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無神論史》連載52——程頤等進一步使上帝、鬼神擺脱人形_風聞

**編者按：**為宣傳科學無神論，從9月10日起，我們將連載李申的專著《中國無神論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縣人。1969年畢業於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獲哲學博士學位；2000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轉任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現任中國無神論學會顧問、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中國反邪教協會副會長。

第十一章 宋元時代的無神論思想

三、程頤等進一步使上帝、鬼神擺脱人形

宋代繼承唐代上帝觀念，認為上帝的形體就是頭頂上那一大團元氣。

唐代後期，高僧宗密著《原人論》，對儒教和道教的世界觀發起質疑。其重要的質疑是：氣是無知的，為什麼凝聚成人以後就有了知？

且天地之氣本無知也，人稟無知之氣，安得歘起而有知乎？草木亦皆稟氣，何不知乎?（宗密《原人論》）

這個質問實際上還包含着另一個更大的問題：如果天是一團浩大元氣，那麼，這就是個無知之物，如何能夠作為上帝，主宰世界？

宋代，儒者們開始回應佛教在這一方面的挑戰。

首先是張載。他認為，太虛，也就是我們所説的天，就是氣。精神和本性，乃是氣自身固有的東西：

凡可狀，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氣也。氣之性，本虛而神。則神與性，乃氣所固有。此鬼神所以體物而不可遺也。（張載《正蒙·乾稱篇》）

精神和本性既然是氣所固有的東西，那麼，有氣，就會有精神。所以以浩大元氣形態存在的上天，是個有精神的存在，所以可以做上帝，主宰世界。既然氣中固有神與性，那麼任何事物就都有鬼神，鬼神也就存在於任何事物之中而沒有遺漏。也就是説，氣，不是“本無知”的存在物。

和張載同時，但較為年輕的程頤，對於上天的主宰作用做出了另一種解釋，他説：

天者，天之形體。乾者，天之性情。……夫天，專言之則道也。天且弗違是也。分而言之，則以形體謂之天，以主宰謂之帝，以功用謂之鬼神，以妙用謂之神，以性情謂之乾。（程頤《程氏易傳·乾》）

也就是説，作為世界主宰的天，那一大團元氣，是它的形體；它主宰着世界，所以稱它為帝。那麼，這個元氣形體的天為什麼有主宰作用呢？程頤的回答是：因為氣中有理：

所以謂萬物一體者，皆有此理，只為從那裏來。“生生之謂易”，生則一時生，皆完此理。（《程氏遺書》卷二上）

理則天下只是一個理，故推至四海而準，須是質諸天地、考諸三王不易之理。故敬則只是敬此者也，仁是仁此者也，信是信此者也。（同上）

天是浩大元氣，所以天這團浩大元氣之中，也是有理的。真正起主宰作用的，就是這個氣中之理：

天者，理也；神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帝者，以主宰事而名。（《程氏遺書》卷十一）

也就是説，元氣，是天的形體；元氣中的理，才是真正起主宰作用的，所以可以認為，天，就是理。這是從另一個角度回答了佛教方面的質疑。

到了南宋，朱熹繼承和發揮程氏的意思，進一步説明，氣中有理，而且氣與理是不可分開的，理是不能離開氣而獨立存在的。天，就是理。

《論語·八佾篇》：“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朱熹注道：“天，即理也。其尊無對，非奧灶之可比也。逆理，則獲罪於天矣，豈媚於奧灶所能禱而免乎！”於是有人疑問，那麼，“獲罪於天”，是得罪了那個蒼蒼之天呢，還是得罪了這個理？朱熹回答説：

天之所以為天者，理而已。天非有此道理，不能為天，故蒼蒼者即此道理之天。故曰：‘其體即謂之天，其主宰即謂之帝’。……（《朱子語類》卷二五）

也就是説，天，就像一個人，有他的形體，也有它的精神或靈魂。浩大元氣，並不是個無知之物。

天之下，仍然是級別不同的羣神。日月、大地、山川，湖海等等，都是國家祭祀的神。它們的神性，都是由構成它們形體中的理決定的。

經過這一番解説，天，以及日月星辰，大地山河湖海等等自然神，就從理論上徹底脱離了獸形或人形的傳統觀念，或者説，也就是在這部分自然神祇問題上，徹底否定了獸神、魔神和人神是神。這些物體之所以能夠被崇拜為神，乃是這些物體中固有的理或精神。如果能夠證明，凝聚成它們的氣中，本來是沒有什麼理或神與性的，也就證明了這些東西並不是神。因此，“神與性乃氣所固有”和“天即理”等新的神祇觀念，再向前一步，就是無神論，也是中國哲學界長期把這一時期的哲學觀念視為無神論、或至少不視為有神論的基本原因。因為中國進入現代，接受了西方哲學的觀念。在西方古代哲學中，物質，是沒有精神的；精神，是可以脱離物質而獨立存在的。依西方哲學傳統來理解中國哲學，就認為氣是無知的，所以天地日月山河等等自然物，都是無知的，因而都不是神祇。這樣的理解，僅僅是現代和當代中國人的觀念，並不是中國古人的觀念。中國古人認為氣中固有神與性，理不可以離開氣，因而天地日月山河本身，就是他們崇拜的神。雖然還差一步就是無神論，但是中國古代哲人，始終都未能邁出這一步。只是因為這個觀念否定了傳統的鬼神觀念，所以是無神論思想發展的一個環節。

在創新自然神觀念的同時，程頤、朱熹等還否定傳統的人神同形論。其表現，就是他們不同意為祖宗神造像，也不同意為孔子造像。程氏兄弟認為：

古之言鬼神，不過著於祭祀，亦只是言如聞嘆息之聲，亦不曾道聞如何言語，亦不曾道見如何形狀。（《程氏遺書》卷二下）

今人以影祭，或畫工所傳，一髭發不當，則所祭已是別人，大不便。（《程氏遺書》卷六）

也就是説，古人講鬼神，信仰鬼神，但未講鬼神會説話，也不講鬼神是什麼模樣。因此，鬼神是沒有形象的，給祖宗畫像，是不可以的。因為有一點點不像，您祭祀的就可能是別人的祖宗，而不是您的祖宗。

給祖宗造像，也是中國悠久的傳統。春秋戰國時代，祭祀祖宗時要設一個“屍”，即祖宗的模特，一般由孫輩充任。後來就是造像，漢代的畫像磚，唐代的各種造像，以及如今到處可見的古代佛像，都是古人為神祇造像的遺蹟。但是在程氏兄弟看來，神祇，是沒有形象的，為神祇造像，是不可以的。特別是祖宗，一根鬍鬚不像，就可能是別人的祖宗，因而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按照張載和程氏兄弟的意見，祖宗的神靈，就是人死以後消散的氣。由於這氣和兒孫同類，能夠互相感應，所以當兒孫祭祀的時候，它們能夠聚合在一起，享受兒孫的祭祀。這又從理論上論證祖宗神也不具有人形。

至於其他鬼神，就更不具有人形。張載做禮官時，曾建議給龍女穿上衣服。程頤批評張載，認為這樣不妥。理由是，龍是獸，不應當穿人的衣服。程顥在做地方官時，曾經抓了兩條龍殺了吃肉，他並不認為龍是神祇：

正叔言：伯淳守官南方，長吏使往茅山請龍，辭之。謂祈請鬼神，當使信曏者，則有應。今先懷不信，便非義理。既到茅山岩，勅使人於水中捕得二龍，持之歸，並無他異，復為小人玩之致死。此為魚蝦之類，但形狀差異如龍之狀爾。此蟲廣南亦有之，其形狀同，只齧人有害，不如茅山不害人也。（《二程遺書》卷十）

就是説，茅山的龍可能是假龍，只是像龍的形狀。但是對於真龍，程氏兄弟也不信它們是神。

南宋時期，朱熹繼承程氏的思想，甚至主張銷燬孔廟中的造像。他自己帶頭，銷燬了他講學的白鹿洞書院中的孔子造像。

朱熹反對給神祇造像，朱熹的後學，也反對道教把玉皇大帝塑造為人形，他們認為，天不應該是人形。只是考慮到這樣可以方便百姓的認同，也就容忍了此事。直到現在，由於文藝作品的影響面廣，所以絕大多數中國人還認為，中國古代的上帝就是玉皇大帝，並且是如人間君主的模樣。

程、朱的言行，是使神祇進一步擺脱人形的努力，也是徹底否認人神的最後努力。但是給神造像加以祭祀，是信仰者的人情所在。所以程氏兄弟和朱熹的意見，很少能夠付諸實踐。只有到了明代，嘉靖皇帝下令，銷燬孔廟中的造像，不過執行也不徹底。但是京城的孔廟，還是執行了命令，直到今天，北京的孔廟裏，孔子以及四配、十哲等，都僅僅是個牌位。大成殿中存的多尊肖像，是不久前應日本人要求，為日本的孔廟製做的副本。

雖然如此，主張銷燬神祇造像，仍然是先進的宗教思想，也是無神論思想發展中的重要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