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歲心聲 我心我語(下)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11-30 13:49
作者:呂聰敏 先後在中國駐英國代辦處、外交部歐美司、中國駐加拿大使館、外交部美大司任職,曾任國務院總理李鵬的外事秘書、國務院外事辦公室副主任、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十屆全國人大外事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中國人大制度理論研究會副理事長、各國議會聯盟執行委員、中美議會交流機制中方副主席、中國加拿大議會協會中方主席等職。

五則:
心結
妻子李興苑辭世已整整兩個月了。這段日子我是在悲痛、迷茫、失落中度過的,總覺得有心結解不開。在精神和情緒稍有穩定的今天,不由得想起我們夫妻二人一起度過的往昔歲月。
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無人能避免和抗拒。我自認為對此有理性認識,但人生的悲劇降臨到自己頭上時,我還是無法無力做到坦然從容面對。
興苑患病這些年,受盡折磨和痛苦。我和兒女看在眼裏,疼在心裏,無時無刻不為她祈福,想盡一切辦法四處求醫、多方救治,希望有一天她能坐立起來,開口説話,面露笑容。讓人心寒的是,等來等去,日夜企盼,這一天還是沒有到來!
2021年9月4日下午4時30分,她停止了呼吸。當我和兒子接到病危通知趕到醫院時,醫護人員正在全力搶救。兒子含着眼淚搖動着媽媽的肩背,呼喚着:“媽,我和爸爸看你來了。”她勉強睜開雙眼,直盯盯地看着我們,長達二十幾秒鐘,眼神裏似有千萬個不捨。最後還是無奈地閉上了眼睛,無聲地走了,永別了與她相守相依58年的丈夫,永別了她疼愛的兒女和孫輩。這是多麼令人撕心裂肺的悲痛時刻!
説句心裏話,對興苑的離世不能説我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畢竟她病了這麼久,病情這麼重。但對我、兒女和親友來説,她的離世還是感到突然,難以承受。此時此景,我流盡了眼淚。
在送別她的這些日子,我思緒雜亂,想得最多的是她對這個家的支撐、對家人的關愛、對工作的敬業、對親朋好友的坦誠。我懷着深情,回憶起過往的一切。

• 20世紀80年代初,在加拿大工作期間,與夫人在首都渥太華。圖源:《外交人生》
我和興苑是內蒙老鄉,中學六年同在呼和浩特第一中學度過,高中是同班、同桌,親近如兄妹,是真正的青梅竹馬。1958年高中畢業時,她因身體原因沒有參加高考,直接到內蒙古包頭市一家國營兵工廠當了工人,而我到了天津,上了南開大學外文系。在呼市離別前,在雙方家長的支持和認可下,機緣加上相互信賴,我們建立了戀愛朋友關係,不離不棄。她耐心等了我整整五年。
1963年秋我大學畢業時,她從包頭專程到了天津,陪同我參加南開外文系的畢業典禮。此時,我已被外交部作為駐外人員提前錄取。她陪我由津赴京,到外交部報到。經外交部幹部司批准,我們於這一年的12月6日在外交部招待所舉辦了簡單的結婚典禮。
婚禮20天后,我啓程去英國倫敦,在中國駐英國代辦處開始了長達7年的外交生涯。漫長的7年,遠在包頭工作的妻子李興苑耐心等着我的歸來。在組織的關懷下,興苑於1972年秋季調到北京,在外交部下屬的外交人員服務局從事財務工作。
1979年底,我奉調去中國駐加拿大使館工作。又是數年,妻子在北京既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又要管好家務、照看孩子。她的辛勞、她的付出,背後是愛的力量、親情的力量。

• 與夫人在中國駐加拿大使館正門前合影。圖源:《外交人生》
講到妻子對我工作的理解和支持,真是一言難盡,終身難忘。上個世紀80年代後,我的崗位沒有離開北京,先後在國務院機關和全國人大機關工作,由於工作性質特殊,任務繁重,經常早出晚歸,加班加點,不能按時回家是常事。家中的大小事務全落在妻子一個人身上。
她負擔不輕,但沒有怨言,從來沒有説過“苦”字,總是勸我集中精力做好工作,對我説:“你的工作很重要,我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我懂。”她提醒我工作不能出差錯,還要作出成績。這些發自肺腑的話語,給了我温暖,給了我力量。如果説這麼多年我能堅守崗位,忠於職守,不辱使命,取得一點成績,妻子李興苑對我的支持實實在在,功不可沒。
她對女兒和兒子的疼愛,我看在眼裏。平時,她的性格決定了對孩子沒有那麼多親暱的話語,沒有那麼多甜蜜的表達,但她的心裏時時想着自己親生骨肉的安危和喜怒,關心他們的生活是順利還是困難。儘管很少看到她與兒女語重心長地促膝交流,但可以從她的眼神看出母愛的那種不折不扣的真情實意。這就是她,我的妻子、兒女們的慈母李興苑。
妻子是個直性子。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有話直説,不拐彎,有時難免會引起別人的誤會。作為她朝夕相守的丈夫,我能理解。她的心地是善良的,品性是正直的。我記得她曾説過,“我怎麼想怎麼看就怎麼説,我不會編假話、説瞎話。至於別人怎麼想怎麼看,我管不了那麼多。”這就是她,我這位似乎有點不近人情的妻子李興苑。
回憶我和妻子李興苑相依相守的幾十年,特別是我們進入老年的這些歲月,我對她的關心説不上週到細心。令我自責不已的是,她在醫院住院調理的時候,因為我在夜裏陪護時的疏忽,她自己下牀在廁所門口摔倒,導致腰椎骨斷裂,釀成大禍。這次事故是她病情惡化的一個主要原因。我沒有照看好她,深感內疚。
我的老伴李興苑走了,結束了她82歲的人生。她留給我們親人的是不盡的思念、太多的不捨。親朋好友、領導和同事鼓勵我振作精神,儘快解開心結,把悲痛和懷念化作生活的動力,我感謝大家的勸慰。
我在全國人大的老同事、老朋友楊景宇同志給我發微信説:“作為朋友、兄弟,我很清楚,老伴離世,就她而言,除卻久病折磨,難説不是一種‘解脱’;對你來説,無疑是一種撕肝裂膽的痛,也是一道難邁又不能不邁的坎兒。人生多難!昨天,我收到信息,知你從痛苦中恢復過來,總算放下一點心來。你好堅強!如今,斯人已去,我們這些活着的人理應有質量地活下去,沿着我們年輕時選擇的道路無怨無悔地走下去,力所能及地繼續做一點於國於民有益的事情。這也算告慰逝者的在天之靈吧!”
景宇的話,説在了我的心裏。我願在此告慰我的老伴李興苑:你放心走吧!我和孩子們會按照老楊等親朋好友的真誠勸慰去做事去生活。我懷念我們共同度過的歲月:你我同風同雨手牽手,無怨無悔幾十秋;孩子們懷念你和他們彼此的疼愛:知寒問暖恩如初,母子深情言難盡。
懷念你,深情送你歸隱青山!

六則:
心債
我的生母去世時我不到三歲,我的繼母去世時我剛滿十一歲。從小喪母的悲苦經歷是淚水浸泡的記憶。隨着年齡的增長,我慢慢懂得了一些成長的道理。一些親朋好友説我小時候是個苦命的孩子。我心裏明白,他們説我小時候是個苦命的孩子是真心話。一個幼小的孩童沒有母親的愛撫和陪伴,能不苦嗎?我對他們説,我的童年説苦是真苦,但苦中有甜,苦也是甜。至親給了我加倍的母愛,讓我這個“苦孩子”也有幸福的童年。
我在姥姥身邊長大,她老人家把對女兒的懷念和愛傾注在外孫身上,把心血花費在外孫的成長上。我的小姨是我媽媽四個兄弟姐妹中的老四,比我年長僅僅三歲,一同長大。凡是家裏的好穿好戴好吃好喝,總是讓着我,不讓我受一點委屈。我剛上小學時,我的二舅父怕我遲到或路上摔倒,堅持揹着我趕往學校才放心。
我離開家鄉去呼和浩特上初中時,按學校要求學生須自帶行李用品。姥姥在我出發前一天晚上,通宵未眠,為我拆洗了衣服,趕製了一套被褥。第二天早晨,我流着眼淚,穿上姥姥做的新衣服,扛着姥姥縫好的被褥告別家鄉,帶着姥姥全身心的關愛登上了東去的火車。
我奶奶的晚年是很可憐的,她得了一種手指潰爛的病。當時人們不懂,現在明白了,那就是典型的骨癌晚期。在我的記憶裏,她始終沒有看過什麼醫生。我們那個小地方既無醫院也無醫生,即使外地有醫院,也去不起,只能忍着,熬着,聽天由命。遭受病痛折磨的奶奶仍牽掛着她的孫兒。當她得知我為交不上學費着急時,把她僅存的三塊錢塞進我的上衣口袋。看着她流膿的手把錢交給我時,我按耐不住眼淚,撲在她懷裏痛哭不止。
我的父親是土改時入黨的農民共產黨員。在我們兒女心裏他是一座豐碑。他的一生極不容易,對我們兄妹姐弟三人的疼愛刻骨銘心。他堅強地從喪妻之痛中走出來,全心全意謀生做事,一心一意呵護着自己的兩兒一女。我成年後一直在外地上學和工作。每次回家探親,父親總是像過年過節一樣,讓我過得開心愉快。
有一年,我時隔很久才得空回鄉探親,父親提前開始操勞,準備讓我吃到可口的家鄉飯菜。他騎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奔往50裏外的一家飼養場,購買牛頭和羊腿。事有不巧,返回家時,發現放在自行車後座裝肉食的袋子不見了,急忙原路返回尋找,東西早已無影無蹤,只好去那家飼養場另買了一些,一刻沒有停留休息趕回家中。
整整一天,往返200里路,長途勞累和丟失物品的心理打擊,老毛病高血壓、心臟病復發。事故發生後,弟妹一直沒有告訴我,怕我擔心。當我到家時,父親已卧病在牀,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我進屋後,父親看到我站在他牀前,説不出一句話,但從他的笑容,可看出他對遠道歸來的兒子發自內心的歡喜。弟妹看到父親病倒後難得一見的笑容,都哭成了淚人。我悲痛欲絕,跪地不起,滿心愧疚。
至親對我的愛,一言難盡。幾十年過去,依然如此清晰。進入暮年的我,每當回憶起這些點點滴滴,總是有一種纏繞在心扉的痛。人的一生,總是愛與痛相連交織的。至親給你的愛,是温暖也是幸福。當給你愛的那一位親人離你而去,遠赴天國,你會有一種難以言狀的痛。這是無法消失的痛,這是無法償還的心債。這種心債伴隨了我一輩子。
-End-
文字 | 呂聰敏
圖片 | 除標註外來源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