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載“職業化”終成空,該問問我們的初心是什麼了_風聞
橘猫看球-橘猫看球官方账号-CFA和CPA持证者从金融财务角度解读商业足球2021-11-18 08:24

講一個親身經歷的故事。
去年夏天,我受前司老闆之命對一家低級別聯賽俱樂部進行投資盡職調查。球隊辦公室位於母公司的工廠內,工作人員大約五六個。負責人接待我們時的表情有些難以置信,“沒想到居然有人願意投資我們”,聽到這句話的我哭笑不得。
俱樂部業務簡單,賬目不難搞清,一個賽季支出不到2,000萬,收入…只有10萬。是的,你沒有看錯,沒有比賽日收入,沒有轉播收入,只有足協的撥款10萬。


消失的遼小虎(圖文無關)
我問負責人,為什麼沒有門票收入?答曰,雖然球隊是省內唯一的職業球會,主場卻在省會旁邊的城市,沒多少人感興趣,要有人來看球送票都巴不得。
當時俱樂部資金缺口有4,000萬,包括球員工資900萬,拖欠的月份加起來有12個月。考慮到疫情中聯賽開打遙遙無期,事先有了些心理準備,但欠款最久的月份要追溯到2018年,還是讓我吃了一驚。
驅車一個多小時來到球隊基地,訓練場只有一層稀疏的碎草,基本等同於軟土場,看得出來已經很久沒人維護了。旁邊建築裏的更衣室、健身房、食堂和宿舍都蔓延着令人作嘔的黴味,屋頂殘缺不全,很難想象如何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


發黴的更衣室
二樓宿舍的走廊中遇到了一些稚氣未脱的面孔,應該是青訓梯隊的孩子。我的鼻子一酸,不知道孩子的父母是否知曉。能夠進入省足協梯隊的小球員一定經過了層層篩選,最後只為在這樣的環境裏成長?
後來我們沒有收購這傢俱樂部,這是一塊貨真價實的負資產。年底我在社交網絡上看到球隊成員集體拉橫幅要工資,這太正常不過了,倒是這支球隊到現在還支撐着讓我覺得是個奇蹟。
我在上份工作中看了不止一傢俱樂部,那時便建立了一個基本認知:在中國,很少有球隊不欠薪。


2020年初的俱樂部解散潮


去年初超過20家職業足球俱樂部解散,今年初中超衞冕冠軍江蘇隊退出,當你認為中國足球已到至暗時刻,低谷還在後頭。
關於聯賽的負面消息接連不斷,如今不欠薪的球隊成了少數派。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正在接近的可能性——中超第二階段將無隊可打。第28個年頭的職業聯賽,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
最直接的原因莫過於經濟環境的變化,關於這點筆者也曾多次撰文分析,足協方面過於激進的改革步調固然值得商榷,但支撐金元中超的X因素轟然倒塌更為致命。沒有其他行業會為足球支付如此高昂的溢價,即便把名字還給俱樂部所有者,高企的負債還是會勸退潛在的接手方。

疫情助推了這股毀滅的力量。去年此時我們曾是全球最早開放球迷入場的聯賽之一,儘管是賽會制。但一年過後,疫情防控遠不如我國的歐洲聯賽早已恢復常態,我們的聯賽卻更加支離破碎。
當李鐵冒天下之大不韙説出那句“沒家的孩子”,看客忽視的一條基本事實是,在過去的10個月裏,這幫國腳有超過5個月的時間處於國家隊的集訓中,而作為他們真正的“家”,所屬的俱樂部要麼生死未卜,要麼正在缺少核心的情況下征戰足協盃。
於俱樂部而言,支付的天價薪水無法為己所用;於球員個人而言,主業工資還沒着落,主要靠愛國情懷支撐枯燥的拉練歲月。是的,他們還可以更刻苦一些,在全民防疫的大背景下渺小的個體不該有怨言,但其間的利益衝突實實在在地擺在那裏。


處於風口浪尖的國足主帥李鐵
多種力量促成了一場中國足球的完美風暴。正常足球俱樂部有三大收入支柱:沒有主客場,沒有觀眾,比賽日收入為零;賽程壓縮且無常,聯賽商業價值縮水,俱樂部商業收入減少;轉播方無力支付曾經高昂的轉播費,球隊分到的轉播收入斷崖式下滑。
風光的時候,中超俱樂部看不上這些收入,但如今卻指望這些收入支撐着苟延殘喘。越到需要的時候越不得,連拿回未被使用的引援調節費都成了奢望,俱樂部拿什麼活下去?
俱樂部活不好,又反作用於國足。歸化未滿的高拉特已離開,其餘歸化球員前途未卜;國家隊曾在10月考慮補充陣容,卻發現一些想徵召的球員因俱樂部長期未集結,只能靠踢野球維持狀態。


狀態火熱的高拉特終與國足無緣
中國足球的金字塔,從頭到腳無一倖免。當中乙球員為了一萬五的工資爭得頭破血流,當中超球員名義高薪卻發不到手,怎麼指望一個全員填不飽肚子的行業為中國人民交出滿意的答卷呢?
實際上,他們大多數人也沒有義務交出什麼好看的答卷。**自從“職業化”以來,中國足球的青訓從專業體校轉移到“市場化”青訓機構,他們不再是國家培養的專業運動員,而是從選擇職業路線開始就自擔風險的個體。**父母辛辛苦苦供孩子踢球,一次傷病可能就讓之前的投入血本無歸,背後的艱辛誰在意?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一個繁榮的聯賽、一個完善的產業。**聯賽從來不是輔助國家實現目標的手段,聯賽本身就是終極目的。**讓球迷在身邊就能欣賞職業足球,讓熱愛踢球的孩子為了職業目標去努力,即便失敗也可以在產業鏈中謀生,讓足球走向大眾的生活,才是做足球的意義。至於國字號水平高低,只是一件順其自然的事。


唐淼一個月前的微博發聲
行業內外的體感完全不同,悲歡並不相通。唐淼、王曉龍等職業球員的發聲意在自暖自知,表達方式確有片面之處,但輿論更喜歡糾結於頂層的得失,久而久之問題一直侷限於頂層的微操,實質性的根源卻一直不被重視。
誠然,歸化球員也許可以被利用得更充分,但每年****高達8.7億人民幣的資金用在區區五個人身上本就不是正常的市場手段,金元退潮後,即便成功也不具有可複製性,註定只能是時代的註腳。
一切讓路豪賭世界盃的代價,二十年前我們已經領教過,那本該是中國足球綻放的季節,卻成為“假賭黑”的温牀,很遺憾,歷史只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每每想起以上這種種亂象,總是如芒在背,如鯁在喉,如坐針氈。


02世界盃輝煌的另一面是職業化的倒行逆施
為什麼要“職業化”?如今回頭看來,當年只是把包袱扔給了企業,錯把“企業化”當成“職業化”。隨着企業一個個衰落,曾經喚起球迷熱愛的地方球隊一個個消失。俱樂部1994年靠企業吃飯,2021年依然靠企業,那麼球員不過由企業員工身份替代了專業運動員身份,看似待遇高了,實則保障更少。而即便是企業聯賽也毫無商業利益保障,隨時可為國字號目標讓路。
因此,在這個時點思考以上命題意義重大。**如果對於決策者而言,國字號成績是第一位,那麼“職業化”從來都不是一個最有效的路徑,奧運會上的大把獎牌説明一切。**但“職業化”有更多裨益,大到創造GDP,小到提高人民幸福感,功在千秋。當然,這裏指的是另一種“職業化”。
我們需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為誰“職業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