：難道我們得穿着防彈背心出門嗎？

住在海德公園的庫克縣委員會主席託尼·普雷克文克爾（Toni Preckwinkle）問道：“什麼時候才夠？”並呼籲“對暴力事件立即作出緊急反應”。

據警方統計，去年這個時候在海德公園還沒有發生謀殺案，但今年已經發生了五起。

“今年海德公園發生的五起謀殺案令人震驚，我們需要採取行動，但我們也不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即這座城市的許多其他社區年復一年地遭受着更多的謀殺和槍擊這也應該令人震驚，”芝加哥大學犯罪實驗室和教育實驗室的執行主任羅珊娜·安德説。

市長萊特福特説，她與加州大學校長保羅·阿里維薩託斯（Paul Alivisatos）進行了“幾次詳細的討論”。市長表示，校園警察和芝加哥警察將在校園和海德公園周圍增加巡邏，但他們還有更長遠的計劃。

她和阿利維薩託斯都不願透露這些措施可能是什麼，但該校校長表示，這些措施將包括“與我們的鄰居合作，（並）運用我們大學社區的學術和政策專業知識。”

《紐約時間》出品

文：紐約華人資訊網主筆 詹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