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呀,不要哭 | 科學遐思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2021-11-21 17:55
總有些超越個體悲歡,超越時代的條條框框的有趣的事情,招引着、鞭策着和安慰着我們,讓我們從中收穫創造的養分。
撰文 | 卡洛
《老婆呀,不要哭》是一首詩,真的,是1970年代木刻家、畫家以及後來的作家黃永玉在在農場三年勞動改造中,半夜裏弓着腰,躲在被窩裏照着電筒寫給妻子的。在那個讓人絕望的時代,就連他一向樂觀、熱情如南方夏天的愛人,也變得心情懊喪,對生活失去了信心,日子真是太長了!“展望前途如霧裏觀河,空得澎湃”。身在勞動改造中的黃永玉,失去了自由和創作的條件,也明知道自己積習深重難以“重新做人”。但為了撫平愛人的憂傷,不得已啓用塵封的愛情回憶來鼓舞和慰藉,既是鼓勵愛人,更是鼓勵自己,就這樣靠着豐富的內心世界踉踉蹌蹌地走過了那段曲折的日子。這樣的詩是即興創作,是熱愛自由和美的人即使在嚴酷的環境之下也要發明樂趣的生動例子。黃永玉在後來的歲月中,不論畫畫,寫散文、小説,都是這樣的一路發明和發現着藝術與生活中的樂趣,如本文的題圖,歪打正着、亦莊亦諧,跌宕自喜,看似東拉西扯,卻又收放自如。
黃永玉《聖三一橋即景》,這是畫家1980年代在意大利佛羅倫薩(舊譯翡冷翠)的畫作,他站在在翡冷翠的聖三一橋上,想起了但丁在橋頭偶遇貝特麗絲的故事,於是亨利·豪裏達的畫作《但丁與貝特麗絲邂逅》演變為這幅糟老頭呆立橋頭打量豐腴美女的圖畫。亦莊亦諧,跌宕自喜,看似東拉西扯,卻又收放自如,是為即興創作一例。
亨利·豪裏達 (Henry Holiday )《但丁與貝特麗絲邂逅》(Dante meets Beatrice at Ponte Santa Trinità, 1883)
爵士樂中的即興演奏(improvisation),也是體現自由創作精神的有趣現象。二十世紀初期,在美國南部的新奧爾良、聖路易斯等地——在這些名字中都泛着憂愁的地方——歐洲古典音樂和非洲黑人的音樂風格開始結合,形成了爵士樂和藍調。藍調多演唱,演唱者會把當下生活中的感想,現場配上歌詞和旋律。而爵士樂更是以即興演奏為靈魂,樂手常常借用當時的流行曲、音樂劇的旋律為主題開始一段樂曲,接着每位樂手錶演其即興獨奏的段落(常伴有令人眼花繚亂的技巧,就是現在大家説的 solo),也常常出現兩三位樂手互相對答,最後回到主旋律作為結束。這些即興演奏看似自由奔放,其實並非完全任意,樂手需要長期的學習,熟悉爵士樂的和聲和音階,再根據樂曲的和聲結構,決定即興的旋律和節奏,演奏出變化多端的音樂。如今即興演奏已經變成爵士樂中最精華的部分,solo、樂手之間的即時對答,往往是聽眾最激賞的地方。
即興演奏,需要經過長期的訓練和學習,就像黃永玉即興創作的詩,也是結結實實地幾十年磨礪得來的,“生活充實了愛情,愛情考驗了生活的堅貞”。但是長期的學習和磨礪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學習和磨礪所激發出的創作性活動,目的是新的樂趣,雖然很多時候這樣的樂趣是帶着眼淚、汗水甚至血的,但眼淚和汗水並不減少反而增加其價值。這道理看似淺顯,可是許多人並不明白。
在科學研究工作中,其實也有類似的事情。研究工作需要長期紮實地訓練,需要身心忘我地投入,這些都自不待言。但是訓練和投入本身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發現新現象,解釋我們不明白的迷題,拓寬知識的疆界;目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從業人員給自己發明樂趣,找到值得寄託的人生貞信,體會到無論環境如何嚴酷,無論生活甚至是生存的壓力如何鋪天蓋地的過來,總有些超越個體悲歡,超越時代的條條框框的有趣的事情,招引着、鞭策着和安慰着我們,讓我們從中收穫創造的養分。一如詩人在《老婆呀,不要哭》裏説的,
曾經有這樣一個秋天,
這是一個隆重的秋天,
一個為十八歲少年特別開放的、
飛舞着燦爛紅葉的秋天,
你,這個褐色皮膚、
大眼睛的女孩,
向我的窗户走來。
我們在孩提時代的夢中早就相識,
我們是洪荒時代
在太空中互相尋找的星星,
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
……
我們划着船,
在生活的江流中航行,
我們是江流的主人,
我們欣賞着重疊的、起伏着的波濤,
我們從船底瀏覽幻想的風雲,
也曾從峽谷絕壁兩岸
聞到幽蘭的芬芳。
……
生命其實很短暫,能夠真正有效工作的時間更短,而我們往往還得把大把的時間花費在應付時代、行業、機構、單位的條條框框和人為製造的虛幻誘惑之上。經過的事情多了,就慢慢開始明白,這樣的條條框框是永遠都應付不完的,虛幻的誘惑有着指數般增長的複雜度,它們用“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用“如果你願意花些時間理解我們的計劃,你會發現自己只是浪費了一些時間”這樣人為製造的無聊規則,系統地浪費着我們的生命;慢慢開始明白,為了找到即興演奏中的樂趣,為了儘量遍歷廣闊的知識、人生相空間, 我們得學會克服指數複雜度的重要性抽樣。雖然我們不是黃永玉,不是沈從文,不是 Louis Armstrong 和 Duke Ellington,更不是 Mark Kac, Philip Anderson 和 Duncan Haldane,雖然我們也只能在自己的行業中,埋頭進行長期的學習和訓練,熟悉科學研究的和聲和音階,但是心裏總不要忘了,這些只是手段,目的是為了即興創作出優美的詩,即興演奏出變化多端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