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不需要《魷魚遊戲》| 對話奧斯卡獲獎導演柯文思_風聞

周矗 | 文     怡晴 | 編輯

作為第二屆IM兩岸青年影展大師班的老師和頒獎人，柯文思最遺憾的一件事，是沒來得及看完所有年輕導演的作品。

即使從事紀錄片和劇情片創作40餘年，獲得過4次奧斯卡提名，拿到過2座奧斯卡小金人和16座艾美獎獎盃，柯文思依然需要尋找更多有才華的年輕導演。

這是柯文思聯合創辦的“東註文化”一直在做的事，也是他來到福建平潭的原因。

雖然在短短三天時間裏，他的時間被大師班和訪問佔據，沒有時間觀影。但他卻認識了一批熱情洋溢且優秀的年輕電影人。

他驚喜地發現，有很多年輕人在受過美國、英國的電影教育之後，並沒有直接留在那裏，而是義無反顧地回到中國，拍攝中國故事。

這讓柯文思非常觸動。“我認為這非常好，因為中國電影需要年輕導演。”柯文思告訴娛刺兒（ID：yuci-er）。

圖源：IM兩岸青年影展

但在年輕導演的交流中，他也發現了很多困境。年輕導演們初出茅廬，空有一腔熱血，但卻缺乏資金、沒有資源、沒有話語權，也缺乏在這片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發現好故事的視野。

柯文思的導演之路同樣不是一帆風順。在與**娛刺兒（ID：yuci-er）**的對話中，柯文思回憶起了當年自己“摸爬滾打”的日子。

在他看來，中國或許不需要拍出一部《魷魚遊戲》，因為這裏最不缺的就是好故事。

沒有錢怎麼辦

柯文思很羨慕現在的年輕人。

比起他所在的傳統電影工業時代，**互聯網時代幾乎人人都可以做導演。**不必花費鉅額成本，無論是專業的攝像機還是手機，只要有好的創意，都可以拍出好的作品。

柯文思曾經有一位朋友，在紐約電影學院讀書，經常光顧紐約的一家韓國超市。有一天，韓國超市老闆突然問了朋友一個問題：“你可以幫我拍一支小廣告嘛？”

最終，他為這家超市拍了一支兩分鐘的廣告。廣告裏，有一羣人在這家超市裏又唱又跳，畫面十分詼諧。

這支極低成本的廣告被傳到YouTube上後，卻獲得了成千上萬的點擊量。正是因為這支風靡網絡的廣告，朋友拿到了一份非常不錯的工作，併成為了一名成功的廣告導演。

而這一切，都源於超市老闆的那一句話：“你能幫我拍一支小廣告嘛？”

**“永遠不要拒絕任何一次拍片子的機會。我相信如果你是優秀的、有才華的，你的作品早晚會被世界看到，雖然你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時間。”**柯文思説。

圖源：IM兩岸青年影展

但困住這些機會的，往往還是錢。

《2017中國青年電影導演生存狀態調查報告》顯示，受訪者們執導自己處女作的時候，只有40%取得了來自專業電影機構的投資，另外有22%的導演資金來自於私人投資者，沒有人從非電影行業的機構拿到投資，高達38%的導演用了自己的錢來投入作品。

其中，只有41%受訪者的處女作在一年之內就籌集到了資金，大部分作品要經歷一至兩年甚至三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夠開拍。

《心迷宮》導演忻鈺坤曾向時光網透露，《心迷宮》的原名叫《殯棺》，本來是個很黑暗的農村故事。之所以被改成了‘燒腦’故事，就是因為沒錢，只能花時間好好磨劇本。

結果好不容易熬到開機前，資金卻斷了。他當時甚至想給大家鞠躬，然後當眾剃一個光頭就地散夥。最終開拍的時候，劇組的資金只夠用三天，只能邊拍邊找錢。本來預計30天拍攝，結果24天就拍完了，這是因為忻鈺坤怕電影如果拍得慢一點，錢就不夠花了。

 圖源：豆瓣電影

但柯文思認為，一部電影成功與否，執行層面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否有好的創意。

“錢是可以被解決的問題，我更關注導演的創意和視野，這部電影是否是靈動的，相機是否被框住，它是如何剪輯過渡的，它有多少感情流露，而不是隻關注他是否炫技。直白地説，炫技的東西只要有充足的預算，誰都可以做出來。”

2013年，柯文思拍了一部短片叫作《 6號房間的女人：音樂把我拯救》，影片的主人公是世界上最年長的鋼琴家——109歲的愛麗絲·赫茲·索默爾。同時，她也是一名二戰中猶太人大屠殺的幸運者。

這也是柯文思拍過成本最低的電影。在影片中，愛麗絲已經不具備四處遊歷的體力，只是在鏡頭前彈鋼琴，然後坐在搖椅上回首往事。

**這部短片只拍了三天，沒有華麗的燈光和攝影，也沒有耗費成本，但她講述的故事卻那麼有力、動人。**她分享着自己煉獄般的經歷後，依然如此長壽和幸福的原因。這位百歲老人僅僅坐在搖椅上，就描繪出了音樂、歡笑與樂觀的力量。

幸運的是，這部電影打敗了其他斥巨資，動用大量人力物力拍攝的作品，獲得了第86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短片。

在頒獎台上，柯文思回憶自己最開始見到愛麗絲的時候，就被她身上的氣質所震撼。

“她非常與眾不同，非常了不起，能夠寬恕別人。遺憾的是這位偉大的女性在一週前去世了，她已經110歲，非常平靜地去世了。今天的奧斯卡，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都是為愛麗絲，她的樂觀和快樂讓所有的這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在我們身上發生。看到她的人生會讓我們每個人的人生更加快樂。”

 柯文思在奧斯卡領獎

圖源：百度百科

正是愛麗絲的情感和魅力，打動了柯文思，也打動了所有的奧斯卡評委。所以當娛刺兒問到，電影應該更重視技巧還是情感時，柯文思的回答很篤定：“當然是情感”。

他認為，調動觀眾內心最真實的情感，永遠是拍攝電影的目的。雖然電影會盡力平衡技術與情感之間的關係，但至少應該保持40%的理性，60%的感性。

“世界上有很多技術高超的導演，他們可能拍出最美的畫面，但如果它的核心是一個空洞的故事，那麼這部電影也一文不值。當你老去的時候，如果你依然記得那部年輕時看過的電影，那麼這就是一部有意義的電影。”

沒有話語權怎麼辦

柯文思觀察到，很多年輕導演身上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喜歡拍自己身邊的人和事。

“比如自己的朋友、男女朋友，家周圍的餐廳等等。雖然我不認為這是錯的，但年輕導演應該有一些冒險精神，走出舒適區，去選擇一些更大膽的題材。雖然這並不簡單，成功的幾率也更小，但你一定會學到更多。”

柯文思曾經有一位非常內向的女學生，她要負責為一位業界大咖拍電影。由於這是這位大咖的第一部個人電影，他和他的團隊非常在意自己在銀幕中的形象，表現得非常強勢，語氣也有點兇。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女學生作為導演竟然沒有和這位大咖説一句話。回來之後她告訴柯文思：“我實在不敢和他説話。”

這讓柯文思又急又笑，和拍攝對象溝通是導演最基礎的工作。他鼓勵學生説：“但你是這部片子的導演，如果你不能讓你的拍攝對象喜歡你、信任你，你是沒有辦法做導演的。你需要重新找回勇氣。

柯文思教了她一個方法：假裝自己是一位演員，你要演一部電影的主人公，主人公最突出的性格就是勇敢，你要帶着這個角色去進行接下來的生活。

最終，女學生戰勝了恐懼，終於與那位業界大咖進行了交流。雖然最終完成的不算是一部非常完美的作品，雖然每次和那位大咖溝通的時候她都很緊張，但她最終説服了大咖和他的團隊，按照自己的導演思路去完成這部作品。

**和拍攝對象溝通，是所有導演拍攝影片最開始的一步，但很多年輕導演正好就栽在這一步上。**這讓柯文思感觸很深。

“很多前輩也好，明星也罷，他們有着非常極端的兩面性。他們一方面很有名氣，但另一方面又非常緊張，很怕自己名譽受損。這也是我們在最難溝通的一類人。但在這個過程中，你同樣會學到如何和他們打交道，因為你人生大部分的工作都是與人打交道，而且大部分人都沒有義務配合你。”

圖源：IM兩岸青年影展

柯文思的建議是，如果拍攝對象很強勢，那麼導演自己需要更強勢。

這種強勢並不意味着説話多大聲、語氣多惡劣，而是需要讓所有人明白，一輛油輪再大也只有一位船長，一部電影再宏大也只能有一個導演，而不是你一句、他一句，最後變成了一個導演委員會。

他曾在好萊塢聽過很多類似案例，一位年輕導演和知名演員合作，結果知名演員掌控了整部電影，最後影片很失敗，導演也不會再合作第二次。尤其是很多年輕導演和業界前輩合作時，更容易妥協。

柯文思認為，作為導演，對影片的主導權應該是自己的底線。無論演員有多大的名氣，他的工作都只是為導演服務。

同樣，很多年輕導演在與平台合作的時候，平台也會給予非常多的建議和方向，並且不希望他們進行發散，給到的經費也非常有限。

所以，在剪出一版符合客户預期的片子之後，柯文思覺得導演還可以剪出第二個屬於自己的版本，並把兩個版本同時提交給客户。

雖然客户選擇第二版本的概率不大，但導演至少留下了一版屬於自己的作品，一版融合了自己的才華、視野和天賦的作品。

IM兩岸青年影展中的年輕導演

圖源：IM兩岸青年影展

雖然已經在業界聲名顯赫，但柯文思同樣需要在很多項目中做出妥協。但他的底線是，從不給客户看達不到自己標準的作品，無論它是一支兩分鐘的廣告，還是30分鐘的片子，或者兩個小時的電影。

“因為這支作品上面寫着我的名字，我不想只為了賺錢而拍一支很差的作品。只有拍讓自己覺得自豪的作品，才會更容易接到下一份工作，並且持續做下去。”

沒有好故事怎麼辦

大學畢業之後，柯文思獲得了在BBC的工作機會。

進入BBC的第一年，所有年輕導演都需要接受一年魔鬼般的導演訓練，訓練的機制和《魷魚遊戲》類似——他們需要在極少的預算下，用15卷膠捲拍出一部25分鐘的短片，而且沒有重拍的機會，不合格的導演隨時會被淘汰。最終，只有兩、三位學員勝出。

在這一年中，柯文思每天都活在恐懼中，但也正是這段時間，讓他體驗到了一部優秀電影誕生的過程。

作為類似機制的親歷者，**娛刺兒（ID：yuci-er）**突然很好奇，柯文思如何看待《魷魚遊戲》在世界範圍內的火爆？

柯文思認為，《魷魚遊戲》中的暴力元素，吸引了很多歐美國家15-25歲的青少年羣體。但就《魷魚遊戲》本身來看，它的文本並不複雜，依然是一個“優勝劣汰”的老故事，暴力元素也是西方電影慣用的元素。

但他覺得，**中國不需要《魷魚遊戲》，因為中國有龐大的領土和人口，在這片土地上有更豐富的故事，而不需要靠暴力元素吸引觀眾。**這些故事，也是他希望在中國尋找的。

圖源：IM兩岸青年影展

多年前，柯文思曾經在中國旅行過幾個月，飽覽了中國山水之後，他深深地愛上了這篇遼闊的東方土地。

離開之後，他卻一直沒有再回來的機會，直到2013年，他受到兩位與中國密切相關的大師的邀請，拍攝一部講述中美關係的紀錄片。一位是亨利·基辛格博士，另一位是歐元之父、諾貝爾獎獲得者羅伯特·蒙代爾。

本來拍攝預計在18個月完成，沒想到一拍就拍了4年。

在拍攝的過程中，柯文思不僅走遍了中國，還走訪了許多在歐洲和非洲工作的中國人。他慢慢發現，中國的力量不僅僅能影響一個地區，而是能夠影響全世界。

完成影片之後，柯文思毅然決定留在中國。他希望拍更多的中國故事，因為他確實地感受到部分西方國家對中國的誤解，這種誤解的存在將會對雙方都造成傷害。

“我在中國呆的時間越久，我越想把中國真正的樣貌展現給全世界的觀眾。雖然我只是一個拍電影的人，但我依然覺得做這項工作很重要。”

柯文思執導的紀錄片《柴米油鹽之上》

圖源：豆瓣電影

但在拍攝的過程中，柯文思發現，很多創作者在給外國觀眾講述中國故事時，並不夠成熟。

他曾經在一份中國的英文報紙上，看到過北京到西藏高鐵開通的消息，這是一項屬於中國人的創舉。他由此想到，在這條高鐵背後，是不是有很多好故事，而不只報道中羅列的一串數字，一些照片？

比如這輛高鐵的駕駛員，他可能已經不需要方向盤來控制，只需要盯着屏幕上的數字；因為這是一條很長的線路，駕駛員或許會有幾個人，他們是如何度過這段旅程的？這些駕駛員的家鄉可能也在一個偏僻的地區，他們通過高考獲得了這份寶貴的工作，從而更能體會高鐵的意義…

在他們的生活中，有那麼多重要的關鍵節點；也有太多故事，發生在這趟自北京到西藏的冒險之旅中了。

柯文思堅信，如果我們本身對中國文化和成就有自信，就一定能夠讓外國觀眾也感同身受。而講一個好故事，不需要多宏大的框架，也不需要多華麗的辭藻，只需要仔細聽懂一個人就夠了。

“不要太過依賴於資料和數字，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人上，我們需要通過一個個人背後的故事來展現。這些普通中國人的情感和他們所經歷的故事，是這個國家最好的軟實力展現”，柯文思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