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博物館發豔貼 數萬中東網民互撕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21-12-06 21:07

以收藏展示古今各國精緻手工藝品見長的英國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以下簡稱V&A)長期以來堅持走高冷專業審美路線,其經營的Instgram賬號也不例外。雖坐擁160萬粉絲,可V&A賬號下帖子的討論數很少過超過五十條,整個氛圍跟線下的博物館沒啥兩樣——如潮的觀眾全都安安靜靜地看展品,很少出聲説話。
不過,V&A的Ins賬號在11月30日的一條帖子,突然引爆網民互懟、各路水軍參戰,留言數超過萬條,堂堂博物館儼然成了菜市場。那麼這個帖子有啥門道呢?

● 引戰的V&A Ins貼 / 網絡
乍一看,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瓷磚照片。從風格看,應該是19世紀伊朗愷加王朝,而內容如V&A介紹裏,描繪的是12世紀波斯詩人內扎米著名愛情長詩《西琳與霍思魯》中6世紀波斯薩珊王朝王子霍思魯在遊獵期間撞見河邊沐浴的亞美尼亞女王西琳而對後者一見鍾情的經典場面。
筆者剛看到這貼子也覺得挺有爭議性,畢竟人們腦海中那個禁止偶像崇拜、充滿性禁忌的伊朗,早在200年前的家居藝術中就出現了赤裸上身的女性形象。這幅作品雖然有助於打破普通人對伊朗伊斯蘭文化的刻板印象,但也折射出波斯人公共與私人生活的極端兩面性。
本以為貼下應是關於宗教與慾望的熱烈討論,不想點開評論一看,卻是一場插旗大戰。
一位詩人引爆的罵戰
最早的評論裏一片阿塞拜疆國旗,網民紛紛指出從內扎米的姓甘扎維(Ganjavi,意思為甘扎的人)可以確信詩人出生在現阿塞拜疆境內的甘扎市,因此內扎米是“偉大的阿塞拜疆詩人”而不屬於伊朗。他們紛紛要求V&A刪帖並對阿塞拜疆民族作出正式道歉。
這些網民甚至還聲稱內扎米是用土耳其語創作作品,並宣稱西琳是土耳其語名字,與亞美尼亞無關,儘管內扎米的文學語言是波斯語,而西琳本身雖不是亞美尼亞語名字,但也非突厥名字,而是波斯名字,而且西琳是波斯王霍思魯的亞美尼亞王妃這一事實有諸多史料佐證。
當然,內扎米的傳世詩作雖然全為波斯語,但語言學家們發現,其詩文中慣用生僻詞彙,造句也刻求曲折多變,其文風與母語非英語卻用英語寫作的波蘭裔作家康拉德極其類似——看似在炫耀精通語言,其實暴露出使用語言的不自然。學者們由此判斷,內扎米的母語應該不是波斯語,而且可能是阿塞拜疆語。

● 阿塞拜疆(左)與伊朗(右)網友對戰 / 網絡截圖
另一邊,伊朗網民本來就因阿塞拜疆與以色列的同盟關係對阿國積怨已久,如今阿國網民隨意篡改文學歷史,總算找到了發泄怒火的機會。
在插上伊朗國旗並通過質問阿塞拜疆網民“請問你能讀懂內扎米詩文原作麼”來向後者普及“內扎米用波斯語而非土耳其語寫作”這一常識的同時,伊朗民眾還反駁阿塞拜疆網民的“出生地決定論”,指出內扎米的母親是庫爾德人,父親是庫姆出生的伊朗人,內扎米只是碰巧出生在了甘扎而已:“按照阿塞拜疆人的邏輯,出生在今日加里寧格勒的康德難道要算作俄國哲學家麼?”
更有伊朗網民展現出“博大的”帝國胸懷,向阿塞拜疆人細數歷史:“你們國家只存在了30年而已”,“從2500年前起你們就是波斯帝國的一個行省,內扎米就是這個省的波斯人”,紛紛奉勸阿塞拜疆人“迷途知返”、“放棄獨立重新併入伊朗領土”。
最終,有伊朗網民使出了殺手鐧,引述內扎米那段800多年前寫下的、至今讓伊朗人心潮澎湃的詩句:
如果世界是身體,伊朗就是心靈;不要為這個類比感到害羞,因為伊朗是大地的中心,且心靈高於身體。
考慮到內扎米那個時代接觸到的“世界”裏基本就是波斯、突厥和阿拉伯人,他的詩文幾乎在宣稱雅利安(與“伊朗”一詞同源)波斯人比突厥人更高貴。出生在阿塞拜疆的內扎米竟然是個波斯至上主義者,這個評論貼後,阿塞拜疆網民基本消停了。
V&A的伊朗學專家們在發帖時估計也對這些典故心知肚明,所以任由阿塞拜疆網民波濤洶湧的抨擊,既沒有刪改帖子內容,也沒有道歉,更沒有刪除各方網友評論,如今Ins上這條貼下依然如實地展示着各方“交火”的痕跡。
被蘇聯扭曲的遊移身份
看到這裏,觀者不免質疑,是什麼讓阿塞拜疆網民明目張膽地質疑內扎米是波斯詩人這一事實呢?這涉及到阿塞拜疆人歷史上的遊移身份以及上世紀蘇聯政策影響。
阿塞拜疆一詞的詞根Azer來自古代波斯語,是“火焰”的意思,波斯拜火教三大聖火壇之一Gushnasp就在今日伊朗的阿塞拜疆族聚居區,而阿塞拜疆也是7世紀阿拉伯入侵後波斯大地上反抗最為強烈、最晚放棄拜火教信仰的地區,由此可見阿塞拜疆族無論從種族還是語言上都應該是雅利安波斯人的一個分支。然而在11-14世紀隨着突厥人和蒙古人通過征戰大量遷徙進入高加索地區,阿塞拜疆人在語言上逐漸突厥化,種族上被突厥蒙古等黃色人種稀釋,文化認同轉向突厥。

● Gushnasp聖火壇遺址 / wiki
而以波斯語寫作的內扎米恰恰生活在阿塞拜疆人由波斯轉向突厥的門檻上,數百年來從未被突厥化的阿塞拜疆精英們認為是自己人。直到20世紀30年代末期,蘇聯推行所謂蘇維埃愛國主義政策,鼓勵各加盟共和國(尤其是俄羅斯外的加盟國)發掘自身優秀歷史文化遺產,展示蘇聯成立之前的人類文化精華大多集中在當下蘇聯境內,進一步增加蘇聯的文化正統性。隨後,各共和國開始興起名作名人誕辰週年紀念活動。
1937年格魯吉亞舉辦了《豹皮騎士》750週年紀念,1938年俄羅斯舉辦了《伊戈爾遠征記》750週年紀念,1939年亞美尼亞舉辦了《撒遜的大衞》史詩千年紀念,而阿塞拜疆因為歷史上種族身份轉變緣故,難以找出歷史悠久的詩作和文人。這時,阿塞拜疆共和國第一書記才想起了內扎米——這位詩人將在1941年迎來800週年誕辰。
在蘇聯東方學家的配合下,一場內扎米阿塞拜疆化的運動很快開展,其詩作被迅速翻譯成阿塞拜疆語並進入當地中小學教材,甚至領袖斯大林也參與其中。1939年4月3日《真理報》引述斯大林的話認為,內扎米用波斯語而非母語阿塞拜疆語寫作是因為遭到了當時波斯統治階層的壓迫。6年後,斯大林的論斷被鍍金刻在了阿塞拜疆共和國內扎米博物館的牆壁上。
1947年,蘇聯作協總書記法德耶夫毫不掩飾地表示:“多虧了蘇聯,內扎米這位阿塞拜疆和全人類的天才才被阿塞拜疆人所熟知”。而蘇聯也光明正大地將內扎米這位波斯詩人認定為蘇聯歷史文化人物,其作品《霍思魯與西琳》、《雷莉與馬吉農》也被製作成了歌劇,在全蘇境內演出。

● 阿塞拜疆出資在羅馬修建的內扎米雕像 / 網絡
如今,蘇聯雖然早已解體,但其關於內扎米歸屬的判斷卻被阿塞拜疆繼承,阿塞拜疆政府每年在海外花費重金宣傳內扎米的阿塞拜疆身份——過去二十年間,由隸屬於總統阿里耶夫的基金會出資,先後在聖彼得堡(2002)、羅馬(2012)、哈爾科夫(2021)落成內扎米雕像,並在2019年向牛津大學捐款成立內扎米研究中心。
在官方宣傳以及教育機構的加持和影響下,也就不難理解在內扎米歸屬問題上阿塞拜疆網民“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態度了。
真實的內扎米
估計內扎米在12世紀奮筆寫下多卷愛(qing)情(se)長詩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在800多年後成為政治意識形態的符號。他在《霍思魯與西琳》中王子霍思魯與情敵石匠法哈德關於愛情的辯論,成為傳世的情話經典,這裏筆者嘗試譯出,作為文末彩蛋:
霍思魯:你來自何方?
法哈德:我來自愛情的國度。
霍思魯:你那的人做什麼營生?
法哈德:出售生命換來愛情之苦。
霍思魯:這有違常情。
法哈德:痴情者萬事皆可。
霍思魯:你愛她可是真心?
法哈德:你談論心,我在談論生命
霍思魯:你愛西琳多深?
法哈德:她比我甜美的生命更親切。
霍思魯:莫非她每晚如月光進入你的夢鄉?
法哈德:如果能睡着的話!可沒她我無法閤眼。
霍思魯:你何時從心中抹去對她的愛?
法哈德:待我長眠於地下。
霍思魯:倘若她閨房的門向你敞開….
法哈德:那我就把頭顱放在她腳下。
霍思魯:倘若她要挖去你一隻眼
法哈德:那我把另一隻眼也獻上。
霍思魯:若她落入他人之手?
法哈德:那人若堅如磐石我便硬如鋼鐵。
霍思魯:要是見不到西琳?
法哈德:那我只配望月思念。
霍思魯:她沒有月亮那麼遠!
法哈德:痴情者離月亮越遠越好。(注:古波斯人認為瘋人看月亮會更加瘋狂)
霍思魯:如果她要拿走你的一切?
法哈德:我祈求神這一天儘快到來。
霍思魯:從你的心性中抹掉西琳吧!
法哈德:是個情人就不能這麼做。
霍思魯:平復心境吧,你得不到她的
法哈德:平心靜氣是瀆神。
霍思魯:那就忍受得不到她的折磨吧
法哈德:失去生命的人如何忍耐!
霍思魯:不必為忍耐而羞恥。
法哈德:心若忍耐便不配做心。
霍思魯:愛情極為艱險
法哈德:但也無比美好
霍思魯:你心給了她就別再獻上生命
法哈德:失去了她 心靈和生命都會成我的敵人
霍思魯:從你心中割斷對她的愛吧!
法哈德:那我該怎麼過活?
霍思魯:我要是盯着西琳看呢?
法哈德:那我就用嘆息的怒火燃燒整個世界。
不過,故事最終結局卻沒有落入俗套:王子霍思魯用權勢勒令法哈德去峭壁開鑿石刻,導致法哈德墜崖而死,而霍思魯得到了西琳,過上了甜美生活。
內扎米在繚亂的辭藻之外,有一顆洞察冰冷現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