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明月，“國漫之光”只剩黯淡_風聞

時代可以選擇它，也可以拋下它。

“有這經費和功夫，就不能用在第六部上？”

11月底，《新秦時明月》上線，目前已有3集，粉絲們等來的“新作”，只是第一部《百步飛劍》的重製版。作為已被時間檢驗過的經典作品，有負面評價並非重製版質量不夠，而是針對製片方玄機科技的“炒冷飯”行為。

上線當日，系列總導演沈樂平專門在知乎上寫了一篇2000字的回答來解釋重製動機，表示作為15週年紀念版，《新秦時明月》是一次對觀眾的感恩和回饋。與此同時，沈樂平也流露出更大野心：“我們希望通過這部經典的重製，重新喚起人們對於武俠文化的思考與興趣，也重拾自己當年的青春和夢想。”

這些説辭沒有被粉絲買賬。該回答的評論區但凡出現支持者，便有“有錢一起賺”之類譏諷對方是水軍的回覆。而緊跟其後的高贊回答，則不乏觀眾帶着愛之深責之切的情緒，怒斥“把秦時IP糟蹋成這樣不該反思嗎”。

過去的玄機科技是業界“異類”，“整整十年時間只做一部作品秦時明月”。在公司的官網上，對《秦時明月》的描述是“華語動漫巔峯力作”，它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承載着“國漫之光”的期盼，前四部豆瓣評分均在9分以上。

然而第六部《滄海橫流》播出後，口碑斷崖下跌至5.4。六年時間，一部續作，讓《秦時明月》離“國漫之光”越來越遠。

國漫的空白，誰來填

用沈樂平的話説，國產動畫經歷過“失去的十年”。

《黑貓警長》《葫蘆兄弟》等作品曾輝煌一時，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所引領的“中國學派”在世界範圍內具備一定影響力，但從約1995年起，日、美動畫以免費戰略向國內“傾銷”，在沈樂平的記憶中，日、美動畫公司資金雄厚，不僅不收放映費，還常給電視台倒貼廣告。國產動畫由此開始走下坡路，不少企業轉向代工，技術逐漸落後，一代人的童年與青春也跟日、美動畫綁定着。

環境到2005年左右產生轉變，國家有關部門開始頒發一系列扶持動漫產業的重要文件，涉及資金、税收、電視台播放等多個方面，短短几年內國產動畫的產量明顯提升。2008年，廣電總局規定“全國各級電視台所有頻道不得在17：00-21：00播出境外動畫片”，基本給電視時代的動畫之爭劃上了句號。

**《秦時明月》正是這段時期內的產物。**33歲的沈樂平在2005年創辦玄機科技，其註冊地杭州的補貼額度並非最高，地方政府的方式是不分二維三維，每分鐘1000元，南京、鄭州等城市則可達3-4倍，在政策利好、資本過熱的背景下，不乏魚目混珠的劣質動畫，“蓬勃鼎盛時有幾千家公司，留下來的不到5％，玄機是那一波的倖存者”，更是“優勝者”。

彼時與媒體的對話中，沈樂平常提到《變形金剛》《哆啦A夢》《灌籃高手》等成功動漫作品，它們是國產動畫那空白十年的“填充物”，經過持續創作，在漫長的時間裏常青不衰。

與之相仿，《秦時明月》在立項之初就按小説原著一口氣規劃了8部，“預計要花10年把它做出來。在中國動漫產業，第一次有人以這麼長的時間去設定自己的作品。”

首部《百步飛劍》斥資1000萬元，以動畫片前所未有的新春賀歲形式，在2007年春節期間於11個省市同步上映，受重視程度可見一斑，播出後也迅速得到觀眾熱愛。

在那個亟需新興國漫扮演“補位者”的特定時期，《秦時明月》能夠脱穎而出，本質上是因為它與眾不同。在受眾定位層面，經受過日、美漫作品的長期擠壓，當時國產動畫“可能99％定位在12歲以下”，沈樂平卻認為兒童向動漫的商業價值有限，大約6年時間觀眾羣體就會大幅更新，因為孩子們到一定年紀，都會產生“不想被當小孩”的心理變化，不論小時候多麼喜歡一隻熊或一隻羊，當朋友説“你怎麼還在看這些”時就會疏遠它們。

《秦時明月》將觀眾年齡段鎖定在12-25歲，差異化策略讓它鮮少有競爭者。若干年後的一次論壇上，沈樂平引用了一份“最具影響力中國原創動漫統計”，《秦時明月》僅次於《喜羊羊和灰太狼》《熊出沒》排名第三，且前十名中只有《秦時明月》主要針對12歲以上的青少年觀眾。

《秦時明月》中的招式

在內容與技術層面，“以時尚、科技傳播中國文化之美”是《秦時明月》貫徹十幾年的核心理念，拆解來看，在國內觀眾最熟悉的歷史、武俠故事中注入“時尚感”和“科技感”的確是其致勝之鑰。“時尚”指被觀眾們津津樂道的角色、台詞、動作設計等，比如美型化的人物造型在開播之初也被質疑過日韓痕跡明顯，主創團隊稱“倒不如説我們的動畫有很強的遊戲風格”，這部動畫並不想恪守傳統古裝範式，而是着意於擴大圈層和走向國際。

央視“文化正午”欄目在某期專題中肯定了《秦時明月》歷史新説的敍事手段，“把老掉牙的東西用時尚方式藝術化”，比起枯燥的課本，這更容易讓青少年踏進秦漢更迭那段真實歷史的大門。

“科技”則主要對應着“3D動畫”，《秦時明月》在國內開了不少動畫技術先河，如動態捕捉、卡通渲染、毛髮細節等，這些足以給當年的小觀眾們帶來新鮮視覺衝擊。

從電視時代跨到互聯網時代，《秦時明月》的熱度進一步抬升，它在視頻網站上的點播量居高不下，第三部《諸子百家》達到10億。購片價格也由最初的幾十萬水漲船高，到第四部《萬里長城》時，五家平台同時競標，最後創下單部1200萬元的國內動畫版權採購費紀錄。

《秦時明月》 第四部《萬里長城》

第五部《君臨天下》完結於2017年，《秦時明月》已積攢近200集，貼吧粉絲超1500萬且是前十中少有的國產動漫，沈樂平自述主創團隊所去過的全國30餘所高校、亮相的數十個漫展“場場爆滿”，號召力強勁。系列最初的“10年願景”，看似是實現了。

追逐IP，丟掉作品

“如果一部作品存在5年，就算活下來了，過10年有機會成為一個品牌，過20年它就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國民級IP。”沈樂平在一場演講中説。

《秦時明月》野心很大，但到第五部中段就已有隱憂。前四部一直圍繞天明、少羽、高月三名少年的視角講述，第四部加入石蘭形成兩組“官配”，但從30多集起，四人組集體下線，開始鋪墊各角色支線，並進入諸子百家中的“農家”劇情線。

隨後40集、近兩年時間，作品沒再“迴歸主線”，這種安排引發大量粉絲不滿，將情節調侃為“農家樂”。插敍支線的方式在周更動畫中並不少見，但《秦時明月》過去一直更像“季番”，且為了支線讓主角持續掉線，放眼所有動漫作品也相當罕有。

“農家”劇情線

**更大的變化來自作品之外。2015年《秦時明月之君臨天下》開播時，IP熱潮正席捲國內文娛圈，**玄機科技沒有錯過時機，圍繞《秦時明月》做了一系列衍生開發，步子邁得雖早，收效卻都不明顯。

動畫電影《秦時明月之龍騰萬里》僅在院線收穫6000萬票房，晚它一年的《大聖歸來》則拿到9.56億，《秦時明月》似乎錯開了新一輪“國漫崛起”的勢頭，此後也再無電影計劃；2015年陸毅、陳妍希主演的同名真人劇在湖南衞視播出，豆瓣評分僅5.1分，不僅沒“蹭”到IP紅利，反而給大眾帶來負面印象；沈樂平曾是遊戲製作人出身，2015年前《秦時明月》就推出過5款頁遊及手遊，基本都是曇花一現的“快消品”，今年開服的《秦時明月：世界》，上線不到1個月就掉到ios遊戲榜500名之外。

《秦時明月》真人版

玄機科技還在2016年推出了外傳性質的動畫《天行九歌》，與《君臨天下》隔週交替播出。該劇口碑維持在9分水準，卻稀釋了正傳的關注度乃至質量。之後，接到光線傳媒、騰訊等公司融資的玄機科技，在2016-2017年陸續拿下騰訊、網易的多個動畫外包項目，如2016年開播的《武庚紀》、2017年開播的《天諭》等，《秦時明月之君臨天下》完結僅兩個月，“國漫第一年番”《斗羅大陸》就在騰訊視頻上線。

在《秦時明月》的“生存期”，玄機科技的收入來源只有電視發行和海外發行兩部分，“公司內部用一部電影《火星救援》來比喻生存狀態，就是把資源、養分、空氣全用在一部作品上。”度過發展期後，外包及聯合出品成為新的收入增長點，《秦時明月》到第六年時才開始盈利，而《斗羅大陸》《吞噬星空》《天寶伏妖錄》等項目從第一部起就是盈利狀態。

“從經營角度看，承製創造短期利潤，原創帶來長期回報，兩者並重可以在長短收益中保持均衡狀態。”沈樂平曾表示。但2015-2020這五年，玄機科技在IP衍生和承製改編方面的產量投入遠超《秦時明月》正傳，多點開花的結果，往往是無法兼顧。

**偏偏從2015年左右起，國內在線動畫市場迎來一輪爆發，**艾瑞諮詢《2020年動漫產業研究報告》顯示，連續數年市場規模增佔率維持在50％以上，若干具備競爭力的新IP相繼誕生。

數據來源：艾瑞網

若森數字的《畫江湖》（2014）三年內推出三部動畫，漫畫改編的《狐妖小紅娘》（2015）、《鎮魂街》（2016）、《一人之下》（2016）火爆一時，閲文集團與企鵝影視聯合推出的《全職高手》（2019）更具成效地實現了漫影聯動……井噴之後，“青少年動畫”的選擇很多。

《一人之下》《鎮魂街》等熱門作品的題材和畫風更偏日系，玄機科技並沒有相關積累，而在其擅長的古風、武俠領域，它也不再是地位突出的佼佼者。在動畫公司普遍採用3D技術的情況下，玄機科技的技術優勢不再明顯，何況畫面本就只能錦上添花，《羅小黑戰記》《刺客伍六七》等作品的畫面看似“簡陋”，不會妨礙它們成為高口碑爆款。

剝去題材與技術的加持，開啓系列10年之後，《秦時明月》唯一的與眾不同似乎只有每集開篇題詞那句“歷史為骨，藝術為翼”，但依託歷史本身也可能成為作品掣肘。架空世界可以無限延展，而在《君臨天下》停更的時間裏，粉絲們已經開始玩梗：《秦時明月》的壽命，快要比歷史上的秦朝還長了。

秦時明月，走向黯淡

第六部《滄海橫流》，本來有機會扳回一城，但口碑的斷崖式崩塌，近乎給系列宣判了死刑。

作品本身質量不過關自然是主要原因，苦等三年的粉絲們萬萬想不到《滄海橫流》竟然繼續演“農家樂”，直到“上篇完結”主角們也沒能迴歸。支線龐雜必然會不斷引入新角色，但這些新角色在作品中的位置彷彿“還沒決定好”：一位面具男從第五部登場，身份被粉絲們猜過好幾輪，摘下面具下面還是一層面具，不好笑的玩笑成為“經典橋段”引發眾怒。

動畫的台詞設計也屢遭詬病，故作深沉的文白夾雜聽起來中二感滿溢，與字幕裏間歇性出現的錯別字一同構成玄機科技並未對續集上心的旁證。

《秦時明月》過去的一大亮點是女性角色設計，以至有“國漫美人千千萬，玄機娘娘佔一半”之説，成熟畫風和精緻3D曾塑造出少司命、赤練、雪女、端木蓉等一批“二次元女神”，但作品的女性審美似乎日漸媚俗，高跟、黑絲、緊身旗袍等不合背景設定的“賣肉”扮相越來越多。

圖片截自《滄海橫流》

玄機科技迄今所有作品都有原著作為依託，這讓不少觀眾懷疑是編劇團隊的更換拖垮了動畫質量，劇情徹底脱離原著後編劇無力再把握，可這種猜測並不符合事實。

《秦時明月》的靈感來自台灣作家温世仁同名遺作，現存温世仁親筆的，只有第一部《荊軻外傳》、第二部《百步飛劍》部分內容以及全八部的初步梗概，小説後續由温世仁弟弟主理的“明日工作室”續寫，其實相當於玄機科技和明日工作室各拿一份“半命題作文”自己發揮，《秦時明月》動畫從一開始就可以視作獨立作品。

而據沈樂平本人的解釋，他署名“總編劇”就代表參與每一集劇本，“《秦時明月》第一至四部，實際上編劇就是我一個人”，第五部時因為玄機科技要兼顧多部作品，採用過集體創作（沈樂平提供大綱並擬定情節），第六部還是由個人完成，“並沒有出現過所謂編劇團隊變化而產生的風格變化”。一些合作方瞭解到沈樂平身為老闆，仍會親自寫劇本和修改劇本還會感到意外，“我確實喜歡創作，從業20多年沒變。”

沈樂平或許沒變，但觀眾已經變了。第六部開播離第五部上線已經過去6年時間，其中斷更3年，主角團下線近5年，等到《滄海橫流》上線時，看第五部的觀眾已經處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不可能用相同的認知及欣賞水平去看待《秦時明月》。

成功的長篇動漫，要麼如《火影忍者》《海賊王》般年復一日持續不斷，要麼如近期推出新作的《JOJO的奇妙冒險》般，每部劇情相對獨立且在市場中獨樹一幟，這是長線連載解決受眾迭代問題的兩種解法，《秦時明月》都不具備。

播第五部時，《秦時明月》也嘗試過改成長期不間斷更新的方式來維持粉絲粘度，但這幾年間國漫市場百花齊放，《秦時明月》只是温吞推進，事實證明它也並沒有在拉長故事線的情況下維持節奏的能力。

到第六部播出，各網絡社區中已經會有觀眾調侃：“什麼年頭了還有人看《秦時明月》？沒動漫看了嗎？”也會有曾經堅持追番的觀眾驚覺：“《秦時明月》已經出到6了？”

片頭的題詞多年沒有改變

15年前的《秦時明月》獨一無二，但如今它已經失去光環。哪怕作品的製作邏輯保持一致，也無法讓如今的觀眾滿意或在競品中脱穎而出。除非能用續集，帶來最初問世時的驚豔感受——那顯然是種奢望。

足夠出色的作品，才值得被人等待。《秦時明月》曾經被時代選中，成為一代觀眾心中的光，當只剩“情懷”支撐的時候，它也會被時代拋下。

參考資料：

1 七年耕耘，打造國產動漫最強IP——對話《秦時明月》總導演沈樂平，遊戲葡萄

2 秦時明月：優質IP是怎樣煉成的，《支點》

3 B站+玄機科技+幻維數碼+原力動畫，這樣看國產動畫的機會和挑戰，三文娛

4 揭秘國產動漫《秦時明月》10年開發征戰史，艾媒網

5 海一般的問題！沈導親自為你解答，秦時明月官微

文 | 廖藝舟

編輯 | 趙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