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説了,你也不會明白”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12-06 21:54
俠義的行為,經常是不被理解的。
《倚天屠龍記》中,彭瑩玉曾有句絕妙的話。當他面臨生死之際,被峨眉派丁敏君逼問白龜壽下落時,寧死不屈,凜然道:
“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説了,你也不會明白。”
譬如蕭峯在雁門關前自盡,中原羣雄還在討論:他是不是畏罪自殺;耶律洪基也奇怪:他不是為了遼,也不是為了宋,也不是為了富貴,那卻又是為了什麼?
蕭峯在聚賢莊捨命救阿朱,被親爹救了出來。親爹問他練了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為什麼要隨意虛擲了;蕭峯自謙答:
“一時氣憤難當,蠻勁發作。”
在法家代表韓非子眼裏,“俠以武犯禁”。
但對俠客們而言,可能確無利益,只是確實想去做些事罷了。
魯迅在《故事新編》裏,寫了兩個典型人物:
一是《鑄劍》裏的黑衣人。他答應為少年眉間尺報仇時,眉間尺好奇過他的動機。
“你麼?你肯給我報仇麼,義士?”
黑衣人答:“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麼,你同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裏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他不想要義士這個頭銜,也不擺所謂仗義同情這些虛招子。直截了當地:報仇。一諾千金、捨身不恤地,報仇。
許多俠義的行為,也許完全沒利益可言——當然有許多假俠會打着仗義的假招子博虛名謀利益,但自有些俠,就是這樣的。
二是《非攻》裏的墨子。
他很直白地談利益,不搞虛的;卻又實實在在地奔走去楚國,折服魯班,勸楚國別攻打宋國。
墨子的事蹟,並不都是小説。世上的確有過這樣俠義的存在。
當然不止他一個。
李白崇拜的齊國俠客魯仲連,做過兩件很帥的事。
一是長平戰後,秦圍邯鄲。魏國有新垣衍,想勸關東諸國奉秦昭王為帝謀罷兵。魯仲連主動去找新垣衍,告訴他秦國以後得寸進尺,六國怎麼辦?於是這個提議作罷,六國繼續抗秦。
後來邯鄲解圍,趙國平原君要送魯仲連千金,魯仲連説:天下之士,為人排憂解難,分文不取。我拿你的錢,就成了商賈了。不要不要——説罷起身就走,一輩子都沒再見平原君。
又一些年過去了。燕國有將領攻下聊城。然後:齊國人圍了聊城,燕國又懷疑這個將領。燕將兩邊不討好。魯仲連又來了,一支箭射了封書信進城。又一番引經據典,一會兒舉管仲的例子,一會兒舉曹沫的例子。總之吧:您別感情用事啊,要理智。燕將看了書信,哭了三天。想想算了,自殺吧。齊國就得了聊城,想封賞魯仲連,魯仲連又逃走了:
“我與其因為富貴向人低聲下氣,還不如貧賤着,可以隨心所欲呢。”
後來魏安釐王問子順,“天下高士有誰啊?”子順説:“世上沒這等人,非要找差不多的,那就魯仲連吧。”
魏安釐王説:“魯仲連那麼瀟灑,都是強行造作裝出來的,一點都不自然!”
子順説:“每個人都會擺樣子啊。如果你那模樣總能擺着不垮,就是君子;一直襬着,就習慣成自然,那就不是裝了嘛!”
——這段話可以這麼解釋:“哪怕是裝瀟灑,能裝一輩子,就是真瀟灑!”
——反過來,魏安釐王也真的無法理解魯仲連。但不妨礙魯仲連繼續做自己的俠。
説到話説到這裏,又得説到江南七怪之首,柯鎮惡柯大俠了。
丘處機當年到牛家村一報名字,連楊鐵心郭嘯天這種百姓都大吃一驚,“遮莫不是長春子麼?”
如此名震天下的豪傑,與江南七怪打個兩敗俱傷。
然後江南七怪不要江南這片根據地了,離鄉十八年,流落塞北,只為教出郭靖來。
七個人,十八年青春,只在柯大俠這一瞬間就定了:
柯鎮惡豪氣充塞胸臆,鐵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叫道:“好,咱們賭了。”
當日韓寶駒韓三俠説得好:“救孤恤寡,本是俠義道該做之事,就算比你不過,我們總也是作了一件美事。”
甚至尋找郭靖六年尋不到時,江南七怪都沒想過半途而廢。
“七怪人人是同一般的心思,若是永遠尋不着李萍,也須尋足一十八年為止,那時再到嘉興醉仙樓去向丘處機認輸。”
人生有幾個十八年?
就這麼千金一諾,行俠仗義地過去了。
丘處機當年不是不知道論單打獨鬥,自己能擊敗江南七怪任何人。但他認輸時説得明明白白:
“咱們學武之人,品行心術居首,武功乃是未節。貧道收徒如此,汗顏無地。嘉興醉仙樓比武之約,今日已然了結,貧道甘拜下鳳,自當傳言江湖,説道丘處機在江南七俠手下一敗塗地,心悦誠服。”
好多人都説,如果丘處機沒經過牛家村,世界歷史如何如何。
可曾想過,如果沒有柯大俠,歷史又會怎樣?
沒有柯大俠打瞎了梅超風,黑風雙煞不知道在漠北還要殺多少人。
沒有柯大俠在土山打退了黃河四鬼——“三鬼一驚,待要撲上迎敵,柯鎮惡身法如風,接連三抓三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擲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個個腰痠背痛,滿腔羞愧的掙扎着爬起”,黃河四鬼這就解決了郭靖,去殺了鐵木真——世界歷史都要被改寫了。
沒有柯大俠教出了郭靖,成吉思汗勢必兵頓撒馬爾罕,朮赤與察合台勢必自相殘殺,整個蒙古乃至中亞東亞歷史都要改寫。
沒有柯大俠告訴楊過真相,楊過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親爹幹過啥壞事,一輩子都抹不平對郭靖的心結,也不會去襄陽城下刺蒙哥,整個蒙古乃至中亞東亞歷史都要改寫。
歷史上蒙古有個叫郭侃的名將,號稱郭子儀後人,為蒙古效力,曾一路打到過地中海岸。1270年他攻破了襄陽。我覺得,不妨將他看做“沒有遇到柯鎮惡的郭靖”吧。
如果郭靖沒遇到柯大俠,他可能也跟從哲別,效力於鐵木真。不修習上乘武功,也沒什麼家國之念,就這麼過去了。
在小説的歷史中,丘處機只是到牛家村啓動了歷史的車輪。真正改變歷史的,是江南七怪,是柯大俠那句“咱們賭了”。

當然,柯大俠這樣的性情,許多人無法理解。
比如他一個瞎子,在嘉興市井之間賭博輸了,逃債逃到桃花島——以他的武功,真要撒潑,嘉興誰攔得住?但柯大俠不撒潑,輸了就認,跑了唄……
比起《水滸》裏李逵賭輸了掀桌,柯大俠正經多了。
到了《神鵰》後半,有個神奇的情節。
柯大俠曾經被沙通天彭連虎侯通海靈智上人這些老流氓圍住。柯大俠説得明白:他要為襄陽去送關鍵的軍情消息——蒙古南征。
送完了,回來領死。
郭靖説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柯大俠這可不就是為國為民?
妙在之後的處理。
——一般人的觀念,自己有天下無雙的徒弟,逃出生天後,不該招呼郭靖他們來把彭連虎們打死麼?不打死,也躲起來就是。
——侯通海們也疑惑啊。
當時侯通海問沙通天:“師哥,你説這柯老頭真的會來麼?”
沙通天:“那就難説得很,按理是不會來的,誰能有這麼傻,眼巴巴的自行來送死?”
彭連虎:”可是這柯老頭乃江南七怪之首,當年他們和那十惡不赦的丘老道打賭,萬里迢迢的趕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藝,這件事江湖傳聞,都説江南七怪千金一諾,言出必踐。咱們也瞧在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等柯大俠來了,侯通海都愣了:“賊廝鳥,果真不怕死,這般邪門。”
柯大俠一來,藥給四個人,然後:“老夫的私事己了,特來領死。”
特來領死。千金一諾,言出必行,視死如歸,都在這裏了。
楊過年少時也不喜歡柯鎮惡,後來成熟了,也會認真説一句:
“柯老公公名揚四海,楊過自幼欽佩,從來不敢無禮。”
那時楊過自己是神鵰俠,行俠仗義,很明白柯鎮惡的了不起。
而對不理解何謂俠義的侯通海而言,到老來,也依然只能感嘆表示不理解:
“果真不怕死,這般邪門!”
對一切都以利益來計算的人而言,的確許多事不容易理解,總難免會聯想許多陰謀論來將許多動機合理化。
但世上大概的確曾有過魯仲連或墨子這樣的存在,能讓許多“這般邪門”的猜測傳下去。
這時柯鎮惡大概也只好告訴他:
“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説了,你也不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