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人如何名正言順地滿足慾望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12-04 22:00
拉斐爾的作品,以“理想之美”著名。
他完成著名的《該拉忒亞》後,有人問他:畫中女子如此之美,不知道模特是誰?
拉斐爾説:
“我畫中的模特都在我的理念之中,不存在於現實的世上!”
當然,這話實際上有些吹牛。他那些聖母像,可能真是由“理想之美”的概念捏出來的模樣,但《該拉忒亞》的女主角模特,卻是現實存在的:那姑娘被叫做英佩里亞·拉·狄維納,“女王”,是個傳奇的羅馬藝伎。
嗯,當然,藝伎和妓女,又不同了。

意大利歷史上的妓女們,一度生計很艱難,被管得縮手縮腳。比如維羅納市政官員,1327年發規定,説妓女只許在該城的古羅馬競技場遺址搞服務——羅馬人曾經到處建競技場,至今瑞士、法國境內都有不少完整保留,場所倒不是問題;問題是競技場這種黑魆魆的露天古老所在,大半夜的,顯然不人性化。
28年後,佛羅倫薩規定,妓女只有週一和週六可以進城服務,其他時候,都得在外頭老實待著。
——那會兒,宗教人士都承認了聖奧古斯丁和托馬斯·阿奎那兩位宗師的看法,承認“有些罪惡是必要的”,於是,“賣春也是一種必要的罪惡”,可以幫助良家女子免受男子的侵犯。當然要管得很嚴,而且不給妓女尊嚴:畢竟是卑下的,不入流的,傷風敗俗的。
那麼,上等富貴人有了荒淫的慾望,那可怎麼辦呢?
——古希臘雅典,有個叫科林斯的城邦,裏頭的某座神廟,有許多女祭司。按照斯特拉波的記載,這些女祭司説是供奉神祇,但也能對各色人,尤其是貴人,提供“阿弗洛狄忒式的服務”。許多人會為此向科林斯的神廟心甘情願捐獻金錢,有些女祭司會讓你主動捐獻更多的錢,貴到天文數字。
以至於古希臘有句話:“不是每個人都能去科林斯。”
當然咯,她們名義上可是“供奉神祇”的——這樣,“不是每個人都能去科林斯”剔出來的富貴人,就沒有道德污點啦。

類似的道理,15世紀,羅馬貴人們有了種新流行:
道貌岸然的貴人們,開始召一些女隨從,據説是為了**“教育她們禮節”。**
這些女隨從通常找一個主要客户,當做穩定的經濟支持,但同時也跟其他客户眉來眼去,你來我往。她們通常美麗、瀟灑、會唱歌、口齒伶俐。這就很高尚典雅了,還有**“教育禮節**”的由頭在,所以也搞得光明正大。這背後當然也有專門的培訓了。
開頭説的那位英佩里亞,1481年出生,17歲搭靠着當時最富有的銀行家阿格斯蒂諾·基吉,但同時還跟別人拉扯着。
英佩里亞在當時的傳説裏,詼諧、聰明又高雅,而且她沒事兒就靠着窗口,讓來往貴族看得見她倩影,可望而不可及,心癢難撓。這個招式後來被推而廣之,成為羅馬美女們慣用的殺手鐧。1581年,英佩里亞出生整一百年後,法國大師蒙田去羅馬旅遊,印象最深的就是:“羅馬人最喜歡乾的就是逛街遊蕩”,為了什麼呢,為了看那些窗口的美人。
“她們展示自己美貌的方式極為驚人,用面紗或只露側臉,但依然美麗,而且近看來,比遠看更美”。
她們在窗口,把自己擺成一張畫,任人垂涎;坐馬車出門,都要多開幾個窗,讓大家看見她。
英佩里亞如此好手段,自然有無數仰慕她的人,包括拉斐爾和後來當上教皇克萊芒七世的朱利奧·德·美蒂奇。
她給拉斐爾做模特這事兒,是當時藝伎的一種風尚:就像威尼斯的名藝妓,也願意給提香這樣的大師當模特。因為畫畫兒畢竟是風流雅事,那時代沒照相機,用畫作宣傳自己的美貌也是一種方式。再者,那時的畫大多私人藏着,庶民百姓,等閒也看不到。
居移氣,養移體,人有了錢,做派自然不凡。英佩里亞的一個仰慕者班代羅説她的住所富麗堂皇,“天鵝絨、錦緞和地毯;金絲刺繡的帳幔;帳子的檐口用金粉和佛青裝飾,以及條紋大理石;裝飾品上千;綠色天鵝絨桌布上放着魯特琴、一些拉丁文書籍”。
西班牙大使來她家參觀時,覺得眼睛都要被閃瞎;憋了口痰無處可吐,最後一回頭,吐在自己僕人的臉上。僕人正納悶,大使對他説話:
“別覺得你受了傷害;我在這裏看到的一切如此賞心悦目——除了你的臉!”
然而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英佩里亞也遇到了麻煩:她長期只保持少數的客户,讓更多的仰慕者只能遠觀而不可褻玩,可是不小心,愛上了安傑洛·德爾·布法羅。後世都傳聞這小子在錫耶納地區,容貌無人能比的美少年,對付女孩子手段了得。英佩里亞着了魔,把他認作了真命天子。然後,理所當然的,安傑洛娶了別家的貴族千金。英佩里亞於是做了以下事情:
她有個女兒,於是以自己的魅力,讓阿格斯蒂諾·基吉認下了自己的女兒,而且叮囑“你要給她一個偉大的婚禮”。
給拉斐爾當了兩幅畫的模特。
1512年,她服毒自盡,完美殉情。兩年之後,拉斐爾畫出了《該拉忒亞》,將她的美貌流傳了下去。她的女兒則繼續錦衣玉食地生活在世上。基吉是個重情義的富翁,特意在聖格里高利教堂,為她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墓碑上刻道:
“英佩里亞,羅馬的交際花!你與這名字多麼相稱,世間少有的美人!”
一個慘淡的事實:妓女和藝伎雖然地位不同,但壽命都不長,晚景多淒涼。
威尼斯傳奇藝妓維羅妮卡就曾開過一個避難所,收容老去的同行,她的理論是:
以色侍人的女性,不管怎麼風光,説到底都還是受難者。她們總是多病短壽或遭遇所謂意外;總得深謀遠慮才能活稍微久一點。
當然,大家説起來,總説那些給貴人提供美女的是壞人就是了——貴人可都只是風流而已呢。

您一定也發現了其中的問題。
之前寫到過:在古代,許多所謂的風流乃至風雅,其實是上等人壓迫者的風雅。普通受迫害的人,其實是一直很辛苦的。
事實上,在羅馬也是:
平民百姓和底層女子都在被管頭管腳;頂尖美人看似風光,但也有自己的苦楚——雖然經常捱罵的是她們。
最自在的,大概是那些制定規則並能置身事外的貴人:
只要他們有需求,自然有法子巧立名目,名正言順厚顏無恥地壓榨美貌與利益,肆意發展自己的慾望;普通人做來是道德敗壞的慘事,在他們而言則是風流豔聞。
到了出事時,還能用各色規則和名目,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