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前,他主動要求監獄對他嚴管……_風聞
长安剑-长安剑官方账号-2021-11-21 17:00
一盤細沙,一瓶清水,各種各樣的小型道具……沙盤前,罪犯黃某正在慢慢搭建着他真實的內心世界。
上海市五角場監獄的心理矯正室,沙盤旁邊,站着監獄教育改造科副科長、心理健康指導室主任許冬,他耐心地陪着黃某,默默觀察着沙盤中的一切。
整齊排布着的政府大樓、廣場、行道樹……很快,沙盤上搭出了一座城市。
“我覺得缺少一個道具。”這時,黃某突然抬頭,看着許冬説。
“你可以自己做一個。”許冬點點頭,遞給黃某一疊紙。
黃某拿起紙開始摺疊起來,做好後,他小心地將其擺在了政府大樓邊上,仔細固定好。
“這是什麼?”
“手榴彈,我要炸掉這幢樓!”
“這個社會不公平,我要報復!”
五角場監獄,是整個上海市唯一一所出監監獄,大多數成年男犯在刑期最後3個月都會被移送至此。在長期與社會隔離之後,是否能順利重新迴歸,是很多臨釋服刑人員心底的問號。正因如此,出監前期,服刑人員的心理問題往往最突出。
一星期前,**黃某主動找到監管幹警,要求對自己進行嚴管,**跟其他犯人隔離,理由是擔心自己會控制不住,跟其他人發生衝突。而此時,距離黃某釋放的日期,已經只剩三個月。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釋放前黃某會主動要求嚴管?
黃某的反常舉動引起了許冬的注意,他主動找到黃某,希望能夠幫助黃某解決問題。可是幾次交流下來,許冬發現,黃某一直拒絕溝通,講的東西很凌亂,他無法從這些對話中找出有用的細節。
最後,他想到了沙盤。比起直接的言語交流,沙盤是具有投射和象徵意義的,能直接反映出堆建者真實的內心。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直到黃某將“手榴彈”放在了“政府大樓”旁邊。

“為什麼要炸政府大樓?”看到眼前這一幕,許冬心裏一驚。
黃某具有反社會人格傾向!
“我不服,判決不公平!”黃某加重了語氣,憤恨地説。
話題打開後,黃某終於講出了他心中積壓已久的情緒。原來,之前在社會上時,黃某一直覺得命運對自己不公平,所有人都在針對自己,**臨近釋放,想到自己即將回歸社會,黃某就會本能地感到煩躁和痛苦。**而不久前,他又得知了自己爺爺去世的消息,黃某的父母早逝,爺爺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
親人的離世對黃某打擊很大,想到曾經自己在社會上遭受過的不公正待遇,想到自己回去後沒有着落的生活,黃某所有的情緒集中爆發了,他想要報復!
終於打開了局面。
在接下來的治療中,許冬循序漸進,通過認知行為療法,模擬社會環境、改善認知,讓黃某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黃某開始有所轉變,最後的一次沙盤治療中,出現了“河流”“小橋”以及他和家人坐在一起的場景。

“其實最難的就是第一步,和社會上普通的心理諮詢不一樣,這些犯人不是主動尋求幫助,他們是被動的,會有所隱瞞和保留,而建立信任的關係,找到合適的方法,瞭解他們內心真實的想法,就是最關鍵的。”
“你真的相信我嗎?”
“許警官,你真的相信我嗎?”見到許冬後,楊某首先問出這句話。
半個月前的一天凌晨,楊某起來上廁所,突然右腿疼痛無比,連路都走不了。管教民警帶他去檢查之後,醫生卻説一切正常,並無疾病,可他依舊堅稱自己腿受傷無法站立。幾次三番如此,民警懷疑他在撒謊,想裝病逃避勞動改造,反而對他愈加嚴格。同監舍的犯人看到他每天稱病不參加勞動,也逐漸對楊某產生了看法,經常在背後議論他、排擠他。
之前表現還不錯的楊某,一時之間變得很焦慮。
瞭解到這些情況後,許冬找到了楊某。

“你的腿是哪裏受傷了?”許冬注視着楊某,問得很認真。
“許警官,你跟我説實話,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在裝病?”
“我信你。”
在許冬真誠的注視下,楊某將自己受傷的地方指了出來,許冬看着他認真的樣子和完好的腿,一個想法湧入了腦海中。
“你這裏是不是之前也受過傷?”
“之前受傷了,然後就休息了幾天。”聽到許冬這樣問,楊某愣了一下,緩緩地説。
許冬鬆了一口氣,看來,他找對了方向。
通過接下來幾次聊天,許冬瞭解到,楊某從小和父親關係不好,在他14歲那年,因為在網吧上網,被父親拿掃把打傷了右腿。母親知道後,很是心疼,對楊某格外關心照顧,獨自帶着楊某去醫院醫治。而楊某剛入獄時,也因為摔倒後傷到右腿,被批准休息。
由於之前受傷時得到了特殊照顧,於是這種意識在他腦中被不斷強化,以至於當他再次面臨壓力大或者其他外因刺激時,會激發這種反應,讓他自己相信自己受傷了,以此來獲得照顧。
這是典型的轉換性運動障礙的症狀!
“幹好監獄的心理矯治工作,主要有三個度,温度、精度、鋭度,要建立信任、捕捉細節、精準施策。”多年來,許冬將自己的工作總結為三個度,而“温度”,永遠是最重要的。
可是,是什麼原因讓他感到壓力呢?想要解決犯人的心理問題,就要先了解問題的形成原因。
隨着交流的增加,楊某開始慢慢相信許冬,終於在一次交談中,痛苦地流下眼淚。
原來,三個月前,**楊某的媽媽去世了,在得知這一消息後,楊****某感到很痛苦,**壓抑的情緒無處釋放,腿疼的症狀也就出現了。

“很多出現心理問題的犯人都是在人際關係上出現了問題,親情是很重要的一環。他們可能有過一些悲慘的經歷,也可能是一個受過創傷的童年,這些都有可能是誘因。”提到楊某,許冬有些唏噓。
“這其實不是他在撒謊,因為他相信自己真的受傷了。這是一種心理疾病。”
入獄後,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妻子
在五角場監獄,有一條“新生之路”,連接封閉與自由、昨日和明天。這條路主色調是綠色,牆壁上畫着綠色的竹子和樹,而綠色的盡頭,一張照片被放大到極限,上面是妻兒父母。
雙腳走完這條路用不了1分鐘,但在心裏走完它卻不知時日。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家人,是很多罪犯面臨的共同問題。
心理宣泄室內,常某蹲在地上,痛哭流涕。

入獄沒多久,常某就開始做噩夢,大喊大叫着從夢中驚醒,呼吸急促,冷汗直流,不停地嚷嚷着有人要害他。
後來越發嚴重,常某在車間勞作時,會突然起身,發狂地衝向牆壁,用頭去撞。
通過翻看卷宗和當面交談,許冬慢慢瞭解到,常某在其妻子懷孕七個月的時候,因為一次醉酒,當街對一名女子進行騷擾,遭人毆打致頭部受傷,並被判強制猥褻婦女罪入獄。因為對妻子的愧疚,他一直在逃避案發當晚的事實,並且經常會在腦海中突然閃回自己被人毆打的場景,每次發作,頭痛欲裂,無法停止。
**創傷後應激障礙——**許冬立刻分析出原因:常某的核心問題首先是他無法面對自己犯的錯誤。對於現在的處境,常某一直在逃避。而產生這種逃避心理的更深層原因在於他不能面對自己的妻子。
“其實通過和他聊天、接觸,可以看出他本性不壞,這個案件是具有偶發性的。”先後進行了10次治療後,在許冬的開導下,常某終於能夠正確對待錯誤,明白案發當晚的一切具有偶發性,是因為自己喝多了酒,是可控的。
常某也不再一直逃避,開始坦然面對自己的罪行。
可是對於妻子這一關,他還是無法跨越。入獄後,常某給妻子寫過一封信,可是一直沒有得到回信,而且妻子也從未到監獄看過自己。
針對常某不敢面對妻子的情況,許冬採用了“空椅子療法”。
通過讓常某一次次模擬“與妻子對話”,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列出來,不管是原諒還是不原諒,都讓常某不斷演練,説出心裏話。第七次治療後,常某終於鼓起勇氣再次給妻子寫了封信。
沒過多久,妻子帶着出生不久的孩子前來會見常某。這次會面中,常某把所有心裏愧疚的話全都説了出來,最終獲得了妻子的諒解。
從2004年從事這份工作到現在,十多年來,許冬諮詢的罪犯個案數已達600餘例,危機干預50多人次,成功辨別轉介精神異常罪犯18人,經他諮詢干預至今,未發生一起罪犯自傷自殘或暴力相關的事件。
“很多時候,我們挽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家庭。人的工作是最難做的,因為人的思想經常在變,人的思想有表象,可能是虛偽的,尤其是那些未來失去希望,對社會充滿憎恨的罪犯,我們洗滌靈魂,讓他們向陽而生,就是我們大牆內匠人的使命。”許冬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