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斗煥病逝：曾挽救韓國經濟，卻走不出光州_風聞

2021年11月23日，韓國前總統全斗煥在位於首爾延禧洞的家中失去意識，被送往醫院後不治去世，享年90歲。

此前，全斗煥因罹患多發性骨髓瘤、健康狀況急劇惡化而往返醫院接受治療。他最後一次在公眾面前亮相是今年8月初出席光州民主化運動有關庭審，其極度消瘦的身形甚至引發了使用替身的猜測，再次顯示出其影響力和在普通韓國人心中權力遮天的獨裁者形象。

回顧全斗煥的政治人生，軍人出身的他通過軍事政變掌權，打斷了韓國的民主化進程，同時秉持自由化政策，將岌岌可危的韓國經濟拉回高速增長軌道。

全斗煥的個人選擇，在當時內外部環境的相互作用下，催生了韓國現代史上最錯綜複雜的一個時代。

全斗煥關鍵詞：軍隊、老大氣質、善識機會

1931年出生在韓國慶尚南道一個農村家庭的全斗煥，在7個孩子中排行第五。他的幼年貧困坎坷，不僅經常吃不起飯，還曾因一起事故隨家人逃到偽滿洲居住了兩年。艱難的生活使他未能正常接受教育，一直到1947年、年滿16週歲時才從小學畢業。

這樣一個來自社會底層的少年能夠攀上韓國權力的最高峯，從軍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 年輕時一身戎裝的全斗煥 / 網絡

全斗煥與軍隊結緣，雖然有客觀環境的影響（如軍校可以免費就讀），但更多是出於他本人的強烈意願。在因父母反對而放棄就讀陸軍綜合學校後，全斗煥報考了韓國第一所培養精英軍事人才的學校——陸軍士官學校，並於1951年合格入學。這成為他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

在由此展開的軍隊生涯中，全斗煥表現出了很強的親和力與領導力，與同學、前後輩、上下級均能保持不錯的關係。在士官學校就讀期間，他結識了盧泰愚等人並主導建立了一個以五星上將麥克阿瑟為目標、名為“五星會”的5人小團體。畢業後，他不僅藉機將“五星會”介紹給朴正熙並獲得了後者的暗中扶持，還在日後把自己曾經任職的青瓦台警衞室、陸軍首都防衞司令部、軍事安保支援司令部等部門的“肥缺”交接給了五星會成員。

相同的理念加上利益的共享，在全斗煥的經營下，這個團體逐步發展為日後在其發動政變過程中起到核心作用的“一心會”。

除了具備這種帶有江湖義氣的老大氣質，全斗煥也很擅長識別和把握機會。1961年5月16日以朴正熙為首的軍人集團發動的政變不僅使朴正熙掌權，也為全斗煥的總統之路打下了鋪墊。政變發生後，當時還是陸軍上尉的全斗煥闖進陸軍總部，要求與朴正熙面談。正當他被總統衞兵趕走時，聽見聲響的朴正熙將他放了進來。面談中，全斗煥表示願意率領士官學校學生舉行支持政變的遊行，正中朴正熙的下懷。此後全斗煥作為朴正熙的心腹，在留任軍隊的同時還歷任國家重建最高會議議長室（議長為朴正熙）首席信訪秘書官、中央情報部人事科長等要職，逐步接近權力核心。

打斷民主化進程，卻拯救了經濟

全斗煥認為，由優秀的政治家來帶領國家經濟和政治的發展最為理想；當政治家不夠優秀，才要靠企業家來拉動經濟、增進國民福利，進而推動政治發展。極具自信的全斗煥對這種想法的實踐，使看似矛盾的兩個形象兼於一身：既是通過軍事政變破壞民主化進程的獨裁者，也是憑藉自由化政策挽救韓國經濟的領導人。

在朴正熙政權末期，政府為突破一系列內外危機而實施的重化工業培育政策副作用顯現，長期的重複投資和過度的政府性融資導致外債累累，經濟加速下跌、物價飛漲。再疊加美國加息、政府經濟政策自相矛盾等因素，傳統輕工業和中小企業陷入了破產境地。輕工業集中的釜山、馬山發生了大規模抗議活動（釜馬抗爭），成為1979年10月26日朴正熙遇刺的直接導火索。

● 朴正熙遇刺後，全斗煥召開新聞發佈會 / Wiki

來自政權的高壓消失後，社會各界的不同訴求噴湧而出，韓國進入一個動盪時期。學生運動勢力和在野反對勢力強烈要求政府給出具體的民主改革時間表，與此同時，企業界、軍方也不斷施壓政府採取穩定政治和經濟的措施。新成立的崔圭夏政府雖然試圖逐步推動政治民主化、經濟自由化，但作為過渡期政府，它始終缺乏充分的能力來穩定局面。

在這一背景下，全斗煥決心發動政變。

他的第一步是掌控軍隊。時任國軍保安司令部司令的全斗煥與陸軍參謀總長、戒嚴司令部司令鄭升和分別是軍中保守勢力和民主勢力的代表。1979年12月12日，負責調查朴正熙遇刺事件的全斗煥經過與“一心會”的策劃，以涉嫌朴正熙遇刺事件為由逮捕了鄭升和，並任命自己的親信為陸軍參謀總長。

成為軍隊實質最高權力者後，全斗煥逐漸從幕後走向台前：1980年3月晉升陸軍中將，4月兼任副總理級別的中央情報部長代理。同年5月17日，全斗煥利用朝鮮南侵的傳聞，以全軍意見一致為由迫使總統崔圭夏將戒嚴令擴大至全國。隨後戒嚴軍在國會召開會議、通過朝野達成一致的民主修憲案前封鎖了國會，並逮捕了金大中等在野黨代表人物。第二天，以大學生示威為起始的抗議活動在光州暴發。

戒嚴軍的殘酷鎮壓導致這座在朴正熙時代從經濟到政治都備受忽視的城市死傷數千人，為“首爾之春”畫上了一個慘烈的句號，也成為日後全斗煥最為人詬病的一段歷史。

反對聲被壓制後，全斗煥於同年9月當選總統，擺在他面前的是一連串棘手的問題。在國內需要為新軍事政府賦予正當性，顯示與朴正熙政府的區別，避免類似釜馬抗爭、光州民主化運動的事件再次發生。更重要的是，美國卡特政府在12∙12事態後對朝鮮半島的穩定表示了嚴重憂慮，若得不到美國的承認，新政府就無法獲得友好的外部環境。

與朴正熙類似地，全斗煥也選擇從經濟入手來解決問題；不同的是，他啓用了信奉美國新自由主義、在朴正熙中後期被邊緣化的經濟規劃院官員。這派官員將釜馬抗爭等事件歸咎於朴正熙政府對重化工業發展的過度干預和向財閥傾斜的資源分配。這一觀點為全斗煥政府所接受，重化工業培育政策被定性為“過去政權犯下的代表性失誤”。此後，全斗煥政府對內逐步退出對產業的干預，轉而以緊縮基調的貨幣政策為主來穩定物價；對外則與世界銀行達成協議，擴大市場開放、推行自由化政策。

弔詭的是，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能夠得到長期穩定的實施，依靠的是全斗煥對國家的威權統治。大幅加息、零基預算、限制工資漲幅、取消對財閥的融資優惠等措施在當時引發了幾乎所有各方乃至政府內部的不滿。全斗煥一邊壓下反對聲——據説他要求官員在提交擴大預算建議書時附上辭職信，賦予經濟規劃院相當大的自主權；一邊通過媒體進行洗腦式宣傳，到了“要將全民培養成貨幣主義者，信奉緊縮政策就是善”的程度。

有了總統不遺餘力的支持，政策在當時的環境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果。從1980年到全斗煥執政末期的1987年，韓國經濟增速從-1.6%恢復到12.7%、物價漲幅從接近30%回落到3%；汽車、電子、造船等行業突飛猛進，人均國民總收入實現翻倍。

● 1983年總統全斗煥視察美韓軍演 / Wiki

同時，自由化政策為美國在韓國的經濟利益提供了保障，全斗煥政權對親美經濟官員的重用、高效的執行力也符合美國在朝鮮半島的安全利益，最終得到了美國的默認。

作為清算對象的前總統

然而經濟的高速增長並未能使民眾的反對完全消失，要求結束獨裁的抗議活動在全斗煥執政期間從未停止。政權的最後兩年間，多起在野黨政客、大學生遭拷問的事件激起民憤，但全斗煥仍執意推遲包括總統直選制在內的憲法修正案處理日程。1987年6月，民眾的不滿以抗爭的形式爆發。同月，總統候選人盧泰愚承諾實施總統直選制度；7月全斗煥最終接受了盧泰愚的決定。

1988年全斗煥卸任後，針對他的司法調查也拉開了序幕。同年，在野黨在國會選舉中獲得的席位首次超過執政黨。國會組建特別調查委員會，就全斗煥執政時期的政府貪腐行為和光州民主化運動舉行了韓國憲政史上首場聽證會；與此同時，要求徹查真相的大規模示威活動也在韓國各地進行。不過全斗煥在出席聽證會時否認了所有嫌疑，調查無果而終。

這種局面在非軍人出身的總統金泳三領導的政府上台後改變。1993年，全斗煥被在當年的軍事政變中被其逮捕的鄭升和等人以叛亂罪、內亂罪檢舉，不過這起案件因對成功的軍事叛亂的公訴權問題未能得出結論。1995年，憲法法院的解釋和《5∙18民主化運動特別法》的制定解決了公訴權問題，金泳三宣佈展開“扶正歷史”運動，對全斗煥案件的調查重新啓動。同年底，全斗煥和盧泰愚被捕並出庭受審。在一審中，全斗煥因叛亂罪、收受賄賂被判處死刑；二審改為無期。1997年4月，韓國最高法院對全斗煥作出了無期徒刑、追繳2205億韓元的最終判決。

不過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全斗煥堅稱司法調查是政治報復，始終不承認自己對鎮壓光州民主化運動負有直接責任。在他看來，這一系列事件是在扭轉國家危機局面的過程中發生的“並非本意的副作用”。韓國最高法院根據光州事件的三個時間點對全斗煥下令武力鎮壓的嫌疑作出了判決，其中兩次無罪、一次有罪。1997年12月獲赦出獄後，全斗煥在公開場合仍不願意使用“民主化運動”這一表述，而是稱為“暴動”、“事態”。

2017年出版的回憶錄中，他對光州運動一名主要人物做出負面描述，遭到後者起訴，本文開頭的一幕也正是來自這起案件。

● 今年8月，準備出庭的全斗煥蒼老而憔悴 / 韓聯社

時至今日，全斗煥在韓國既不見容於左派，也不為右派所歡迎。對於左派來説，全斗煥是需要為軍事獨裁、政商勾結等過去時代的陰影負責的惡勢力，而與這一勢力的對立也是他們執政的正當性來源。執政黨共同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李在明就在光州表示，全斗煥仍然存在於社會各處，要與這些積弊勢力做最後鬥爭。

右派則急於撇清和全斗煥的關係。無論5∙18的真相究竟如何，以光州為代表的湖南地區出於對全斗煥深刻的反感情緒，已成為難以撼動的左派票倉。即便是右派政黨執政，也必須對這種地域情緒進行安撫——防止全斗煥不繳納追繳款項的法律就是在朴槿惠政府時期通過的。在兩名前總統入獄後，亟待重建政治敍事的右派可以搬出朴正熙對產業發展的貢獻，卻對推動經濟自由化的全斗煥絕口不提。

難享國葬待遇

圍繞是否應為全斗煥舉辦國葬，韓國民眾的意見對立嚴重。

家住首爾的金女士對世界説表示，“全斗煥至死都沒有對光州民主化運動表示過歉意，很令人遺憾。就算他沒有直接責任，但作為總統至少也應該有所表示，畢竟是他發起軍事政變導致那麼多人死亡的，這樣的前總統不值得舉行國葬。”

來自釜山的劉先生則不以為然，“因為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原本對他（全斗煥）的看法很負面。不過在看到這屆政府的作為後，我的看法有了很大改觀，全斗煥在經濟方面比這屆政府強太多，當時至少物價得到了穩定，中產階層也興起了，不像現在貧富分化如此嚴重。從這點來講，是應該予以禮遇的。”

據韓國媒體報道，青瓦台不太可能弔唁全斗煥，執政黨共同民主黨也已表示決不能舉辦國葬，因此目前來看舉辦國葬的概率極低。

對歷史人物的評價總是隨着當代的意識形態而改變，全斗煥的功過是非也遠未到蓋棺定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