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道森走了:5000字遺書,寫出一代人的痛_風聞
龙国豪-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2021-12-05 17:03

獨立攝影師鹿道森(原名周鵬),遺體被找到了。
在他失蹤之後,網友們在微博發起#尋找鹿道森#的活動,當地警方也調動大量資源尋找……
但還是遲了。
25歲生日的當天,他在微博留下最後了一句話和一封長長的遺書,選擇跳海自殺。

5000多字的遺書,描述了他生前經歷的苦痛:
被原生家庭長期忽略情感,
留守兒童,
校園霸凌,
獨居青年
微笑抑鬱,
實現自我與經濟困難
……
太多人被他遺書裏沉重的經歷和情感打動,也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們迅速在這個帖下傾吐心聲。
網友説,鹿道森這個年輕人用自己的生命的代價,揭開了人們內心某些共同的痛苦。
隨後,一個“拯救身邊的鹿道森”的話題上了熱搜。
它提出一個問題:更多的“鹿道森”們,正在我們的身邊默默忍受着成長之痛,而他們卻還沒有被發現。
在下一個鹿道森的悲劇出現之前,我們是否可以識別他們,並給他們更多的關注?

鹿道森的痛
在鹿道森的遺書中,我們可以粗略勾勒他成長的背景和氛圍:
留守兒童——
鹿道森出生在貴州貧困山區,父母早年都出去打工,他只能輾轉寄居在不同的親戚家,從小就感知寄人籬下和被父母忽略的痛苦。
山區裏沒有電話,過年他才能見到父母幾天。
平時,他把對父母的想念寫在紙片上,攢在一起拿給他們,可大人們只是接過就丟掉了。
他説,“那個時候好失落,感覺自己像是過期食品,任人隨意丟棄。”
粗暴的情感對待——
父親的粗暴和缺位,給了他很大傷害。
三年級,爸爸因為他做不出一道四年級的數學題,就穿着皮鞋猛踹了他一腳。
這讓9歲的鹿道森記憶深刻。
初三中考沒有考好,父親毫不留情地埋怨譏諷他:
“你這個人不孝,不聽話,自私。”
“你沒有試錯的成本,我們不比別人家。”
校園霸凌——
由於長得比較斯文,性格上又懂事又禮貌,鹿道森被同學嘲笑“太娘”。
在學校裏,鹿道森經常被堵在放學路上,要他下跪,他被罵、被排擠、被威脅、被取外號……
他曾試圖告訴父母,父母説“這世界就是弱肉強食,你做好自己就行了”。
而且,父母也常有意無意認同他的那些外號,説他“不愛説話,不愛打招呼,不自信”。
瀰漫的焦慮——
他在遺書中説,媽媽是一個控制感很強的母親,情緒焦慮,經常和父親爭吵。
每次吵完,還要告訴他“都是為了給你一個完整的家”。
媽媽還特別喜歡説“不要亂花錢,家裏沒有錢”。
這些話都給了他很大的壓力。
他説:
“小時候的夢想或許是可以掙很多很多的錢,
這樣家裏就不會再為這種事情吵架了,”
“是錢讓一個人變得歇斯底里,怒目相向,
是錢可以讓人變得慈眉善目,温柔可愛,
那我一定要努力長大,努力賺錢讓這種關係緩和。”
工作後,他一直熬夜希望賺錢,但是藝術工作並沒有那麼容易賺大錢,他非常焦慮:
“下個月怎麼活?”
“沒有流量怎麼辦?”
而一跟家裏打電話,家裏人只會説“家裏沒錢,你這個月掙沒掙到錢”。
“他們永遠只在乎金錢,名利,地位,沒有人關心你是否幸福,快樂。”
他窮,但不敢跟家裏説,他變得越來越自卑,自閉。
沒有愛,沒有錢,沒有愛情,沒有未來。
在鹿道森的遺書裏,大部分內容都在描述愛的失落:
“授之肌膚,受之肌膚,肌膚之下,埋藏着多少傷痕和苦痛,
那些年經歷的種種如潮水般總在翻湧,淹沒我。
以愛之名禁錮,諷刺,封閉,傷害……
我們存在於這世間,不被愛不被關心。”
“我渴望光,渴望温暖,渴望愛,渴望一個幸福的家庭。”

“鹿道森”的背後
是一代人的轉型之痛
不少網友會去責怪鹿道森的父母給他的傷害,由此提到了原生家庭。
但簡單拼湊一下鹿道森父母的精神世界,我們會發現,這樣的父母在身邊到處都有,甚至幾乎就是我們的父母和親戚——
他們出生底層,貧窮而忙於生存,焦慮而辛勞地過了一輩子。
在不確定的時代裏謀生,他們無暇顧及孩子,只能讓他們留守老家。
底層求生的經歷,讓他們收起了情感的需求和體驗,這也是求存的要義。
而夫妻之間,柴米油鹽高過情愛與關懷,儘管吵吵鬧鬧和痛苦,但出於傳統觀念,無法分離。
文化程度不高,讓他們無法反思自己的處境和孩子的處境。
但出於中國父母“望子成龍”的心願,他們會焦慮地拿自己孩子跟別人家孩子的比較,以此看你夠不夠好。
而不夠好,是他們心裏最深的恐懼。
他們對優秀的表達,也許只有:你到底賺了多少錢?
……
再説下去,也許你似曾相識的感覺會越來越強烈。
鹿道森的遺書之所以引發廣泛而強烈的共鳴,是因為這不是「單獨一個原生家庭」的問題,而是他所代表的「一代人的精神創傷」。
鹿道森的父母極其“普通”,甚至找不出什麼特殊的大錯誤。
因為躲在“普通”背後,我們無法責怪他們;
也是因為躲在“普通”之後,鹿道森的遭遇才讓人感同身受地痛心。
這一點在鹿道森的姑姑採訪中得以證實。
她説,他們其實是很普通的家庭,父母關係不錯,不像鹿道森説的那麼差,一家人都不知道他受到的傷害這麼大。
姑姑代表某種“真相”,這個“普通家庭”,只是一個普通到永遠無法進入孩子情感世界的家庭,你甚至察覺不到和周圍別的家庭有什麼不同。
也許這一點才是最悲哀的。
他們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進入孩子的世界,理解一個孩子主觀的情感體驗。
鹿道森的背後,是一代人的轉型之痛。
我們的社會,過去重視的是「物質的再生產」,人是作為生產要素進入社會。
這種情況下,孩子的培養是奔工業服務而去。
人本身不是中心,而是作為超額利潤的工具,被嵌入資本的運行。
這就是我們過去幾十年生活的現實和現在的轉型現實:
社會經濟的飛速發展,更多的人為了生存加入到創造物質財富的過程中,其中大多數是底層的勞動力。
但他們和他們的孩子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不管是城市和農村,非常多的孩子承受了無人照顧的疼痛。
因為父母不在身旁,所以霸凌很普遍;
因為長期得不到關懷,情感隔離也很普遍。
那種孤獨的成長,無家可依的感覺,從童年開始,一直綿延到“鹿道森們”的一生。
帶着父母輩創傷的鹿道森一代長大後,社會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
一方面社會相對富裕,求生不再那麼迫切,勞動水平不再是底層級的了,這一代知識程度更高,反思能力更強。
與此同時,原生家庭種種給我們造成的阻礙更凸顯——
因為我們自身的情感需求更加強烈,自我發展需求也更加強烈,那種想要而得不到的割裂感會更嚴重。
然而,另一方面,在這個新的經濟階段中,環境又更加艱難了……
鹿道森們不就是嗎?
創業很難,大城市的獨居,還不斷面臨父母的不理解,再加上過去自己的遺留創傷無法突破……
他這時的失落、困惑、與無力是很深很深的。

鹿道森們與“精神創傷”的代際傳遞
在心理學上有一個概念叫“代際創傷傳遞”。
是指集體性重大創傷事件,比如戰爭,屠殺,恐怖襲擊,自然災害等,這樣的事件往往在較大的範圍內影響到某一個羣體,甚至是一個國家或地區的一代人。
在我國,這幾十年來經濟飛速發展帶來的社會精神動盪給人以巨大的考驗,代際間的創傷傳遞也格外突出。
這樣的代際創傷,也在親子教養中向下一代傳遞。
它不僅是指具體的精神症狀(比如恐懼症強迫症這些顯著的精神症狀),更多的是一種間接情感關係的影響,比如因為代際創傷影響了親子關係,父母輩的功能,進而影響到孩子的精神健康。
值得注意的這種代際傳遞,也許是父母們試圖掩蓋和忘記的在生活中經歷的恐懼,焦慮,他們從沒有公開訴説,也不想提起,但是,它們仍然以教養模式、溝通方式,通過上一代人的言傳身教傳遞給了後代。
比如鹿道森在遺書中反覆提及,媽媽總是重複“貧窮貧窮貧窮”,總是用“你賺了多少錢”來評價他的工作和個人價值。
這些都是**“沒有傷口的傷疤”**。
在母親頻繁的表達中,恐懼貧窮的感覺已經深深植入到鹿道森的潛意識中。
在他受到事業挫折的時候,會讓他覺得自己永遠得不到父母的認可,而也無法認同自己的價值。
儘管他有很高的藝術天份,但是他賺不到錢,就無法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這讓他覺得前途渺茫。
與此同時,父母固守在自己的價值觀和處境中,他們又體現出過度控制孩子,他們反覆話裏話外強調——
如果不能取得世俗的成功,其他一切都沒有意義。
如果你不強大你就什麼都不是(遭遇霸凌就是自己不強大),這實際上構成了對孩子的情感虐待和暴力。
他們從小被催眠必須強大、必須賺到錢,除了錢其他的一切都不可信。
所以,鹿道森們其實比所有人更希望用賺到更多的錢,來保護自己,實現自立,一舉強大起來,離開他們。
但現實是,當今的外部環境和種種現實(尤其疫情之後),又很難讓他們得到這條路徑下的自我救贖。
在鹿道森們的身上我看到兩種心理任務:
第一,他們肩負着上一代的希望:要變有錢。
這是父母通過代際溝通傳遞給他的無意識任務,要修復父母一輩子沒有解決的問題——有錢,脱離貧窮,永遠不要為生存發愁。
這一部分父母未竟的願望之中,夾帶着壓力、焦慮、恐懼。
因此,鹿道森在工作上是很拼的。
他常常加班、熬夜,雖然變現很難,但已經小有成就。
第二,他們肩負着自己的任務:要完成自己。
這一部分的自己,想要反叛父母,他們不喜歡父母給他們的無意識任務。
上一代的經歷和價值觀其實跟他本人完全不同了,比如鹿道森的攝影作品呈現的都是神話題材,那是他的烏托邦,也是他對現實的反抗。
他有一個理想王國,那裏是屬於他自己的美好,完全沒有父母給他的帶着某種屈辱印記的世俗任務。
他想要自由的、屬於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在自己的藝術創作中尋找“自我認同”,也在尋找自己的價值觀。
他遺書中呈現的反思,都在表達他是「被迫捲入」到上一代的生活和創傷中。
雖然他也不那麼地信任自己的藝術價值,但在其中他至少可以做自己。
只是他無法割裂和父母的情感連接,畢竟他那麼渴望他們的愛……

看見更多的鹿道森們
原生家庭之所以對我們重要,是因為童年時受到的影響,會影響今後的一生。
鹿道森用自己的經歷提醒現在的父母:情感忽略產生的創傷,比你想象中更大。
根據生物學的研究,在小時候遭受過霸凌、情感遺棄和忽略的孩子,大腦在發育過程中其構造已經被永遠改變了。
他們成年後會更容易——
1、選擇高風險行為,比如上癮、衝動、極端……
2、情緒更加消極;
3、患上內分泌疾病或心臟病等。
且年齡越大,這種腦結構修復的可能性越小。
有很多科學數據證明,一個情感上遭到忽視、擔驚受怕的孩子,任憑老師多麼努力教,這個孩子的思考能力也是有限的——生活的磨難會一再地糾纏和消耗他。
成長過程中唯一修復的可能,也許需要持續的學習,形成自我覺察的習慣,再在好的關係或者諮詢師和藥物的幫助下,用新的關係體驗去降低原生家庭的影響,努力彌補情感的匱乏。
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看,鹿道森不應該受到輕易的“評價”,認為他軟弱,不男人。
他並不是因為軟弱而離開,只是因為他撐了很長的時間,也用盡了全力,但那個惡性循環實在很難打破。
只是在一念之間,他放棄了。
這並不是他欠這個世界一個交代,而是世界欠他一個擁抱。
在幫助他們的過程中,社會和集體的力量非常重要,單單靠自己是很難的。
這本來就是一個集體的問題,需要我們一致去面對。
也許更多類似鹿道森的不得志青年,埋伏在我們周圍:
他們有的生活在重男輕女家庭,像樊勝美一樣是扶弟魔,被拖垮了精神意志;
他們有的是那種從小被欺凌,最終形成了討好型人格,無法適應社會,因而總是品嚐失敗和忽略;
他們有的被性侵卻無法發聲,對「無法得到保護」感到絕望和憤怒,無法與過去和解,也無法走進未來……
他們也許就在你住的小區中,關在租來的小屋裏獨自抑鬱。
因為某種自卑和怕給人添麻煩,所以無法跟周圍的人求助。
鹿道森的好朋友就説,他平時看起來還挺開朗的。
是的,那就是鹿道森們的保護殼。
鹿道森自殺前裝作若無其事,生活着。
即使告別,也花了很長時間:找朋友一個個吃飯,把房子退租,把自己的攝影器材送人,捐贈了自己的書籍……
假扮中,他的“異常”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出來。
他最後寫道:
“25年,我把生命交還給這個世界。
生即是痛,死則為樂,
倘若真的有前世今生,我不願再輪迴,
化作一粒塵,一滴雨,都好過在這世上。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我不希望有人來找我,我也不願意成為一杯黃土,就讓我獨自在天涯流浪吧。”
他不想麻煩任何人,獨自走向了大海深處,但心中滿是對這個世界的失望。
當我不知如何表達時,在追溯鹿道森故事的過程中,我被一條媒體的報道標題整破防了——
“鹿道森,來得太晚的陌生善意”
我不禁想,如果早一點,你知道自己並不孤獨,你的痛苦是一代人共同的情感脆弱之處,會不會好一點?
如果早一點,你知道你只要説出來,會有很多人幫助你,你會不會就不再對這個世界失望到要決絕地離開?
對鹿道森來説,他人的“看見“來得太晚了。
但這個世界其實有人看得見你的痛苦,你要相信。
不要忽略你身邊的鹿道森們,找出一個是一個,給他們一個“看得見”的擁抱。
因為這本來就是一羣人,真的不必一個人去承擔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