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為國探險,死後被人造謠,這些沉默的英雄還要委屈多久?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2021-11-29 07:42
如果不是一場悲劇,大多數人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樣一批人的存在——野外地質工作者。
11 月 13 日,中國地質調查局昆明自然資源綜合調查中心的4 名工作人員進入哀牢山腹地開展野外作業失聯。
後經全力搜救,失蹤者已全部找到,但均已無生命體徵。

搜救隊隊員透露,遺體上發現了一個具體細節,其中一名隊員,把衣服扒開,露出肚皮,臉上呈現出詭異的笑容。
這種“反常脱衣現象”,凍死的人中大約有25%會出現。一個人如果長期處於低温條件下,先是會覺得冷,冷到極致時體温調節中樞與視網膜失常,人會開始覺得熱,開始脱衣服,出現幻覺,面露苦笑。
搜救人員根據當地礦藏導致羅盤失靈,四人遺體分散、工棚廢棄等情況推測,遇難的原因疑似羅盤失靈、繞路造成補給物資不夠,最終失温而死。
調查結果還沒出,但基本可以認定,四位遇難的直接原因是失温。

但失温多見於極寒天氣,而哀牢山海拔不高,温度並未下降到零度,而且遇難四位工作人員,以前都是武警黃金部隊的官兵,最大的32歲,最小的25歲,體魄大大強於一般人,為何集體死於失温,令很多人費解。
有人説是毒瘴、有人説是猛獸、有人説是大雨、有人説是路滑摔下山坡,還有人歸咎於未知的自然事件,越説越神秘……
而且更多的質疑不斷出現:
為什麼只穿了一次性塑料雨衣?為什麼帶了汽油卻沒用?為什麼只帶蛋黃派和八寶粥而不是更專業的野外食品?為什麼除了工兵鏟和砍刀,沒有配備齊全的野外裝備?

人們有太多太多疑問,難以想象生命的最後一刻,四位地質隊員到底經歷了什麼。
野外地質勘探,不出事,在外人看來似乎像是遊山玩水,但出了事,才會知道剛剛還瑰麗壯美的大自然,轉過眼即是無邊的狂暴與詭秘。

一名遇難者進山前最後的朋友圈
1
浙江省地質調查院工程師肖華在得知哀牢山四位遇難者消息後,感慨良多。
“我能體會到他們在生命最後時刻的所感所想……”
“那次彈盡糧絕!我憑着一絲意識走完最後三公里”
一幕幕往事浮上這位資深地質工作者心頭。
肖華從事野外勘察工作8年,全國、全省爬遍了無數山川,一次次遇險、救助和自救的經歷深深地刻在他的職業記憶中。
“這樣的經歷,你們平常走在城市和馬路上,根本無法體會和想象的。”
2013年11月,肖華和同事來到甘肅省隴南市,考察一座海拔3000多米的山。
“我得早上六點多爬起牀,帶上兩個饅頭一包榨菜三瓶水。為什麼不多帶乾糧?我隨身要帶放大鏡、地質錘、羅盤地質三件寶。還有GPS定位設備,它的誤差不會超過十米範圍。還有對講機,通信範圍4000米左右,但最怕山體阻隔。還有掌機,相當於一台小型電腦,但比手機要笨重。這些加起來,將近10斤重。”
“還有,我回來還要背礦石標本,你可以想象揹負着石頭,長時間跋山涉水,那是怎樣的艱難。”

總之,地質工作者不可能像户外愛好者與探險者一樣,儘可能裝備那些齊全的生存物資,而是需要搬運大量研究樣本,且只能靠人力搬運。
換句話説,他們不得不為了工作需要,而犧牲一部分自身的安全、生存需求。
正因為如此,地質工作者的户外行動,完全沒有探險的樂趣與瀟灑可言,更多是一種與大自然賽跑的緊迫甚至狼狽。
肖華就説:
“在下午三點太陽落山前,就要結束工作,趕緊趁天色亮能見度高迅速下山。所以,工作起來節奏很緊張,可不是你們想象的可以遊山玩水。在山上的時候,我肚子餓了,抓起兩個饅頭吃,沒想到已被凍硬了,硬邦邦得和石頭一樣,牙齒根本咬不動。**時間一到,我趕緊下山,幾乎是跑路。**如果天黑前下不了山,會有危險:跌傷、凍死都有可能。”
人都是肉長的,就那麼多精力體力,地質工作者不能與探險愛好者一樣,完全自主選擇路線,反而不得不得深入人跡罕至的地區才能完成勘測任務。

電影《生死羅布泊》
比如肖華所經歷的,“為了達到一個勘察點,我手持砍刀砍了一個多小時,才砍出20多米的路來,刀都砍鈍了”。
“有的坡角傾斜達60多度,在實際當中很有視覺衝擊:就像是懸崖。我手擼着野草,只能一公分一公分往下移。兩個多小時,才下了兩百多米。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估摸了一下,我爬越的垂直高度總計1700米,相當於近二十座杭州的寶石山疊加起來的高度。到了山腳下,人又累又餓,已經虛脱了,意識快要崩潰。距離停車地方還有三公里遠,藉着月光,我憑着一絲意識,硬撐着走了回去……終於活下來了。”

一位地質工作者的日常工作場景
“我以前的單位,是在甘肅的一家地質部門。單位裏曾有兩個小夥子,外出考察時,摔斷了脊椎,一個小夥一輩子可能都要在輪椅上度過,還有一個現在康復中。”
此外,野豬夾、毒蛇等等無數自然的、非自然的風險,時時刻刻威脅着勘探工作者的生命。
一般所謂的探險旅遊大V面臨這類危險,恐怕早就繞道而去了,更何況就算他們自己不要命,人民羣眾也會認為他們不但枉顧自己性命,還拖累國家救援力量。

但野外科考工作者的情況卻截然不同。
“我們野外考察的地方,風光秀美、但人跡罕至,充滿未知的風險。世外桃源,也是最危險的地方。”
亦是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2
彭加木,是一個今天很多人早已陌生,但在四十年前卻牽動無數人的名字。
他出生於1925年,原名“彭家睦”,廣東番禺人,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國著名的生物學家、化學家和勞動模範,曾經跟隨著名科學家竺可楨,足跡踏遍大江南北。
1956年,彭家睦放棄了去莫斯科進修核磁技術的機會,響應號召奔赴新疆支援。新疆地區植被稀少,沙漠戈壁無數,彭加睦便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加木”,以此明志。
1972年,尼克松訪華,送給了中方一張羅布泊的衞星地圖,既是見面禮,也是一種威懾。因為羅布泊地區曾是中國最重要的核試驗場地,後來逐漸乾涸,成了沒有生命的“死亡之海”,難以深入研究。

“沒有水、沒有路、沒有地圖、沒有生命、沒有氣象資料、沒有任何參照物”,羅布泊腹地看似一馬平川,實則到處坑坑窪窪,吉普車久了都晃散架,而且到處似路非路,容易迷失方向。
最危險的是,羅布泊地區存在很多**“氣眼”**,即地表下的空洞, 因為羅布泊本身為一個大鹽殼,原因為地表含礦物質成分高,地下有大量地下水形成的空洞,看似平整,實際一旦被人車壓上極容易塌方,深陷其中無法逃脱。

在新疆工作多年,彭加木深知這裏雖然環境極端惡劣,實則是大自然寶庫。
1964年和1979年,彭加木兩次到羅布泊外圍做科學考察,發現了大量的鉀鹽、稀有金屬和重水等貴重資源。特別是鉀鹽,關乎農業生產與糧食安全,國內卻沒有發現大型礦藏,當時70%依賴進口,彭加木對此尤為關注,還為此爭取成立了化學所。
1979年,彭加木擔任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副院長,想方設法,甚至動用私人關係才向中國科學院申請了一批極其寶貴的科學考察經費,組織了新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深入羅布泊的科學考察隊。
1980年5月2日開始,彭加木率領科考隊自北向南橫穿羅布泊,克服種種困難,最終經過一個多月的艱苦努力,完成了羅布泊地區地質、水文、鉀鹽等考察等科研資料,為下一步深入考察打下基礎。

彭加木科考隊
進入六月,羅布泊地區氣温升高,隊員們都覺得可以回家,但彭加木知道這次機會來之不易,堅持趁熱打鐵,再次深入羅布泊。
在他看來,燃料可以節約、水源可以找一口部隊以前留下的"八一泉"補充,但下次科考機會是什麼時候就不知道了。
經過兩天休整,6月6號科考隊再次深入羅布泊,但氣候已經悄然改變,原本乾涸堅硬的鹽殼地貌突然變得異常鬆軟,車輛屢屢發生陷車,物資卸了又裝,消耗大量時間和給養。

艱難走到月中,汽油見底,僅存的水也變質發臭,離目標卻還有幾百公里,科考隊走入了絕境。
隊員們建議通過附近軍隊空運燃料給養物資,但彭加木卻陷入了痛苦中,因為已經身患癌症的他太看重這次科考的意義了。
身為成名多年的科學家,彭加木對經費的節省程度周圍人有目共睹。比如從上海到烏魯木齊六天六夜的火車,他捨不得買卧鋪,硬是一路坐過來,能省則省。何況這次呼叫飛機️運水和汽油進入羅布泊,一次即要耗費近萬元,是當時普通人一輩子都可望不可及的一筆資金。
對於彭加木而言,考察隊本身就是動用自己私人關係才成行,而是自己的第二次決定給國家造成了巨大浪費,良心不安,無法向組織交代,一度堅持要一個人去找水源。但由於氣温太高、路途難測,在隊員們的勸阻下,彭加木同意了發電報求援。
然而,一天早上,彭加木趁着隊員沒醒,留下**“我往東去找水井”**的紙條,帶着水壺、相機前往30公里外的“八一泉”的大概方向走去。

彭加木走後,報務員白天收到了中國科學院的緊急電報,同意空運給養物資給羅布泊科考隊,下午直升機就運來了水、油等物資。
可隊員們高興之餘卻發現彭加木早已不見了。
起初隊員還以為彭加木不過在周邊勘測,但一直等到第二天,隊員們開車一邊發射信號彈一邊開車尋找,彭加木還是沒有回來,徹底消失在了茫茫羅布泊。
彭加木失蹤驚動了全國,國家在一年多的時間裏先後進行了四次大規模的尋找,出動部隊官兵、公安戰士1000多人次,飛機100餘架次,還是沒有找到彭加木,連屍體都沒有。
由於彭加木的身份,其失蹤引發了無數討論,叛逃蘇聯、被外星人綁架、用雙魚玉佩穿越成王莽,越傳越離奇,甚至還出現了科考隊內訌、隊員篡改紙條、分食彭加木等等駭人聽聞的荒誕陰謀論調。

除了這些謠言傳説,關於失蹤更可能的實際原因是彭加木不幸踩到了氣眼,掉入地下深坑又被流沙掩埋。
2012年的電影《生死羅布泊》就是以彭加木科考隊為原型改編的故事。
片中,主角鄭建剛最後也留下紙條告訴隊員們自己往東走,最後消失。影片重點刻畫了兩名隊員被氣眼吞沒,其中一人還是連人帶車一起消失,暗示了對彭加木失蹤原因的猜想。

彭加木的犧牲並沒有動搖中國野外地質工作者們的決心。
90年代,中國地質科學院研究團隊歷經十年,終於在羅布泊北部發現了超大型鉀鹽礦牀。2018年,羅布泊再次發現超大型鉀鹽礦,儲量高達2.5億噸,預計年產鉀鹽高達300 多萬噸。
消費鉀肥佔全球四分之一的中國終於不再受制於人,糧食安全得到徹底鞏固。
“在羅布泊開發鉀鹽,這就是彭加木探訪羅布泊的初衷啊!”曾在彭加木手下擔任副隊長,又親自為之立碑的西域地理研究專家夏訓誠感慨無限。

3
新中國成立在一片被列強踐踏、戰火焚燒百年的土地之上。一窮二白,是那一代科技工作者刻骨銘心的記憶,也是開展野外科考勘探工作的最大動力。
缺少技術機械可以引進,自然資源匱乏就是寸步難行,從被卡脖子到成為資源大國,無數科技工作者深入高原、高山、戈壁、原始森林。
1955年3月,一支秘密隊伍進駐了湖南省,拿着儀器在那些原始狀態的山中穿梭,以250平方米為單位進行網格化搜尋,歷時七個月,終於找到了製造原子彈的材料——鈾礦。這樣的隊伍,1955年至1960年,我國相繼建立了9支,向國家提交了12個鈾礦牀。

由於當時全世界普遍對放射性物質缺乏足夠認知,很多人因此犧牲,沒能親歷第一聲原子彈炸響。
在今天的湖南郴州市有一座核工業系統的烈士陵園,長眠着74位第一批為採礦捐軀的勇士。全國範圍內,數百名鈾礦地質工作者犧牲在工作崗位,或因職業病獻出生命。
同一年,西北地質局開始了在祁連山脈地區尋找工業化最緊缺的資源——鐵礦。前後有1500餘名地質工作者參與其中,11名地質隊員在找礦過程中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同時期,八位來自南方的姑娘組成一支地質勘探隊進入柴達木盆地遍佈土墩、溝槽的丹雅地貌中尋找油田,在風沙中走失。幾個月後人們才找到了其中三位姑娘的遺骸,其他五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人們為了紀念她們把當地改名為“南八仙”。
同樣是尋找石油,1958年9月25日,楊虎城之女楊拯陸推遲婚期,主動率隊在新疆中蒙邊界進行石油地質勘探,遇寒流襲擊,與一名隊友一起壯烈犧牲,年僅22歲。被發現時,烈士懷中還緊緊抱着一張新繪的地質圖。

50年代,僅僅在楊拯陸的同事同學圈中,先後有六名戰友犧牲,全國範圍內更是數不勝數。
共和國工業體系的茁壯成長,正是建立在這些至今少為認知的犧牲之上。
近些年,儘管科考經費裝備條件已經極大改善,通訊技術更是翻天覆地,民間探險活動與户外裝備產業也蓬勃發展,但地質隊員意外、失蹤的事件卻依舊在發生。
2012年2月17日,三名地質隊員開着越野車,攜帶GPS與10天補給進入可可西里,僅僅兩天後就連同車輛設備神秘消失,直到第二年才發現一名隊員的遺骨。

帶隊的楊能昌曾經在其他駐地遇到過危險,失蹤了7天,只靠着手上的地圖徒步走回了駐地,野外經驗不可謂不豐富。
如果説彭加木的失蹤還有理由可以解釋,楊能昌三人的失蹤就更匪夷所思,近乎靈異。
除了惡劣的環境外,車禍、傷病、墜崖、災害、野獸攻擊甚至詭異莫測的自然現象,常年奔波於野外的科考工作者不但所面臨的危險難以預料,那種生死置之度外的決心,更不是一般出於個人興趣進行户外探險的愛好者能夠切身體會的。
或許,一切根據已知經驗開發的野外裝備,的確無法完全覆蓋所有未知威脅,不應該過分妄自揣度,更不能獵奇消費遇難者的遭遇。
但彭加木那一代代的省吃儉用、前仆後繼乃至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先烈們,推動着中國的工業與科技發展到今天,不正是讓中國人的血不再白流,為了這一代乃至下一代野外勘探工作者們可以更好的為中國的發展開疆拓土麼?
哀牢山四位犧牲的地質工作者的死因與責任還沒有最終定論,輿論中追責的聲音已經不斷響起。
100元的零食補給、四毛錢的一次性雨衣,連最簡單的保暖裝備都沒有配齊,汽油還是司機臨時裝進礦泉水瓶子裏的……
越是瞭解這個羣體不為人知的犧牲與奉獻,人心被一個個慘淡的現實揪得越緊。
不能讓戰士寒心。
參考資料:
彭加木之死《圖解彭加木》一書的作者解析彭加木遇難前後的故事 劉英智四人全部遇難!珍惜你身邊的地質朋友吧,沒了他們,中國的原子彈就造不出來 軍武次位面沉痛悼念建國以來為中國地礦事業獻出生命的地質工作者們 講道理的地動翼****電影《生死羅布泊》
我憑着一絲意識硬撐,走完最後三公里……”杭州地質工作者講述野外艱險經歷 都市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