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越喝越暖,水卻越喝越寒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12-07 22:05
王家衞電影《東邪西毒》裏,梁家輝的黃藥師去找梁朝偉的盲劍客求和,勸他喝杯酒。
梁朝偉回絕了,説他只喝水:
“酒越喝越暖,水卻越喝越寒。”
一句話,情義斷了。
暖酒寒水,就是這區別。

東方的熱酒,到晚來喝,別有情趣。
古龍《陸小鳳》第一部裏,陸小鳳找到天下第一富人霍休時,霍休正坐在地上,用只破錫壺在紅泥小火爐上温酒,空氣裏滿是芬芳醇厚的酒香。
紅泥小火爐的火併不大,卻恰好能使得這陰森寒冷的山窟,變得温暖起來。
這一段很明白,就是借了白居易所謂“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古龍真是懂酒。
這場景對天下第一富人而言略嫌簡陋,但再一想:有紅泥火爐温酒,還要別的作甚?
《紅樓夢》裏面,賈寶玉去薛姨媽的梨香院做客,薛姨媽請他喝酒,吃糟的鴨掌——曹雪芹自己就愛吃南酒燒鴨,一看就是在南京呆出的食腸。
黃酒温軟甜,蜜水一般,所以賈寶玉這樣的小孩也能喝。但薛姨媽和薛寶釵先後勸他,要熱了喝,不然對身體不好。林黛玉聽了捻酸,藉手爐的話兒敲打:
“怎麼就冷死我了呢?”
不過我們那裏喝黃酒,還真在乎冷熱。像餘華是浙江人,小説裏常出現三鮮面和黃酒。《許三觀賣血記》裏,賣完血了,儀式性地犒勞自己,去吃炒豬肝,以及經典台詞:“黃酒温一温”。
——我們那裏老一輩喝酒,常是一邊吸螺螄,一邊跟朋友吹牛,想起來了,就把黃酒放進銚子裏,在灶上小火熱着。
——許三觀要温黃酒,未必是多喜歡喝,只是要顯得很在行。但反過來,温的黃酒確實好喝。任何酒類,入口總有一點“殺”;喜歡的會格外喜歡。
但冬天,就適合温了酒,入口時柔軟,進口後發作,温度軟化了酒的輪廓,讓一切都舒服下來。
酒的冷熱,不一定是喝,還能派別的用處——比如關雲長温酒斬華雄。温酒作為時間計量,比“戰不三合”之類,風雅得多了。
我一直覺得曹操對關羽的愛,由此開始。
反過來想:此前,朔風陣陣,營旗獵獵。關羽在劉備身後侍立,看一羣諸侯着急。奮然出列,要斬華雄,被袁術冷眼;曹操卻大大認可他,給他斟酒;關羽一句酒且斟下,出門斬了華雄,從此以一馬弓手揚名天下,曹操端起的這杯酒尚温——人生得意,盡在於此。

所以後來曹操也青梅煮酒請劉備——三兄弟裏除了最好酒的張飛,都承曹操請過一杯熱酒。
真好。
熱酒不僅可飲,還能吃。
我們那裏過年時,慣例要做酒釀圓子吃。
親戚們衝風冒雪而來,先一碗酒釀圓子遞手裏,暖手;吃一口下去,暖心。其實酒釀圓子小巧,也不頂飽,真正關鍵是加熱的甜酒釀加薑絲,幾口下去,臉紅心跳,額頭見汗,寒氣盡褪。如果是個冷湯丸子,吃都沒胃口。
日本北海道有類似的玩法,叫做三平湯。據説傳統做法是米酒、砂糖加一點鹽,用來燉大塊鮭魚,加諸般其他食材。據説最初是有哪裏失火,鄉親們救火罷了,露天裏覺出冷來;就廢墟里找出剩下的食材,因陋就簡做的:一鍋湯,大家分了,肚中温暖,身上出汗,心情也就好了。
酒的冷暖,真可見人心呢。
説到葡萄酒,有些喜歡搞儀式的,都一副得把紅酒供起來的架勢,其實沒那麼複雜。在歐洲,葡萄酒也是可以兑的。大概古羅馬時,就有兑香料酒的玩法。
《權力的遊戲》裏,黑衣軍熊老愛喝口熱香料酒,也正常。英國人最晚到14世紀,也已經用肉桂、姜、胡椒往熱酒裏放了。
每年冬天,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各處滑雪場,滿街賣熱紅酒。
葡萄酒豔紅一杯,配方不一:檸檬、姜、胡椒、蜂蜜、橙汁,花樣多了去了。希臘人還真相信胡椒熱紅酒可以治感冒呢。

冷酒和熱酒的區別,特別顯心情。
林沖風雪山神廟,吃的是冷牛肉,喝的是冷酒。
陸謙們燒了草料場,林沖起了殺心,殺人報仇,風雪夜走,一口鳥氣出了,從此不憋了。跑到一處莊上求避雪,看見火上煨着一甕酒,有酒香,於是按捺不住,撒潑打人,搶了酒來喝,還醉倒了。
此前他的一生,委曲求全,低聲下氣,風雪漫天,心是冷的,喝冷酒。
外頭一把大火燒了草料場,殺了人,橫了心,從此上了不歸路。於是撒潑,專門搶來了熱酒喝。
一葫蘆委屈冷酒,一大甕撒潑熱酒。冷酒熱酒的分別,就在這裏了。
浮世繪晚期大宗匠歌川國芳,未成名前,除了畫畫,還兼營修榻榻米。
沒人叫他修榻榻米時,他就畫一整天。
黃昏時出門買酒,掛在油燈旁,繼續畫,到天色已黑,油燈半枯,酒被油燈温好了,一天工作便結束,於是飲熱酒,拍桌子。
窗外貓聞見酒味,一起雲集,喵聲不絕。
後來國芳模仿同門歌川廣重的《東海道五十三次》風景圖,畫過《五十三貓》。
想想也是:
冬天,酒熱起來的過程裏慢慢工作。
工作完了,抱貓,熱酒。
日子再難,總過得下去。
熱酒最後的一點好處,不在味覺,在嗅覺。
比如冬天光線陰冷黯淡,什麼都沒滋沒味。暖起酒來,沒等喝,空氣裏聞見熱酒香了。熱酒香意味着有火,有酒,有温度。夏天冷酒適合豪飲,冬天熱酒適合淺斟。
古龍寫廚房裏空閒下來,兩位師傅自炒了菜,喝兩口酒,享受每天最愉快的一個時辰,“他們活着,也是因為每天還有這樣一個時辰”。
入了冬,人是得有點什麼慰藉自己,才活得下去的:暖色調的,明亮的,甚或一口熱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