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內,他們目睹11只長頸鹿的死亡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21-11-25 21:28

“這個星期我們已經失去了11只我們的優雅巨人,乾旱仍在惡化,”11月11日,肯尼亞Sabuli野生動物保護區發出了他們最新一條求救推文,並附上了四張攝於保護區內的死亡長頸鹿的照片,“我們的生計正在逐漸喪失,因為缺少降雨,因為氣候變化。”在推文的末尾,他們加上了這樣一個tag:#誰去告訴COP26
這條推文獲得了856次轉發和696個贊,數十名推特用户接力發出了使用同一tag的相關呼籲推文,在推文發出前兩天,包括美聯社和華盛頓郵報在內的多家國際媒體也刊登了同一組拍攝於Sabuli的照片,對於推特粉絲總量直到現在也只有452的保護區來説,這是此前無法想象的關注度。
但11月16日,在給我的回覆郵件中,Sabuli保護區主席穆罕默德·沙爾馬克簡短地寫道:“目前為止,我們沒有接到任何形式的任何國際援助。”
“國家災難”
今年9月,來自肯尼亞的一條消息曾短暫地獲得過國際媒體不多的注意力:肯尼亞總統辦公室在9月8日的新聞發佈會上宣佈旱災已經成為“國家災難”。按照測算,將有200-300萬肯尼亞人在今年年底之前面臨饑荒,其分佈範圍包括了肯尼亞全國47個縣中的23個。
但即使如此,對於外界,這仍然只是多災多難的非洲傳來的又一個遙遠的壞消息,僅此而已。
同樣遙遠的還有這片世界眼中貧窮而落後的大陸,對於“氣候變化”這樣的新潮議題的迫切關注。當世界上的大部分普通人直到2019年,才從瑞典氣候少女格蕾塔開始自己對於氣候問題的初步認知,非洲大陸上為了對抗和減緩氣候變化帶來的種種災難的努力,已經在全球視野之外默默持續多年。

● Sabuli保護區的毛驢水車 / 受訪者提供
曾在非洲多地長期駐守的資深野生動物攝影師肖戈回憶,氣候變化造成的災難性影響在非洲體現得是如此劇烈而明顯,任何人都無法視而不見,“旱季和雨季已經完全亂了,”他説,“過去我們會算好時間出發,知道什麼季節可以拍到什麼,近幾年這些規律已經沒有用處,你無法預測抵達的時候那裏是什麼樣。”
2018年,肖戈在一次以火烈鳥起舞為主題的拍攝中空手而歸,因為那一年棲息地暴雨頻仍,湖水上漲了超過60公分,繁殖季的數十萬只火烈鳥被活活淹死,等到肖戈抵達時,湖面靜悄悄地,已經空無一物。“如果那樣的降雨持續三年,火烈鳥就會滅絕,”他回憶,“還好2019年雨水又恢復了正常,所以現在它們還在。”
Sabuli保護區同樣創建於2018年,初心正是幫助當地社區和野生動物對抗氣候變化——保護區位於肯尼亞東北部Wajir縣,鄰近索馬里邊境,由於乾旱頻繁發生,當地人已經不可逆轉地失去了他們大部分賴以為生的家畜,野生動物則越來越多地死於乾旱和隨之而來日益劇烈的人獸衝突。在肯尼亞,以生態旅遊和野生動物保護為事業和資金來源的私人保護區(有別於政府設立的國家公園)是一種十分流行的社會企業形式,如果保護區能夠運轉,來自生態旅遊和其他資助的款項將能夠充當本地人可持續的收入來源,但即使如此,為了説服近乎一無所有的當地社區首先讓出他們的牧場作為野生動物棲息地,沙爾馬克依然花費了足足七年時間。

● Sabuli保護區的駱駝水車 / 受訪者提供
自建立之日起,Sabuli保護區就投入了大量精力管理和建設基礎水設施,希望能夠在乾旱來臨時儘量確保人、家畜和野生動物各自的最低用水需求。與之同時,過去幾年裏綠色和平組織位於肯尼亞的非洲總部辦公室也在持續培育當地的生態小農農業,希望幫助他們在氣候變化的影響下維持穩定的農作物產出,從而部分地解決本地糧食問題。
然而,這些已經持續數年的自救努力,在波動日益劇烈的氣候面前作用仍然微乎其微。
沙爾馬克告訴我,Sabuli地區的上一次降雨要追溯到2020年4月,在這之後的長達19個月裏,當地降水量為零。這讓他們提前準備的儲水設施毫無用處,依靠驢或駱駝向保護區內水槽運水的計劃也無從談起。Sabuli所在的Wajir縣也是肯尼亞境內本輪旱災的中心區域之一,綠色和平非洲食品項目主任Claire Nasike在與我的採訪中提及,由於乾旱,Wajir已經出現被迫外遷的氣候難民,沙爾馬克則説,在能走的人離開以後,被留下的當地人“正在被迫同牲畜和野生動物爭奪水源”。
Claire Nasike同時表示,預計本輪旱災中本地小農農業收成至少會降低70%。來自肯尼亞中部小鎮Nyeri的Dorothy則告訴我,在最近幾個月她正在越來越頻繁地去市場買菜,過去她吃的蔬菜主要由留在老家務農的父母送來,但近幾個月,她父母地裏的收成少到了甚至不夠分給她。Nyeri位於首都內羅畢以北約100公里,並非受旱災直接影響的地區,但變化劇烈的氣候仍然影響到了農作物收成。

● Sabuli保護區內現在的儲水設施 / 受訪者提供
非洲是全球受氣候變化影響最嚴重的大陸之一,肯尼亞所在的東非和非洲之角地區,在未來三十年全球可能出現的2.16億國界內難民當中已佔到了12%,然而,肯尼亞的情況絕非東非最糟,東非的災情對於整個非洲大陸來説也仍然排不上號——事實上,肯尼亞是東非近年來最具活力的經濟體,在與Sabuli距離僅幾十公里的鄰國索馬里,持續旱災已經導致南部部分地區80%的牲畜死亡,而在西北方向更靠近撒哈拉沙漠的薩勒赫地區,數十年乾旱和時有發生的洪水已經在摧毀生計之後,又將當地拖入了持續動亂。
疫情重壓
而在此之外,作為全球經濟的最外圍,非洲又在新冠疫情造成的全球經濟下行當中首當其衝。
位於肯尼亞西南部的社會企業GameWatchers管理着四塊彼此獨立的私人保護區營地,直到目前,旱災尚未對這裏造成太過明顯的影響,但2020年開始因全球大流行導致的全球封鎖,卻從根本上切斷了他們所有資金來源:客源斷了。
為了自救,GameWatchers在2021年初開放了“認養一英畝”的眾籌項目,希望能夠利用外部資金扛過疫情帶來的暫時難關。無論從規模、管理水平或客源方面,GameWatchers在肯尼亞為數眾多的私人保護區中都已算得上首屈一指,國內外獲獎無數,接待過包括大衞·愛登堡在內的多位世界級紀錄片拍攝團隊,旗下Ol Kinyei保護區已經進入IUCN“綠名單”,是全球運轉最為良好、保護效果也最為突出的四十九個自然保護區之一。為了儘量吸引支持,GameWatchers設定的最低認捐額度僅為一英畝,價格只有35美元(約合人民幣230元),這在世界很多地區都不足一頓飯錢,但卻是當地馬賽人每年能夠從一英畝牧場上獲得的平均牧業收入的兩倍。

● 大衞·愛登堡在拍攝中與GameWatchers嚮導合影 / 受訪者提供
但這一切都未能改變他們在2021年陷入資金鍊全面斷裂的命運:需要續租的42500英畝土地,直到2021年5月也只有9000英畝獲得了認捐,而續租的日期迫在眉睫。
2021年10月,保護區主席Mohanjeet Brar在郵件中告訴我,與當地社區的退租談判正在進行。這是沒有人願意看到的局面,但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找到除暫時退租之外的替代方案:在租金停付之後,當地馬賽家庭還要依靠放牧獲得一些僅有的收入。
而在Sabuli,形勢還要嚴峻得多:疫情不僅摧毀了他們本就十分微薄的旅遊收入,還造成了空前嚴峻的盜獵壓力——位於肯尼亞與索馬里的邊境地區,最近的難民安置營Dadaab距離Sabuli保護區僅有二十公里,疫情封鎖和供應緊張,讓難民營中的生活境況進一步惡化,越來越多的人進入Sabuli盜取生活燃料,同時獵殺保護區內的長頸鹿和瞪羚等動物用作(或賣作)食物。雪上加霜的是,索馬里還有認為長頸鹿肉具有藥物作用的民間迷信——這讓大流行陰影籠罩下的索馬里人更容易為長頸鹿肉買單。
旱災進一步增加了財政壓力,無論是人力運水進保護區,還是防盜獵防走私,都需要巡邏員更多的工作投入,而保護區連為他們發放工資都不能穩定保證。
今年3月,《華盛頓郵報》曾在一篇報道肯尼亞保護區情況的特稿中警告,如果情況不能在短期內得到改善,“三十年來的保護成果將會毀於一旦”。

● 11月22日,在GameWatchers旗下其中一片保護區取水的象羣 / 視頻截圖
肯尼亞所在的東非大草原是全世界野生動物多樣性最高的地區之一,過去幾十年來肯尼亞已將生態旅遊樹立為本國支柱產業,並因此成了新冠大流行之下全球封鎖的意外受害者。肖戈告訴我,時至今日他在肯尼亞的朋友大部分已經陷入失業或生意倒閉,餘下的倖存者也態度悲觀。Dorothy證實了這種看法,由於接踵而至的失業和倒閉潮,她和她的同學自去年大學畢業以後,大部分至今仍沒能找到正式工作,這在此前經濟高速發展的東非第一經濟體肯尼亞並不常見。
世界銀行公佈的數據顯示,2020年肯尼亞實際國內生產總值預估收縮0.3%,主要的增長來自農業,2021年,儘管其他經濟部門有復甦跡象,但旅遊業仍然面臨巨大壓力,且經濟前景的不確定性仍在大流行、財政下滑和氣候災害風險之下繼續增加。
資金缺口
11月初的COP26上,發達國家至今缺位的承諾氣候資金成為發展中國家共同的關切議題,與此同時,來自氣候脆弱國家論壇的“氣候緊急協議”倡議也成為熱議題目,但直到會議結束,有關這些資金的具體機制條款依然沒能達成。一如Sabuli保護區在同我的郵件中所説,COP26的成果對他們來説仍然令人失望,“決策者們沒有真正將氣候變化視為一場危機,但它的確是。”
在肯尼亞,危機正在蔓延進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在Dorothy生活的社區,食用油的每升價格已經比一月時上漲了大約2美元,越來越多的食物進入了“負擔不起”的清單之中。她將希望寄託於總統肯雅塔即將迎來的連任選舉和已經啓動的拉票攻勢:“北部的人們會得到食物的,雖然不一定夠,但會有。”

● Sabuli保護區內死亡的野生動物,照片拍攝於今年10月 / 受訪者提供
沙爾馬克給我算了另一筆賬:僱傭容量為10000升的運水卡車,單日費用約為536美元(60000肯尼亞先令,約為3400人民幣),這樣的卡車能夠在一天內覆蓋半徑大約300公里的範圍,是目前當地社區和野生動物主要的供水來源,但這樣“燒錢”,保護區最多隻能堅持四十天,而除水之外,長頸鹿等草食動物賴以生存的植被如何維繫,仍是無解的問題。2021年10月肯尼亞國家乾旱管理局(NDMA)發佈的針對Wajir縣的報告中,“農業-草場”和“草場”兩項均為“警報(alarm)”級別,其未來趨勢也仍然為“惡化”。
今年7月,聯合國糧農組織表示,應對7-11月即將到來的乾旱和糧食危機,肯尼亞將需要92億肯尼亞先令(約為5.23億人民幣),如果按照此前規律,肯尼亞的兩個旱季分別為每年6-10月,以及12月至次年3月,但如今11月即將過去,旱災並無緩解跡象,危機也仍在繼續升級。
11月23日,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肯尼亞辦公室在第七屆年度權力下放會議上呼籲私營部門和國際發展合作伙伴,支持肯尼亞政府加強縣級氣候融資。開發計劃署駐肯尼亞代表瓦利德·巴達維在會上承認,“COP26 期間的格拉斯哥協議並沒有提供肯尼亞等發展中國家有效適應肆虐的氣候危機所需的真正有形的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