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無神論史》連載51——王安石與天變不足畏_風聞
国际邪教研究-国际邪教研究官方账号-珍爱生命,愿天下无邪!2021-11-25 12:01
**編者按:**為宣傳科學無神論,從9月10日起,我們將連載李申的專著《中國無神論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縣人。1969年畢業於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獲哲學博士學位;2000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轉任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現任中國無神論學會顧問、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中國反邪教協會副會長。

第十一章 宋元時代的無神論思想
二、王安石與天變不足畏
王安石被認為是主張“天變不足畏”的。

熙寧二年二月,王安石以翰林學士被任命為參知政事,即副宰相,主持變法。就在這一月,宰相富弼上書論天人之際。《宋史·富弼傳》載,富弼任左僕射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相當於宰相的職位,他聽説有人對神宗皇帝説“災異皆天數,非關人事得失所致”,富弼感嘆説,君主所畏懼的,只有上天。如果不畏懼上天,什麼事他不敢幹呢!這必然是有奸人進獻的邪説,擾亂君主的心思。這是治亂的轉機,不可不趕快救治。於是他向神宗上《論災變而非時數》奏章,批判了唐代韓愈、柳宗元和劉禹錫的天論,認為這三人所説“皆不得其要”。因為“天地人本是一氣。善惡動靜必然相應,合若符契,間不容髮。”切不可把天變“歸之於時數”(《宋名臣奏議》卷四二)。
這個“有為帝言”者,指的就是剛剛升任副宰相的王安石。富弼的上書表明,變法一開始,關於變法是否合乎天意,王安石對待天命、天意的態度問題,就發生了嚴重的鬥爭。
第二年,即熙寧三年,宋神宗正式提出了王安石對天意的態度問題。宋陳均《九朝編年備要》卷十八載:

上諭王安石曰:“聞有三不足之説否”?王安石曰:“不聞。”上曰:“陳薦言,外人云,今朝廷以為天變不足懼,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昨學士院進試館職策,其問意專指此三事,此是何理?”
這個“備要”還特意指出,學士院這個考試的題目,是司馬光出的:“策問,光所為也”。
把外界的傳言作為比科考更為重要的制科考試的策問題目,要應試者對此一問題作出答覆,事實上是讓應試者表明自己的態度,這就不僅是一般的傳言,而是已經成為嚴重的宗教-政治問題。據《宋史全文》卷十一,王安石的回答如下:
安石曰:陛下躬親庶政,唯恐傷民,懼天變也;陛下采納人言,事無大小,唯是之從,豈不恤乎?然人言固有不足恤者。苟當於義理,何恤乎人言!至於祖宗之法不足守,則固當如此。且仁宗在位四十年,凡數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孫當世世守之,祖宗何故屢自變改?今議者以為法皆可守,然祖宗用人,皆不以次。陛下試如此,則彼異論者,必更紛紛矣。
外界傳言説是“朝廷以為”,這就不是專指王安石,所以王安石首先説明神宗是畏天變的,實際上也是為自己辯白。
這三條指責中,“天變不足懼”是最嚴重的一條。所以王安石對於第二條可以有條件地承認,對於第三條則可以毫無顧忌的承認,但對於第一條,則決不能有半點承認。否則他就將成為名教罪人,他的一切言論就都會被認為是異端邪説,他的一切變改措施都將付諸東流。

實際上,王安石也不是不畏天變。孔子説:“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論語.季氏》)。《易傳》説:“天垂象,見吉凶”。作為一個儒者,不畏天變,也就是不畏天命,那就是一個小人,就不配做一個儒者。王安石也不是這樣的人。在王安石所著的《周官新義》中,他就明白表示,天的吉凶之變,是人所感召。若遇這種情況,人就應修政,來回答天變。這是傳統的因天變修德、修刑思想。在《洪範傳》中,王安石明確表示反對兩種對待天變的極端傾向:
況天者,固人君之所當法象也。則質諸彼以驗此,固其宜也。然則世之言災異者,非乎?曰:人君固輔相天地以理萬物者也。天地萬物不得其常,則恐懼修省,固亦其宜也。
今或以為天有是變,必由我有是罪以致之;或以為災異自天事耳,何予於我?我知修人事而已。蓋由前之説,則蔽而葸;由後之説,則固而怠。不蔽不葸、不固不怠者,亦以天變為己懼,不曰天之有某變,必以我為某事而至也,亦以天下之正理考吾之失而已矣。
説某個天變,就是為某人、某事而生,這是漢代儒者的普遍意見,也為後代的不少儒者所堅持。然而即使在漢代,就如歐陽修所説,其事應與天變難以符合,甚至父子之間的説法也互相矛盾。王安石主張“我知修人事而已”,和歐陽修的主張,可説是完全一致。

司馬光借考試,出題把王安石作為“天變不足畏”的主張者,並沒有全面、正確反映王安石關於天人之際的主張或觀點。司馬光之所以要這樣説,不過是借個敏感話題抵制王安石的變法而已。而司馬光之所以要借、和能夠借這個話題掀起政治風浪,也足見當時神學氣氛的濃重。
王安石反對“蔽而葸”者,不過是當時大家都具有的意識。反對者也未必就認為天變一定是為某事而發。他們之所以製造這樣的傳言,不過是對王安石的蓄意詆譭罷了。正如司馬光所説:“人言安石奸邪,則毀之太過”(《續資治通鑑》卷六十七)。“三不足”説,特別是其中“天變不足畏”,就是這種毀之太過的表現之一。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當時宗教氣氛的濃重。
就在這次政治風波的第二年,即熙寧三年年底,河北大風成災。神宗皇帝指示,要求“省事安靜”以應天變,王安石堅持不向下發。又過了兩年,熙寧五年,“司天監靈台郎”,也就是天文官員尤瑛上言,説“天久陰,星失度,宜罷免王安石。”(《續資治通鑑》卷六九)這一年,實行保馬法和方田均税等法令。元老重臣文彥博上書,認為這些法令是為官興利,所以導致了華山山崩。這次王安石沒有否認華山山崩是天意,但認為不是因為新法:

王安石曰:華山之變,殆天意為小人發。市易之起,自為細民久困以抑兼併爾,於官何利焉?(《續資治通鑑》卷六十九)
這次爭論的結果,是文彥博辭去朝廷的職務,放了外任。
熙寧七年春天,久旱不雨。宋神宗下罪己詔書,説是自己“政失厥中”,導致陰陽失和,並要求臣下直言朝政得失。而所謂朝政,主要就是實行新法。宋神宗長吁短嘆,憂形於色,準備廢除新法,來回應上天的懲戒。王安石勸慰神宗説,水旱災害,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即使堯和湯這樣的聖人統治時期,也無法避免。只要努力搞好人事,就是對天意的回應。但宋神宗説,我所害怕的,正是人事沒有搞好啊!現在對新法的怨恨太多。從皇親到近臣,沒有不怨恨新法的。(見:《續資治通鑑》卷七十,《宋史.王安石傳》)在上天的警告面前,宋神宗準備退縮了。
旱災造成了嚴重的饑荒。光州司法參軍鄭俠把農民背井離鄉的悲慘情景畫成圖,送給了皇帝。要求廢除新法,以“下召和氣,上應天心,延百姓垂死之命”。並且斷言:“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續資治通鑑》卷七十)。《宋史·王安石傳》記載此事説,鄭俠上書説:“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鄭俠的上書,充滿了一個儒者對百姓苦難的深切同情,也表現了一個儒者對天命、上帝的充分信任。他只有一個錯誤,那就是把旱災歸咎於新法違背了天意。
宋神宗接到鄭俠的上書,寢不能寐。於是下令廢除新法。據《續資治通鑑》卷七十記載,當天就下了雨。不過由於呂惠卿等人堅持,這次只廢除了方田法。
這時,司馬光又向神宗上奏摺,要求廢除所有新法,説只有這樣,才能解除上帝的憤怒。但神宗沒有采納司馬光的意見,於是,皇太后、太皇太后出面了,要求廢除新法。於是王安石辭職。《宋史·王安石傳》説是“以旱引去”。

不過這次王安石被解職,新法還沒有被廢除。將近一年之後,王安石被重新啓用。就在被重新啓用的熙寧八年十月,天上出現了彗星。這一次,神宗皇帝依慣例避殿減膳,下詔求言,王安石和神宗發生了直接衝突。
王安石率領自己的“同列”,向神宗上書。説晉武帝五年,出現彗星,十年,又出現彗星。《乙巳佔》預測武帝在位的年數,和實際的十八年並不符合。“天文之變無窮,上下傅會,不無偶合。”像古代禆灶那樣優秀的天文官,説話尚且未必準確,今天那些搞天文的,怎麼能完全相信。那些占星的書籍,是國家所禁止的,因為其中荒謬的地方太多。臣子們這些話,希望能使皇帝感到寬慰。
不過皇帝並未感到寬慰,而是直接指出,百姓們抱怨新法。王安石説,百姓們抱怨的事多了,不必太過重視。皇帝説,總是不如沒有抱怨的好啊!
王安石知道皇帝不能再把變法堅持下去,就稱病退卻了。
這時候,臣子又紛紛上書,包括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都認為,只有罷免王安石,廢除新法,才可以使天變消除。雖然十二天後,彗星消失,但張方平仍然上書,認為是新法的可惡,召致了天變。一年以後,王安石被第二次解除了宰相職務。
北宋滅亡後,圍繞新法和天意的爭論並沒有結束。到了南宋,對王安石的指責就逐漸集中到“三不畏”上來了。

宋高宗建炎三年,司勳員外郎趙鼎上言,説王安石隨意更改祖宗法度,以致釀成今日大禍,只有罷去王安石配享神宗廟庭的資格,才能收拾人心,感召天地和氣。
數十年後,理學逐漸佔據統治地位。淳佑元年正月,宋理宗下詔,將王安石逐出孔廟:
尋以王安石“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為萬世罪人,豈宜從祀孔子廟庭?黜之。(《宋史.理宗本紀》)
這是對王安石一案的最後判決。其判詞説明,王安石最大的罪過,是不畏天命。
説王安石不畏天命或不畏天變,並不準確。他只是和歐陽修一樣,不認為天變一定是為某事而現。然而這一點,在那些堅持從董仲舒以來的天人感應理論的皇帝和儒者們看來,就是不畏天變。而從我們後人看來,雙方從各自立場出發,都有自己的道理。從這裏我們看到的,一面是宋代儒教天人感應思想的濃重,一面是王安石“知修人事而已”思想的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