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男大學生_風聞
叁里河-叁里河官方账号-2021-12-10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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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每個國家,一旦讓男女平等使用教育資源,幾十年後,女性就會表現得更好。”
美國經濟史學家Claudia Goldin的這句話揭示了目前很多高校都不得不面臨的現實:男大學生佔比越來越少。
根據世界經合組織統計,包括我國在內的30多個成員國都已出現高校“女多男少”的現象。
其中冰島是高校男女生比例失調最明顯的國家之一。冰島總人口性別比例是100.91,男性略多於女性。但冰島女性獲得本科、研究生、博士學位的人數都遠遠高於男性。
多年來,冰島在爭取女性平等權利、實現男女平等上一直走在國際前列。如今冰島大學校園裏近幾年的女男女比例已經達到1∶2,這麼大比例的差距,已經很難説,這個數據還是否適合作為平權運動的成就來展示了。
類似情況也出現在歐洲很多國家。英國高等教育政策研究所2009年已經向公眾警示這個問題。如今英國高等教育機構中,有4/5的高校女生數量多於男生,大約180個專業中,有2/3是女生數量多於男生。
來自英國高等院校聯合招生服務機構(Ucas)的數據顯示,高校學生中申請繼續學業的女生數量要遠遠高於同齡男生,差額超過4萬人次。其中白人男性的情況尤為堪憂,在上大學比例位居全英平均水平的很多地區,平均10個年輕白人男性中只有不到一人能夠進入大學。
最近幾年開始廣泛討論這個話題的美國,情況也越來越嚴重。
1972年,美國政府通過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條》(Title IX regulations),禁止接受聯邦經費的學校有性別歧視行為,保障了女性進入高等教育的機會。
十幾年後,美國高等教育本科階段的女性數量反超男性。之後男生人數再也沒能超過女生,而且這個現象很快從本科階段向上蔓延到碩士以及博士階段,且差距不斷擴大。
美國教育部今年秋季開學後的統計數據顯示,高校女生佔比已達 59.5% ,男女比例接近 4:6,剛好與半個世紀前情況相反。與五年前相比,美國高校在校學生人數減少了150萬,減少的71%都是男生。
而且,今年受疫情等因素影響,在總入學人數下降的情況下,男學生降比高達女學生的七倍。
根據美國教育部的數據,2012年開始就讀四年制大學的美國女生中,有65%的人在六年後、也就是2018年之前拿到了學位,相比之下,同期能拿到學位的男生只有59%。
與發達國家相比,我國高校男女比例差距不算太大,但近年來數據變化速度也很驚人。
我國在高考恢復前,高等教育階段女生在校比例一直不足30%。自1980年到2000年,這一比例迅速上升到40%。2000年後,隨着包括高校擴張等一系列高等教育改革政策發佈,女生在高等教育階段的佔比進一步擴大,並最終在2007年首次出現男女比例反轉。
去年我國高校新一屆入校學生中,女生佔比52.04%,男生佔比47.96%,女生比男生已高出4.08個百分點。同時,全國各省高考狀元也出現更多女生比男生強的情況,1999-2008年期間,高考狀元中男生比例由原來的66.2%下降到39.7%,其中,文科狀元的男生比例由47.1%下降到17.9%,理科狀元男生比例由原來的86.1%下降到60.0%。
全世界高校都普遍進入女多男少階段,是不是真的代表女性受教育權利已經得到充分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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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中國,似乎並不是這麼回事。
根據《中國教育年鑑》、《中國統計年鑑》等數據,國內“女多男少”現象主要集中在本科、研究生階段,而高等教育階段之前,女生數量並沒有優勢。
其中高中階段,男女比例基本平等,但學前、小學、初中、中職等階段,女生佔比都只有46%。這個反差,一方面應和了我國總人口比例男多女少的特點,另一方面也提示,女性更有可能在高等教育階段之前被提前“篩選掉”。
從地域分佈看,本專科階段,高校密集的北京、上海、陝西、湖北等地區,高校性別分佈反而仍然是傳統的男多女少。
這跟人們慣常理解的“越發達的地方,女性權利空間越大”似乎相悖。
實際上,這跟我國人口的性別分佈有關。最近發佈的全國鄉村人口性別比報告顯示,我國31省所有鄉村全部“男多女少”,平均性別比是107.91:100。其中性別失衡最嚴重的年齡段是 10-14 歲、15-19 歲。
根據《中國教育財政家庭調查報告(2019)》的數據顯示,隨着家庭子女數量的增加, 生均家庭教育支出呈遞減趨勢。其中,生均教育支出最高的是獨生女家庭。
而幾年前浙江大學中國農村家庭研究創新團隊發佈的另一份報告顯示,我國農村地區第二、第三胎男女性比例分別達到了126.4:100和146.3:100。尤其當第一胎是女性時,第二胎的男女性比例達到了194.3:100。
也就是説,有很多生了男孩的家庭,其實同時也是無力供養孩子接受高等教育的家庭——男生總數量多,但多出來的那部分,可能無法走入高等教育階段。重男輕女於是奇妙的在高校形成了“女多男少”的逆淘汰。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前幾年接受採訪時,曾對高校女多男少現象有一個更細緻的解釋:
以前在農村很多家庭選擇讓男孩讀書,女生讀書普遍較少。但是,現在社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農村也充斥着新的“讀書無用論”,許多人認為教育的回報率太低,如果考上的不是一類院校,普通院校畢業生就業困難。很多人認為,只有上名校一條路,但事實上,一本在高考中的錄取率僅佔到8.5%。這使得很多家庭認為讀書很難有回報,因此,在農村地區出現了很多男孩初中畢業後外出打工的情況,或者提前就業。
另一個跟發達國家不同的情況是,我國高校女多男少並不是全方位的,而是有明顯的專業“選擇”。
今年秋季各校新生統計中,女生多的院校仍然集中在師範、藝術等文科類院校,在理工科院校,男多女少仍然是主流。且呈現明顯“男多女少”現象的高校有49所,而明顯“女多男少”的高校只有41所,除南開、北師大外,985 院校基本全為“男多女少”。
這種分佈情況主要跟之前高校擴招主要集中在文科類專業上有關。
相對應的是,一些高校在招生中,仍然存在“不喜歡女生”情況。
比如民航、軍事類院校在招生中仍明顯更傾斜男性,導致女生錄取分數線往往更高,最終入學率卻更低。如中國公安大學去年在公安學、公安技術碩士中,140名錄取學生中,只有5名女生。而錄取分數最低的女生比分數最低的男生高出40分。
與此同時,文科類院校專業招生中,由於女生招錄扎堆,也導致錄取分數線比男生高。
比如中國政法大學理科女生投檔線 632 分,比男生投檔線高 44 分;北京外國語大學文科女生高男生 14 分、理科高 15 分;人大小語種專業分數線文科女生 614 分,比男生高 13 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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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學難度比男生高,可選專業面比男生窄,卻仍然形成了高校女多男少的現象,就不得不讓人深思背後的原因了。
一個最顯而易見的原因可能是:女生比男生更懂考試。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就在採訪中解釋説,
“高校女多男少,歸根到底是因為選拔人才標準的’尺’壞了。女生更容易在考試中勝出,這與考試評價體系強調標準答案密切相關。”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持有相似觀點:
“現行的招考制度使得女生比男生更加容易勝出。高考大多考的是記憶,而中學時期女生普遍比男生勤奮,自然要考得好一些,高考錄取卻只看分數。”
布朗大學的一份研究報告也曾指出,
“男女的學習差異早在小學時就開始了。男性容易在閲讀理解方面遇到困難。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在線色情和電子遊戲對男性的影響也更明顯。”
但是,在全球高校多樣的升學制度下,普遍出現的“女多男少”,顯然不能都歸因於男性考不過女性。
英國高等教育政策研究所認為女生入學率遠高於男生的原因有三個:首先,女生在課業上要遠比男生刻苦;其次,女生如果不上大學將會更難找到高薪職位,女生比男生有着更為強烈的驅動力;第三,傳統意義上以女性主導的行業,比如護士,現在也普遍要求大學學歷。
其中第二點得到了廣泛支持,也引發了關於“學歷通脹”的討論。
以美國為例,20 世紀的大部分時期,美國工業化時代大背景下,女性開始進入高等教育的同時,不少年輕男性則在主動地退出高等教育,並在製造業、煤礦業實現快速就業。
世紀末,“大蕭條”的巨大影響,疊加去工業化的到來,高等教育的成本卻始終未降,70 年代 Randall Collins 出版了《文憑社會:教育與分層的歷史社會學》一書,提出“文憑的通貨膨脹”一概念,就是我們今天常説的“學歷縮水”一問題,促使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重新思考高等教育的價值和意義。
其影響就直接體現在了美國連續多年的大學申請和入學人數下降上。
簡單來説就是:學歷能夠帶來的回報和需要付出的代價,對男性來説,已經不划算了。
但由於長期以來女性在就業方面的弱勢地位,使得學歷帶來的附加價值仍然值得“投入”。
以我國為例,根據Boss直聘發佈的《中國職場性別薪酬差異報告》統計,2020年,城鎮就業女性的平均薪酬為6847元,是男性平均薪酬的75.9%。且學歷越低,薪酬差就被拉得越大。
也就是説,為了獲得與男性一樣的薪酬,女性也需要擁有更高的學歷。
這意味着,把高校男少女多作為衡量女性地位上升的同時,也應該看到,這恰恰是女性權利受到侵害後,以“學歷”作為彌合男女差距的代償結果。
需要注意的是,跟其他領域的性別差異不同,高校男少女多的現象,可能引發的後果更復雜。
英國高等教育研究所認為:
“鑑於高等教育不僅可以提高人們的收入和生命週期,更能夠大幅改善人們的生活質量,長遠來看,這一差距將會產生非常深遠的影響”。
美國南加州大學教育學教授 Adrian Huerta在一次公開討論中表示:
“很多年輕人跟我説,’我可以去商場工作,幾年後的收入和那些剛從大學畢業的同學的起薪是一樣的。’
我告訴他們,‘確實如此。但是當你 45 歲的時候,你可能會很痛苦’。”
根據舊金山聯邦儲備銀行今年發佈的統計,在任何時期,擁有大學本科及以上學位的人的終生收入都高於高中及以下學歷的人。
最近兩年的數據證明了這一點,後者的失業率是前者的兩倍多。
《華爾街日報》一篇圍繞這個話題的文章對此擔憂地寫道:
“越來越多的女性接受了高等教育,這是值得開心的好事。但是越來越多漂泊不定的男性——退出了高等教育、掙扎在勞動力市場上、嘗試組建家庭、渴望獲得成功,他們將對經濟發展、社會穩定和政治氛圍產生深遠影響。”
這種擔憂引來另一個值得討論的話題:為了更穩定的社會預期,到底要不要做一些人為干預,在招生和錄取上對男性傾斜,以平衡高校男女比例?
目前美國一些高校雖然沒有公開,但實際招生中,已經開始有所動作,比如在學校建新球場來吸引男性。
但是在一個女性權利沒有得到很好保障的時候,大聲呼籲“我們要鼓勵更多男性來上大學”,終究是一件不太能理直氣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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