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天用漢語説話時,不覺間摻了多少外來詞?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12-09 21:32
話説,我們使用的漢語詞,多少是日本那裏輸入呢?
晚清的張之洞大人,學識很厚,挺有原則。他搞洋務,偶爾也犯擰。比如,他曾讓路孝植擬個文案,看見裏頭有“健康”二字,不高興了:説覺得“健康”二字,乃是日本名詞,用之殊覺可恨!
路孝植不慌不忙回答:
“名詞”這個詞,也是日本名詞,用之尤覺可恨!
張之洞一愣:嚯,沒想到還有這一出呢……
電話、商業、情報、象徵、客觀、航空母艦、幹部、暴走、達人、人氣……諸如此類,都是日語流入中文的。現在這玩意有個説法,叫做和制漢語。
只是我們日常用習慣了,就不太覺得這是外來詞了。
話説,外來事物進入中國,自然有個對應的詞。
古代中國人圖儉省,習慣這麼起名字:西域來的,都給個前綴,叫“胡什麼”,比如胡瓜、胡豆、胡蘿蔔、胡椒、胡桃、胡餅,那都是西邊來的。
如果是海外來的呢,就叫“洋什麼”,比如洋煙、洋葱、洋芹菜、洋芋,那就是海外發來中土的。
西邊是胡,東邊是洋,分門別類,各安其所。久而久之,大家習慣了,不會覺得這是外來的。
如果哪天你説,我給你弄個外來菜式——胡蘿蔔絲洋葱拌土豆,肯定讓人覺得,這哪跟哪兒啊?
因為我們已經默認,胡蘿蔔洋葱洋芋,都是我們的東西了。
什麼樣的外來物和外來詞比較觸目呢?那往往體現為音譯。
幾年前翻海明威《流動的盛宴》時,我為難過一件事:
海明威在巴黎喝cafe au lait,lait是法語牛奶。
這該翻成“牛奶咖啡”,還是“歐蕾咖啡”呢?
這是小事,但想起來,有好些東西,是因為採音譯不直譯,顯得很洋氣。
比如意大利語牛奶latte,譯成拿鐵——拿鐵咖啡就這麼來的。
比如意大利語macchia,弄髒——Macchiato就是瑪奇朵咖啡。
比如意大利詞尾加ino,是“小”的意思,複數是ini。意大利語麪包是pane(題外話,法語是pain,西班牙語是pan),加個ini,就是panini“帕尼尼”。
如果拿鐵改叫意式牛奶咖啡、帕尼尼改叫意式小麪包……感覺情調、氛圍連帶價格和銷量都會打折?
反過來,如果菜單上面包改叫布瑞德,炸魚薯條改叫飛絮奇普斯,是不是溢價還能高點:
“請問您的飛絮奇普斯,是要搭配瑪悠內絲醬還是凱曲亞葡醬呢?”——嗯,日語就這麼搞的……
比如鼻煙這東西,英文叫snuff,清末大家都好聞這玩意,就給起個譯名叫“士那夫”,純是音譯。詞也不算好看。
煙草tobacco,在菲律賓種得甚好,中國士大夫聽了,按字索音,就譯作淡巴菰,這就屬於用心了,比士那夫好看多了。乍看字眼聽讀音,會以為是種清新淡雅、適合熬湯的菌類。
咖啡,英語寫作coffee,讀音更接近“柯非”;法語Café,跟漢語裏“咖啡”倆字更像些;其本源是阿拉伯語的 قهوة :這玩意讀音像是“咖哇”,“植物飲料”。但“咖啡”倆字,的確比“柯非 ”、“咖哇”好聽又好看。
粵語許多翻譯比較隨意。比如把salmon翻成三文魚,把sandwich翻成三文治,很容易讓人疑惑:三文治和三文魚有沒有遠親關係?
粵語裏某種水果叫士多啤梨,不知道的會以為很神秘,細一看是草莓,再一想就明白:strawberry,直接音譯過來啦。
葡萄牙人拿來做早飯吃的煎蛋omelette,粵語裏叫做奄列。當時的上海人則,用吳語念做杏利蛋。
歐陸麪包toast,廣東人叫做多士,上海人則翻成吐司。
上面這些是很明顯的外來詞,不提。
非常有趣的是:
有些外來詞音譯得很貼很順,以至於我們都不覺得是音譯了。
像摩托、可樂、引擎,很少人會去想這些還是外來詞翻譯過來的。
更微妙的是,有些外來詞,就像胡蘿蔔洋葱似的,已經進入我們的文化,讓我們意識不到是外來的了。
比如,唐僧所穿的袈裟,其實是梵文काषाय。
蒔蘿最初來源,則是波斯語。
比如我們熟悉的琉璃,段玉裁註解《説文》時説得明白:最初叫璧流離,“胡語也”。也是外來語。
比如我們日常吃的葡萄與苜蓿,都是出西域帶回來的。《漢書》都還分別叫做“蒲陶”和“目宿”。
有些特別不明顯,比如印度有一種墓式建築,स्तूप,stūpa,中文翻譯很多,其中一個翻譯是卒塔婆,慢慢就成了塔——中國的佛塔,就這麼來的。只是現在説起來,寶塔、佛塔,沒人會覺得那是印度來的了:那不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嗎?
類似的,讀《封神演義》的諸位一定好奇過:鬧海的哪吒有兩個哥哥,金吒,木吒。按排行,他該叫水吒,為啥叫哪吒?
因為哪吒其實也是印度來的。説多聞天王俱毗羅有個兒子,名字大概類似於Nalakūvara,在中文的翻譯,叫做那吒矩缽羅,或者那吒俱伐羅。南宋時一度被叫做過那叱太子,後來就演化成我們所知道的哪吒了。
好多東西,就是這麼不知不覺間,融入了我們的文化。
所以乍看之下,當代中文因為外來文化浪潮洶湧,導致外來語頗多,大家會大用日語中的詞彙如“人氣”,會用英語詞彙“我get不到你的笑點”。
但稍早一點,如上海話“十三點”,如雪茄,如吐司,如三文魚,如拿鐵,也都可以追溯到外來語。
更早一點,如塔,如袈裟,如和尚,如葡萄,如苜蓿,如哪吒鬧海,也都是外來語。
只是已經深入我們的語言習慣,大家不會為此覺得詫異了。
實際上,車站的站,好歹的歹,這種特殊的用法,也與蒙古語相關——現在也都成了中文的一部分了。應該不會有人覺得,“啊你不要不識好歹”這句話,是在講蒙古話吧?
這麼説可能不太讓原教旨主義者愉快,但世上生命力旺盛的語言,從來都是海納百川兼容幷包的。
許多的涇渭分明和天差地遠,其實只存在於我們的想象中。世上的彼此融匯與交流之頻繁須臾不休,實在沒法子,也沒必要,特意劃清界限,尤其在我們這個時代。
甚至自以為純粹古老的語言裏,都夾雜着我們習以為常的外來語呢。
比如,我們都熟悉的,覺得很可以代表中國民族風味的歌,《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茉莉這個詞,也是外來的:出自梵文मल्लिका,讀作malika。
但現在茉莉這詞,也已經完全融入中國文化了。不會有哪位長輩説咱們喝個茉莉花茶,大家説哎喲,您怎麼喝外國人的茶?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