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女人的收信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1-12-09 08:08
文|劉子

榔樹村萱草書屋的一個小木匣引起了我的注意。打開,裏面是一些信件,收信人是一個叫偉紅的女人。
這應該是她用來裝信的小木盒。盒子用料、做工都很普通,年代也算不得久遠。估計收舊物的古董商人看不上,所以連信帶盒子,都流轉給了地方文化保護者吧。
信件的時間,集中在1993年4月至1996年5月的三年間。好奇地看完,並沒有發現想象中的浪漫情書,而都是家書。

只是看着那些郵戳日期,摩挲着那些信箋,恍若隔世。可時間明明才過去25年。
25年前,我們是怎樣的?那時的生活是陽光燦爛還是充滿憂愁?那時我們的土地上在發生些什麼?
我有些模糊。這25年來,我們習慣於向前看、向高處看,漸漸忘記向後和向下看,也漸漸失去深度回憶和表述的能力。
這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時間過去太久,這個小木匣保存下來的只是一小部分,而且多數還只有信封。
第一封郵戳日期為1993年4月17日,從浙江省武義縣竹客鄉中心學校,發往浙江省嘉興市桐鄉縣。比照字跡,發信人應該是她的妹妹偉娣。

第二封緊隨其後,日期為4月20日,發信地址為武義縣第二中學,是她的弟弟偉勇。
結合看來,應是姐姐偉紅放棄高中學業,從家鄉武義縣竹客鄉,去往桐鄉縣“運河聯營絲廠”打工。家人十分關心,偉紅寫信回家後,妹妹和弟弟相繼寫信瞭解情況。
年輕女孩,孤身一人到異鄉打工自是不易,偉紅並沒能堅持多久。第三封便是證明。
這封1994年2月16日的信,從桐鄉市烏鎮,發往竹客鄉丁(實為頂頭村)。此時偉紅已返回家鄉,進入“柳城鎮聯營絲廠”工作。寫信的人,或是她在桐鄉打工期間結識的朋友。
第五封為同年7月8日,可能是她在桐鄉絲廠的人事部發出來的——信封上赫然寫着X偉紅同志收。
那個年代,還流行着電報,許多單位的信封上都印着電報號碼。後面一封信發自桐鄉縣國營食品廠的信封上還赫然印着電話:全國程控23361 71169。

第六個信封終於保存了原信。時間來到1995年2月27日,是他的弟弟偉勇寫的。
這時的偉勇,已考入浙江警校。偉勇因杭州天氣冷熱變化,加上訓練患上重感冒。他寫到,“這幾天的天氣的確是變化無常的……白天是很好的太陽,春光明媚的天氣,到了晚上卻起了很大很大的風,把學校停放在外面的自行車都吹翻了”。今天吐槽杭州天氣的市民大可不必,看來杭州天氣從來都是這麼奇奇怪怪。
偉紅應該是一位不太會來事的姑娘。她工作才半年,就調到了“落絲車間”——或許是更苦更累的工作。
信上弟弟就關心道,“不知新到車間工作和人事關係如何,爸也講了你調動的想法,我也多少有所瞭解和能想象到”,“我想對你説的就是你要多和別人交往,不要把自己封閉在自己設置的狹窄的空間裏”。
弟弟長大了,開始懂得關愛甚至“教育”姐姐了。
第八封來到1995年7月15日,收信地址是竹客鄉丁(頂)頭村。後面我得以偶遇這位寫信人,他是偉紅在柳城鎮的遠房表弟。
結合前後信件,應是偉紅工作不開心,從柳城絲廠辭了工回家。或許由於偉紅工作“不踏實”,宅在家的時間太久,或許由於年輕人的逆反,她與母親的關係並不太好,時常吵架。所以偉紅還託弟弟幫她在杭州找工作。

第九封就來自於弟弟,時間是1996年1月14日。
那年元旦警校放假,弟弟回家住幾天。姐弟情深,偉勇沒走幾天姐姐就寫了信,收到信的弟弟也馬上回了這封。
元旦那天,偉紅來到縣城送弟弟趕火車,差點還誤了點。看着弟弟離開,偉紅或許心情低落,沒在縣城繼續逛,所以給弟弟的信中説“元旦那天到武義白跑了一趟”。
弟弟在信中安慰她,又説,“雖然你的工作沒有落實……我們也一直都在留心,只是沒有能力將你好好安排……至於在杭州給你找個生意,我會留心的,你放心好了”。
偉紅為什麼低落,弟弟的信中也有了答案。“以前我也曾和你講過,我們都沒有因為你沒走讀書這條路而看不起你,所以你不要有自卑的想法,什麼‘無用的姐姐’……會加大我們的距離,讓我傷心”。
還在上學的弟弟,給姐姐買了雙皮鞋一起寄出,“你的皮鞋我已經買好了,是37碼。錢的問題,你們不用為我擔心,我自己知道的”。
弟弟對姐姐的愛溢於言表。但一個在大城市求學的農家子弟,自己都無依無靠,對姐姐的工作無能為力,只好給姐姐買雙皮鞋。這樣的農家子弟,這樣的故事,總在不斷髮生。

偉勇結尾説“因時間短,字潦草勿怪”……能寫這麼一手好字的人,今天怕已不多。

後一封來自柳城鎮的遠房表親宣勇,落款時間是1996年4月22日。
宣勇和偉紅的父母是表兄妹,偉紅年長几歲,算是遠房表姐。兩人在柳城聯營絲廠還做過同事,親戚加同事,所以那幾年他們關係不錯。
這時的偉紅,已如願去到杭州工作。收信地址是“浙江維美紡織公司杭州毛紡織廠紡紗車間”——寫個公司名就能收到信,説明這家公司應該不小。
偉紅乾的還是老本行。兜兜轉轉,沒去杭州做成生意,依然是位紡織女工。
宣勇也從柳城絲廠辭了工,來到柳城北門糖煙酒批發部工作,“吃店裏的,月薪300元……工資待遇一般”。
兩人大概有一段時間沒聯繫,“收到回信,感到十分的親切、高興……給你寫回信也感到欣喜極了”。宣勇還在信中關心“偉勇何時分配工作,分配在哪裏”——那時的大中專院校都包分配工作。
小鎮青年,生活無聊,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嚮往。宣勇寫道,“我在家裏感到十分無了(聊),寂寞,常常一個人坐着唱唱歌,寫寫字,看看書,也沒什麼地方去玩……有時間的話,希望能多寫寫信,多瞭解一些兩地的情況,有空也打打電話,行嗎?”

宣勇還在信中提到,“關於那500元集資款及利息的事怎麼樣了?如未辦妥,我想想辦法試試看”。根據後面與宣勇的對話,柳城聯營絲廠那幾年正是最風光之時,或是為了建員工宿舍,或是為了留住員工搞的集資款。偉紅一離職,就產生了些許糾紛。
兩年後火爆大江南北的《還珠格格》就唱道,“讓我們紅塵做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時代轟轟烈烈,500塊錢、一間小房子就想綁住年輕人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宣勇還告訴我,偉紅高中時讀書成績不錯。只是那個年代,農家同時供養三個子女讀高中、上大學太過艱難。偉紅作為姐姐,為了弟弟妹妹率先作出犧牲,輟學打工,這是那個年代很普遍的事吧。
打工後的偉紅還一直想着讀書,結尾宣勇還支了招,“有空就多看看書,學些函授也不錯,總之能給自己加一些知識”。

最後一封來自偉紅的妹妹偉娣,落款是1996年5月13日。
去杭州打工前,偉紅與家人發生了不愉快。或許因為找工作,或者因為弟弟竟然偶爾還“教育”起她,甚至與弟弟偉勇都鬧了矛盾。
去杭州工作的一段時間後,偉紅都沒有聯繫家裏,反而先寫信給了遠房表弟宣勇。所以偉娣在信的開頭就寫到,“家人早想得知你的詳細情況……看了你的信後,得知你尋找工作的艱辛和這份工作的辛苦,可我們雖然擔心牽掛,卻愛莫能助”。
那時的人們,外出工作就是為了多賺幾個錢,但又捨不得花,偉娣便在信中説,“平時要注意營養,千萬不要太節約”,“(剛到杭州的偉紅)如果錢不夠花,可到偉勇那裏去拿,千萬不要有許多的顧慮”。
偉娣還在信中縫合姐姐和哥哥的關係,“我希望你們不要因為幾句話而耍個性影響姐弟之間的感情。當初你到杭州找工作不也是希望姐弟之間能有個照應嗎?”
但人的經歷形成的分野業已形成,偉娣又寫道,“的確,人的經歷不同,感受也是不同的,那你們就更要為對方着想,切不可因為幾句話而傷了感情……願你們能在星期天多交流想法,消除彼此的隔閡”。
偉娣還託人給姐姐帶了衣服,“其中有兩套衣服是我剛買的和剛做的,不知給你是否會喜歡”。那時的偉娣也參加工作了,也許跟製衣有關。
臨了偉娣還説,父親可能在月底去杭州看他們。從他們寫信通用的“竹客鄉總校”信紙和偉娣提到的學校春遊看,父親應當是在竹客鄉總校工作。而要從大山深處的竹客鄉到武義縣,再乘火車到杭州,約260公里路程,那時的交通條件,怕是要整整一個白天。
兒行千里母擔憂。偉娣又在結尾縫合起母親與偉紅,“有空多來信,媽媽常問我你的消息,住在廠裏的情況,説你怎麼不給她寫信。所以你如果有空一定要給她寫寫信,告知一些你的情況,好讓她安心”。

還有一張明信片,寫着“青年是生命之晨”。

我想起自己的妹妹。她比我小一歲半,初中畢業沒考上中專,也跟許多農家女孩一樣早早走向社會。她的第一份工作是鎮上裁縫店學徒,後來去到蘇州、廣東打工,不時給我寫封信,甚至偶爾還給讀高中的我寄一兩百塊錢。做哥哥的我卻很少回她。
1993-1996年,那時人們的生活還比較貧苦,時光還比較緩慢。
而後是1997年香港迴歸,1999年澳門迴歸。2000年,互聯網來了,人們漸漸不再寫信。2004年房地產開始發威,改變着人們對賺錢的看法。2008年奧運會,讓中國人自信起來。2011年,微信誕生、安卓崛起,進入移動互聯網時代,世界越來越快,2015年強調互聯網+,大數據時代來臨,2016年抖音上線,2018年迎來貿易戰,2020年疫情席捲而來……時間越來越快,人們越來越富有、“快樂”,但也越來越脆弱。
我決定去信中的地方看看。
10月底的浙中山區,雨中十分寒冷。我到的第一站,是竹客鄉。
作為武義縣最偏遠的鄉鎮,竹客規模和繁榮程度本就是一個山村集鎮,在新世紀的時代進程中被淘汰。2001年,竹客鄉不復存在,它作為一個村,被撤併到柳城鎮。
與中國大多數山區鄉村一樣,偉紅的丁(頂)頭村也漸漸人去村空,並於今年整村搬遷到了縣城。
偉紅三姐弟讀過書、父親工作過的竹客鄉中心總校,也隨之撤併。今天,偌大的教學樓、操場還在原地,但已是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以及“武義縣小初農產品加工廠”的庫房。
竹客雖小,卻很乾淨。翻過山就是松陽縣四都鄉,兩地有着類似的風光、遺留的老村老宅。這些年,四都鄉依託許多國家傳統保護村落,引入榔樹村度假村落、先鋒書店、翎芳魔境、各種藝術家工作室等,新老共存,文旅如火如荼。而竹客鄉卻慘被遺忘。

| 原住客中心總校
竹客鄉到柳城鎮,路程13.5公里,即便加上到丁(頂)頭村的2公里,開車也僅需20分鐘——1996年柳城鎮男青年宣勇給丁(頂)頭村女青年偉紅寫的信,路上卻需用時四五天。
柳城也曾風光過數百年,當地人更願意叫它宣平。宣平原是有着悠久歷史的古縣,原屬麗水市,具有獨特的人文地理。1958年被拆分,縣城所在的柳城鎮被劃入武義縣。
好歹曾做過幾百年的縣城,柳城依然是一個大鎮。新鎮區頗為現代,幾兄妹讀過的武義縣第二中學也還在,而且建設得還不錯——教學樓都挺新,絕非1993~1996年那時候的建築。
宣勇信上的地址——司前街被劃為老鎮區,看樣子曾被計劃開發成一條古街景點。可惜保存下來的只是一小段,加之遊人稀少,顯得有些寂寥。
宣勇曾住過的大柒巷還在,巷子裏200多年曆史的老房子也得以保存,至今還在住人。

| 萬壽宮老年活動中心
古街口還有一棟200多年的“萬壽宮”被保留下來,成了鎮上老年活動中心。我進去看圖片展,打麻將的大叔很熱情。我問起信上的人,一説名字,大家都停了手,抬起頭。啊,你找宣勇啊,他們家已經搬到新房子,在“廊橋”橋頭做水管、水槽生意了,你等下,我打個電話。
我正想説,我就過來看看,不用不用。那邊電話已經接了起來。

| 萬壽宮裏打牌人
大叔説不清楚,我只好接過電話表明來意。話都説到這個份上,我就約他去他店裏聊聊。
宣勇的店坐落在河邊,兼營偉星管和美大集成灶,看樣子生意做得不錯。
坐定,我介紹了一下自己和起因,就自然聊了開來。
宣勇看着那些信件照片,很感慨。説起偉紅,自從她去杭州後就聯繫漸少。逢年過節偶爾走動,也很少遇見。
宣勇説,偉紅一家都是讀書人,只有偉紅為了生活壓力輟學。偉勇和偉娣後來都在縣城的政府單位上班,混得不錯。
宣勇自己,後來從柳城糖煙酒門市部自考上鎮水務公司當幹部,沒幹幾年又離職做生意。前些年還去貴陽做了兩年,回老家後就沒出去過。
除了做生意,他還是武義縣柳安應急救援隊的隊長“山鷹”,2012年,上海32名驢友在當地牛頭山穿越遇險,還是他作為隊長帶隊去營救的。
聊着聊着,到了飯點。我本説請宣勇到外面的飯館邊吃邊聊,宣勇媳婦又説反正飯已經做好了,請我坐下來一起吃。推脱再三,我從一個偶遇的採訪者變成了真正的客人。飯菜可口,我吃了兩大碗飯。
飯後,宣勇帶我去找柳城聯營絲廠。廠子在鎮子邊緣,2003年破了產,後來賣給私人老闆做駕校。
絲廠辦公樓還保持着原樣,一樓被改造為駕校辦事大廳。廠房也基本原樣,只有一間還在開動,湊過去一看,十幾個工人在裏面做着熒光防護服。

還有一座瞭望塔,倚靠山坡孤零零地站着,門窗黑洞洞地敞着,像一個被人遺忘的豁牙老頭兒。
宣勇説,偉紅從這離職後去的杭州那家毛紡廠,同樣在零幾年倒閉。偉紅作為下崗職工自謀職業,又吃了不少苦,後來結婚生子,已有十年沒與他聯繫。
“偉紅有四十多、快五十了吧。現在怎麼樣了?”
“山鷹”嘆一口氣,“還在外面打工吧。”
沉默良久。我們對望一眼,都沒有提去聯繫偉紅。

作者:劉子,民間觀察派,獨立思考者。上海樸人資產合夥人,杭州鼠打貓互動合夥人。個人公號:劉子的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