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波蘭的時候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12-06 11:36
作者:劉彥順 曾就職於中國外交部,中國前駐波蘭大使。先後在中國駐革但斯克總領事館、駐波蘭大使館、外交部蘇歐司和歐亞司工作,歷任隨員、三秘、二秘、一秘、政務參贊等職務,是波蘭滄桑變幻的見證者,也是中波關係發展變化的親歷者。
同朋友在一起度過的時光是美好的,難忘的。
上個世紀50年代初我們到華沙求學。李惠娣比我早一年,是1953年,我是1954年,我們在波蘭相識相知。在求學期間,我們親身體驗到,無論是教授、助教,還是同學,他們都主動地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真心實意地為我們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參加工作後,我們又長期在波蘭生活,結識了許多波蘭朋友。他們那無私的、發自內心的好客精神,他們對來自中國的遠方朋友的愛護和關心,常常是我們回憶中永不衰竭的話題。
這裏沒有什麼轟轟烈烈,一切的一切都是平凡的、日常的、具體的,然而又是真實的、純真的、持久的,因而也是極其可貴的。
三個第一印象
1954年9月,我和同學們一道乘坐北京到莫斯科的國際列車,踏上了出國留學的征程。從北京出發時,我們赴東歐七國的隊伍浩浩蕩蕩,到莫斯科後,大家分成七個小分隊,各自前往目的國。
我們這期留波同學共17人。為了保證我們旅途安全,我駐波使館專派一位秘書到波蘇邊境站佈列斯特,幫助我們辦理出入境手續。我們順利地離開了蘇聯,進入嚮往多日的波蘭。
波蘭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呢?她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是什麼呢?
想想通過蘇聯邊防時的緊張忙亂,望望車窗外波蘭田野的寧靜,我們有一種到家的感覺。一位學文的同學興奮地高聲説,我們來到了哥白尼和密茨凱維奇的故鄉,這裏的風光同藍色的多瑙河和金色的布拉格一樣美好,一樣漂亮!
一位一向被認為敢於講話的同學發表感想説,她進入波蘭的第一印象是:波蘭比蘇聯寬鬆和自由。聽了這位同學的話,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的説在波蘭邊境沒看到幾個軍警,邊境小鎮泰萊斯波爾幾乎是不設防的;有的説沿途許多田畝是一小塊一小塊的,是農民各自耕種而不是集體化。領隊比我們年長成熟,説我們要學會深入觀察,不要妄下結論。

• 1954年7月,北京大學哲學系53屆同學在北大校門前合影歡送崔仁舜、劉瑞亭和作者(前排右二、右三和左三)分別赴阿爾巴尼亞、民主德國和波蘭留學。圖源:《山河湖海話波蘭》
傍晚的時候,火車馳入華沙車站。大家拍手歡呼。使館那位秘書讓大家安靜,説波蘭方面有人迎接,要大家注意服裝整齊,注意秩序和紀律。果真我們看到了站台上有一羣男女青年,有波蘭人,也有中國人——高兩屆留學生的代表,不斷地揮舞鮮花,向我們招手。我們魚貫下車,他們把鮮花送到我們手上。在站台上舉行了一個簡短的歡迎儀式,波蘭高教部的一位先生髮表講話,表示歡迎。一位中國女同學當翻譯。我們的領隊致答辭,她又幫着譯成波文。她波文講得十分流利,十分自信,令我們羨慕不已。
當我們告別歡迎的人羣改乘大轎車的時候,一位波蘭女學生突然抓住我們中的一位,熱情地吻了一口。被吻的那位臉紅了,手摸着面頰,有些不好意思。當翻譯的那位女同學説:“她喜歡你們,歡迎你們,多好啊!”這一吻,是熱情和友好的表示。這在我們中間一時傳為佳話。我們的雙腳已經踏在華沙的土地上,我們獲得的第一印象是,波蘭人熱情好客,波蘭人歡迎我們。

• 元帥大街南端的憲法廣場,1952年7月22日竣工的住宅區的一部分。我們看到了舉世聞名的“華沙速度”創造的建設成果。圖源:《山河湖海話波蘭》
在火車上我們沒有進餐。我們的大轎車離開華沙火車站徑直駛向波僑大旅館。在這裏,波蘭高教部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晚餐。這是我們到達波蘭後吃的第一頓飯。真正的西餐。準備出國的時候,我們聽過如何吃西餐的講解,什麼左叉右刀啊,什麼先冷後熱啊,現在是真刀真槍的實戰了,也真有些不習慣。但大家一路上旅途疲勞,這頓飯還是吃得蠻香,蠻好。
只是在喝水問題上遇到了一點麻煩。那水給人的感覺又涼又澀,難於下嚥。陪同用餐的老同學説,這是礦泉水,含有維生素和微量元素,好喝。她一邊説一邊又喝了幾口。我們有人搖頭,不敢苟同。華沙的第一餐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是,要習慣留學生活,要在異國他鄉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看來並不容易,我們面前的道路還很漫長呢!
過了幾天,我們參觀華沙市容,目睹了戰爭給波蘭帶來的災難,被納粹德國炸燬的王宮遺址,以及尚未重建的幾個街區,那裏仍是殘垣斷壁,一片瓦礫,不堪入目。令人興奮和讚歎的是,我們也感受到波蘭人民重建華沙的壯舉,古城、憲法廣場、新世界大街像火中的鳳凰一樣再生了,顯現出波蘭人民的英雄本色。文明世界的“華沙速度”,給人印象極其深刻。波蘭人民不畏艱險的英雄氣概,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 王宮廢墟上殘存的一堵斷壁。我們感受到它在控訴德國納粹的罪行。圖源:《山河湖海話波蘭》
就這樣,我們的留學生活拉開了帷幕。第一年我們學習語言。波方為我們開設的預備班,屬華沙大學領導,借華沙工業大學的教室上課(因教授家住工大附近),專攻波蘭文。
在節假日,常常組織我們在華沙或到外地參觀遊覽,增加我們對波蘭的感性知識。特別是1955年夏在華沙舉辦世界青年聯歡節的時候,我們均以翻譯的身份,分別陪同我國文藝團隊參與活動,進行了一次語言的實際鍛鍊和檢驗,效果不錯,提高了我們的學習信心。這一年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
預備班後正式入大學,學習專業。我們有困難,也有歡樂。更有追求和嚮往。我們與波蘭同學朝夕相處,波蘭成為我們的第二故鄉,波蘭人的熱情和友好始終伴隨着我們前進的每一步。
院長為我們開“小灶”
1955年秋,我在華沙外交學院外交領事系開始了專業學習。
華沙外交學院位於瓦維爾街的一角,是一座專門為波蘭外交部培養幹部的學院。學院的主樓看起來極為普通,不如華沙大學和華沙工業大學那樣古老和宏偉,但其教學質量在華沙各學院中卻是名列前茅的。師資隊伍強,學生選拔嚴,學習氛圍濃,校風也很正。
外交學院院長塔·切希拉剋教授,是一位歷史學家,也是波蘭外交部部務委員,有較高的威望。看起來他表情嚴肅,但他在同學中的口碑極好,同學們都説他心地善良。他對我們中國留學生態度很和藹,十分關心我們的學習和生活。

• 緊張的學習之餘,在維斯瓦河泛舟、游泳。後排左二為作者,右二為李惠娣。緊張的學習之餘,在維斯瓦河泛舟、游泳。圖源:《山河湖海話波蘭》
第一年聽波蘭歷史課時,我們因波語尚未完全過關,遇到了困難。波蘭歷史中的許多典故,波蘭同學在中學時已有所瞭解,甚至耳熟能詳,可我們卻如墜入雲裏霧裏。切希拉剋院長知道了這種情況,他在繁忙的工作中又給自己壓上一個“重擔”,決定親自為我們輔導波蘭歷史課。
當時我們掌握波語的實際情況是,讀比聽好,寫比説好,口語表達能力最差。切希拉剋院長有針對性地給我們開了一個“小灶”。他授課不在教室,而在校長辦公室,教學方法也很特殊,用較少的時間給我們講,用較多的時間聽我們説。他要求我們課後讀書,課間複述。就這樣周復一週地堅持了一個學期。
他輔導時給我的印象是,與其説他在授課,莫如説他在瀏覽羣書。他讓我們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提出幾個問題要我們回答,然後就開始不斷地翻書,看着他翻閲厚厚的大部頭,我真羨慕他一目十行的本領。這個時候,且不要以為他心不在焉,實際上他聽得十分仔細。我們語言表述中出現的任何細小錯誤,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他會立即糾正,卻很少批評。記得有一次,當我們説某個歷史事件“好像是”發生在某某年,事件的主人公“好像是”某某人時,他發話了:“請注意,歷史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歷史是沒有什麼‘好像是’的。以後回答具體的歷史問題時不要説‘好像是’。”
他聲音不高,但一字一句很清晰,很嚴厲,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覺得,他的話既是對我們的嚴格要求,也是他治學嚴謹的表現,我牢牢地記在心間。現在回想起來,我要説,正是他的耐心和諄諄教導,為我們敞開了波蘭歷史的大門。
參加工作後,我們在外交學院學習過的幾位同學,時常去老院長的家裏或鄉間別墅看望他,他也邀請我們一起過聖誕節,師生之誼,歷久彌深。
同米哈烏的夜談
我們在外交學院結識了許多要好的波蘭同學。他們在學習和生活上關心我們,是名副其實的志願的助教。
我的同學米哈烏,為人寬厚,熱情淳樸。我們兩個們同班同組,同一間宿舍,上課和下課常常在一起。他聰明、樂觀、健談,老師在課堂上給大家講歷史,他在課堂下給我講野史,講官方歷史書中輕描淡寫和避而不談的波蘇關係中的歷史空白點及各種趣聞逸事。他興趣廣,且好學。他要我教他用中文背一首詩,説幾句中國話。我教他背李白的《靜夜思》,他都記住了。

• 在華沙的中國留學生秋遊合影。後排左五為作者。
米哈烏,是戰爭留下的孤兒。納粹德國的炸彈摧毀了他的家,奪走了他父母的生命。他只能與姐姐相依為命。他向我敍述過童年和少年時的苦難,也詢問過我的身世。在一個晚上,電燈壞了,我們就躺在牀上閒聊。我們都想起童年,兩個人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思故鄉”了。
我告訴他,我的老家在中國黑龍江省一個名叫下城子的小村鎮,那裏雖然沒有名山大川,但自然環境卻很幽美。小小村落位於一條西大河和一條北小河的交匯處,背靠一片不太高的長滿了杏樹和榛子樹的羣山。春天時節,滿山杏花燦爛,秋天時節,榛子果實累累。這裏生長的孩子,一個比一個會玩耍和淘氣,不是在小河中戲水,就是爬山採擷信花和榛子。
“那你的童年是很幸福的了!?”他似在讚美,又似在發問。
“那也不是。我小時候,日本侵略者正在蹂躪我們的家鄉,正在奴役我們的人民。我們的生活很苦,也沒有自由。在小學校裏也有日本教官,搞奴化教育。他們那個兇狠勁,一個比一個厲害。我們學校那個叫什麼太郎的日本教官,他手裏總是揮舞着一把日本武士的竹製劈劍,耀武揚威,常常無緣無故地打罵我們。”
“日本法西斯和德國法西斯是一丘之貉。”他憤憤地説了這句話,然後他問:“那以後呢?”
那以後就是抗日戰爭的勝利,家鄉的解放,解放戰爭的勝利,新中國的誕生。我告訴他,在這期間我有機會先是離開下城子到牡丹江中學去讀書,繼之於1953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爾後1954年就來到波蘭。
我告訴他,我也有一位好姐姐,她在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和我家生活拮据的時刻,把自己準備作嫁妝的錢拿出來供我上學,把自己買到的布匹送給我做衣被。她到車站送我上北京,把一件剛剛從鐵路局領到的新棉衣贈送給我,披在我的身上。可以説,我是帶着姐姐的愛心和關心離開家鄉的,是穿着鐵路職工的棉衣走進北京大學的。

• 為祖國的建設出一把力是我們的光榮、快樂和幸福。上世紀50年代末,我國駐波蘭大使館修建新館舍,留波學生參加建館的義務勞動。後排左一為作者。
米哈烏多次向我講過他失去父母后姐弟二人相依為命的故事。他對姐姐充滿了尊重和愛戴之情,一聽到姐姐這個字,免不了感情激動地説:“我們都有一位好姐姐,我們是幸福的。那你為什麼要選擇來波蘭呢?”
我告訴他,當時國家要在大學低年級中選派一批留學生到東歐各國學習。經過考試,我被錄取了。但哪個人到哪個國家去學習,是由國家決定的。我是服從國家的需要,服從國家的分配。我們的國家百廢待興,能為國家建設作出一些貢獻,就是我的志願。我十分高興能來波蘭學習,因為這是國家的需要。
這天晚上,我同米哈烏談了很久,彼此的心更貼近了。在無拘無束的交談中,他時而糾正我語法中的錯誤,時而幫我選擇恰當的用詞,無形中提高了我的波語表達能力。
多年以後,在“惜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的時節,我去他家作客,一見面他就用中文説:“歡迎,你好!”“我很想你!”我問他還能背李白的詩嗎?他不假思索地吟出:“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稱讚他記性好,他還像學生時那樣,漲紅着臉,靦腆地笑了。這情景沒有逃過他兩個孩子的目光,他倆跑過來拉着米哈烏的手,詫異地問:“爸爸,你會説中國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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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山河湖海話波蘭》
作者 | 劉彥順
圖片 | 除標註外來源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