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種聯想:從一個病區看中國 || 大視野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1-12-12 13:54
文|秦朔
從11月29日到12月3日,我在上海龍華醫院住了5天。我2015年離開文廣集團,之前作為集團幹部和第一財經負責人,體檢看病基本都是辦公室幫助聯繫,有次做胃腸鏡還是一財的辦公室主任陪我去。離開集團後,這些便利就沒了,從所謂“體制人”變成了“市場人”“社會人”。
這次因肛腸毛病必須治,夫人先找了浦東一家醫院一個老鄉,掛了普通門診,醫生説要做。該院是普外科醫生做肛腸手術,這種手術很小,一般醫生不太願做。更重要的,“腫瘤患者的牀位都排不上”。等了幾天,我們提出可以住自費病房,一時也安排不了。
這時夫人的閨蜜介紹了龍華,中西醫結合,有專門的肛腸科。謝謝龍華,特別是給我手術的姚醫生。
這篇文章不是講醫療健康,是和大家分享我在住院期間感受到的温度、難度,以及我特別想提出的理解包容度。

坑位之爭
我所在的7樓病區,最少是2人間,最多是6人間,我隨遇而安,沒有提出特別要求,分到6人間,病牀幾乎全滿,只有一天是5個人住。有一位請家人陪護,所以基本是7個人同在一室。隔壁是兩人間,第一天沒人住,第二天住了一個人。
人多不是問題,問題在於解手的坑位。我們7個人用一個坑位,一般沒問題,但早上會有問題。因為早上7點半換藥,大家都希望在此前排便,否則剛換的藥可能被排出。
早上我們坑位不夠,隔壁坑位空着,護工就會領我們去隔壁借用下。
住院第四天早上,我室一個病友去借用,對方説:“出去,這是我的房間。”一場激烈爭吵就此爆發。我室一對老夫妻剛好看到,加入爭吵。全是上海話。此處刪去若干字。老太太脱口而出:“什麼你出錢就是你的,都是國家的!”
在護士勸阻下,爭吵平息。隔壁房門緊閉。我室病友回來説,再吵下去他可能要動手了。
我猜隔壁的人也很憤怒,“憑什麼我多花了錢,我的房間還不能做主?”他沒錯,因為經濟學有一條原理就是“清楚的產權界定是市場交易的前提”。
小康不小康,廁所算一樁,中國前幾年一直抓“廁所革命”,病區裏的爭吵則讓我想到了廁所背後的社會發展、個人權利、公共協調等問題。
如果人人都能住三甲,住單間、雙人間,當然賽天堂,那該是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吧。但可能嗎?無論供給能力還是支付能力,都不可能。我們還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
病區有個地方寫着廁所字樣,之前應該是公用的,現在放着消毒機和廢棄物等等。龍華就這麼大空間,只能權衡利用。我猜它的首要目標是,儘可能讓更多患者能住進來,能看好病。這是最重要的。一個病友希望再住上一段,醫生説:“牀位真的緊張,還有人在等,不行你就去我們的合作醫院吧。”
如果我們把中國不同條件的醫院、病室、病牀,想象成不同發展水平的省市、行業、人羣,是不是每天都會面臨類似的權衡?
無論經濟還是社會,基本運行機制是激勵機制,多勞多得多受益。可是,如果發達的地方、行業、人羣,心裏只有“我努力,我發展,我受益”這一條天經地義,現在是否足夠?那些不發達的地方、行業、人羣,會不會在某些時候也會產生“什麼你的我的,都是國家的”的簡單化的再分配衝動?如果是這種邏輯,我們病室人多,一定可以把隔壁的坑位搶過來,但我們馬上也會面臨選擇,誰住2人間?誰回6人間?
每當這些時刻,在市場化原則的第一次分配基礎上,往哪裏引導,如何協調,就變得特別重要。
我一位大學同學很早移民美國,在硅谷。**微信討論時,她開玩笑説“美帝(富人)的解決辦法就是和底層人民隔得遠遠的”。**但其實也是隔不開的。“那些人專門砸LV,小香店,連保安也不反抗,冷漠地看他們搶店,舊金山路上停車被砸也非常普遍,嚴重的貧富不均,社會底層戾氣太重,年底朋友們出門都不背小香、LV了,車裏也不放東西,怕被搶被砸。”


中美之比
我室的病友之間也有差異。退休老人和他太太,退休金分別是5000多元和4000多元,在上海有一套房,他們沒請護工,大便後太太幫先生洗。一位大學老師退休了,每個月差不多有1萬元,還有一些公司請他去管理,他家有兩套房。其餘都在上班,有外企,私企,還有從温州來的。
雖然有爭吵這樣不如意的事,但交流下來,大家有一點都挺滿意,就是手術住院的費用,大部分不是自己出,而是醫保出。
有人總費用2.14萬元,自付4000元;有人總費用2.1萬,自付2000元;有人總費用9557元,自付1115元;有人總費用1.5萬,自付不到600元(這裏未計算個人醫保賬户的支出部分)。我出院前一天進來的鄰牀病友説,他之前生過血液病,在上海第一人民醫院做的手術,光醫保就花了40萬,保住了命。
讓我特別驚訝的是一位病友説,他一個朋友是美籍華人,因為肛瘻回國治療,問他為什麼回來?他説:“在美國這是不治之症。”
説實話,我不太相信,因為網上可以看到很多文章,講中國病人到美國、日本看腫瘤等重疾,那裏如何以人為本、醫術先進。但他講到這裏時,幾個病友不約而同,“那還是我們這裏好”。
我聯想起好幾年前,演員李冰冰在社交媒體上説,她在澳大利亞高燒16天無法治癒,回國後打了幾針就好了,是化膿性扁桃體炎。當時也有不少網友留言,講自己在國外就醫流程漫長、費用極高的“血淚史”,説還是中國醫院的性價比高。
醫療是中國老百姓吐槽的熱點,隔不久就有讓人特別痛心的事件發生,比如最近熱議的河北保定農民鄭豔良在家中“自鋸病腿”。大病重疾是太多家庭頭上的懸劍,特別是農村和城市低收入家庭。不過整體看,中國醫療的進步是明顯的。
我查了最近幾年的《國家醫療服務與質量安全報告》。醫療資源供給持續增加,醫療機構總數已超過102萬家,醫院有3.6萬家(公立1.2萬,民營2.4萬),2019年住院診療人次比2014年增加了30.4%,水平也在提升。
問題是,還是跟不上人民更高的要求。醫療資源發展還是不充分,每千人口擁有醫師數、護士數仍然偏少,三級公立醫院牀位依然緊張,醫療質量安全依然有薄弱環節,特別是基層醫院和民營醫院。再就是,醫療資源分佈不平衡,患者流出到異地就醫,比例最高的是西藏、安徽、內蒙古、河北、甘肅,流入的前5位是上海、北京、江蘇、浙江和廣東。
都説農村看病難,其實“新農合”(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已經發揮了不少作用,現在每人每年繳320元左右,國家財政再補貼550元以上,報銷門檻在降低,報銷範圍在擴大,一些長期困擾的慢性病現在也可以報50%-70%。今年我在蘭州新區問過一個農民司機,他參加新農合,看病如果是在縣裏的醫院能報銷80%,在蘭州市的醫院能報銷50%。
中國的醫療服務一定要繼續改進,隨着老齡化,壓力會更大。我們不能説自己多麼多麼厲害了,但真的也不必自我菲薄。
前幾天看到一對院士夫婦的視頻,他們説“中國95%的大型醫療設備靠進口,連助聽器都被人壟斷”。我一位中學同學是上海一家三甲醫院的領導,而且參與醫療器械的研發,我問他,他説:“沒那麼嚴重,國內大部分都能生產,個別高精尖是進口的。”
給我做手術的姚醫生曾在美國克利夫蘭醫學中心結直腸外科做過一年訪問學者,她比較過很多患者,覺得肛腸疾病結合中醫治理的確能做到創傷小、恢復快,的確有優勢,“我們中醫肛腸是有文化自信和學術自信的,龍華海派中醫也是有温度的”。
大家對醫療抱怨多,每當這些時候,如何把握客觀事實,實事求是地看自己看別人,也特別重要。


木阿姨
27年前,安徽廬江縣的農家女小木到上海打工,現在她已經50多歲了。她是我們病區的護工。
廬江縣位於山區,耕地奇缺,小木一家四口,只有1.2畝地,她兒子今年30多歲,她説生兒子時的願望就是能吃上一碗白米飯。那時她家的房子簡陋到“外面下大雨,裏面下小雨”。
小木剛到上海時在餐館洗碗,洗一個小時掙1塊錢,一個月洗300多個小時,掙300多塊錢。輾轉了幾次,到了龍華醫院當護工,在肛腸病區一干就是20多年。最早是第三方勞務公司派遣,後來醫院搞“三產”,她就算醫院僱的人了。
木阿姨的主要工作是給患者洗屁股,帶進衞生間,用花灑衝,坐到有中藥的浴盆裏,用手套拍擊,然後用紗布沾乾淨,噴一下消毒劑,用小塊紗布膠帶貼好。此外還有幫助取飯、倒水、換藥時排隊等等,此為輔。
由於現在的患者耐受力普遍不強,希望有人護理,所以木阿姨的生意不錯。一天的護理費用分80元和280元兩種,後者是24小時只要打電話她就要到。這些錢直接和她結算,她拿大頭,小頭上繳。她一個月可以收入萬把塊錢。
木阿姨的老公是龍華醫院的水電工,“他人太老實,一個月也就3000多塊錢”。他在外租了一個小房子,但她很少回去住,因為要守在病區。女兒小木也在病區當護工,兒子在安徽工作,希望將來換個穩定的,比如事業單位。
談起自己的工作,木阿姨説:“你説誰願意做呢?24小時一天,一年都不能離開,像不像‘坐牢’?”但又接着説,小時候更苦,洗碗時更苦,現在如果病人不叫她,還可以坐着或靠在牀邊,是可以休息的。早上忙不過來,就找臨工稍微來幫點忙。
我給木阿姨講了個真實的故事。是一個企業家告訴我的。有一天他問司機,我們關係這麼好,如果再來一場“運動”,你會不會衝到我家把東西都搬走?司機想了想説,雖然你對我好,但我還是會的。我問:“你整天給他們洗屁股,都比你富,你恨不恨?”
“我為什麼要恨呢?他們都是病人,而且給我錢。去年一個人每天40塊,今年是80塊。”
木阿姨早年在農村種田,螞蝗鑽到她小腿肚裏咬,腫出一大塊,多年後才取出來,還是留下了痕跡。她胖,站的久,膝蓋也有問題,在龍華做過一個手術,花了2萬元,報銷了8000元,她是在廬江農村參加的“新農合”,她説如果在上海有暫住證,可以報銷的更多一些。
木阿姨有她的快樂。她給我們看她和老公在老家蓋的新房子裏唱黃梅戲的樣子,用抖音拍的,歌曲是配的,他們開心地旋轉,歌唱。她説再幹幾年,再攢些錢,他們會回去,在老家也能過個不錯的日子了。
木阿姨看我抱着電腦卧牀寫作,説你要多休息。我説,你的故事應該寫出來,寫給那些四肢發達、有能力卻不想靠勞動改變命運的人,寫給那些畢業沒多少年就想着百萬年薪,有點失落就罵階層固化的人。哪有那麼多輕輕鬆鬆掙錢的機會呢?哪個工作不辛苦呢?不是沒有機會,是你願不願幹。
木阿姨説:“護工就很缺。”護士説:“護士也很缺。”現在的護士還需要心理上的護理能力,要的不僅中專、大專,還要本科、研究生。
木阿姨也有遺憾。“領導説我沒有眼光,在上海20多年都沒買房。和我同來的有人就有眼光,一個安徽老鄉買的早,買了兩套小房子,就在上海安下了家。”
出院後沒有見過木阿姨。在病區時我加她微信,她一直不通過,好幾個小時後才説要她女兒幫着弄,她不會。前天我給她發信息,她又是很久才回:“我不識字,問了女兒才知道你寫的是什麼。我只能説。”

|木阿姨的腿和手

榮格公式的新含義
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有一個公式,“I+we=Fully I”,個人和羣體融合才能實現完整的自我。在龍華住院這幾天,我對此有了比過去深很多的新認識。
**1、**在同一片天空下,力量的強弱是會轉化的。比如強者生病時需要看護,這時就很弱,需要醫療護理。任何角色都不能少,是一個整體。自認為富和強的一方一定要注意尊重他人,因為説不定哪天你自己就會變成弱者。
更宏觀來説,好的社會一定是既追求經濟活力與發展,又努力彌合貧富分化的社會,否則就會出問題。我在硅谷的同學説,美國很富有,但貧富不均也非常可怕。“幾年前我帶孩子花了一個月時間,從東部慢慢一路開到芝加哥,看看‘鐵鏽帶’,我也是被嚇到,真的是五六十年沒發展過的那種啊。沒什麼機會,年輕人能走的都到東西兩岸去了。他們憤怒全球化讓他們失去了工作,這也就是為什麼川建國能橫空出世。”
**2、**在差異是客觀存在的情況下,各種社會力量之間的善意溝通非常重要。關鍵是在維護自己的利益和照顧別人的利益中找到一種平衡,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別人。即使社會上有些偏激情緒,我們也要耐心分析情緒背後的理由。“後真相”裏面也包含着“真相”。我們需要超越於自我和他人之上,又能將自我和他人融入其中的第三顆心,需要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第三種思考與聯想。
每一種衝突背後,都有各自的苦衷和道理。要做的,就是將心比心。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我們沒有選擇另一個社會的可能。只能努力讓這個社會變得更美好。
**3、**差異、差距不是走向對立、對抗的理由。尊重常識,尊重規律,尊重理性,以及建設性的溝通和改善,才是構建和諧社會的選擇。而更根本地,我們不僅要繼續推動高質量發展,也要倡導“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共同富裕”的文化。富者強者當更多地善盡社會責任。社會則要為相對的貧者創造更好的勞動致富機會,並不斷提升公共服務均等化水平。
我一位大學同學是香港人,在香港從事社工服務,在微信討論中他説:“當年我家8口人住廉租房,20平米左右,除了頭尾兩兄弟有書讀,都在工廠工作。雖然窮,但生活也很愜意,沒有仇富心態。主要是因為社會福利制度使然和公平向上流動的機會。我中學時都可以弄一套日本製造的音響器材回家,很奢侈的。家人問我錢從何來,其實我是到電視節目中當羣眾演員,我有一集幫汪明荃拉黃包車,有一集用槍指住許文強!”
在硅谷的同學則説:“社會要建立底線,不能都非常短視,急功近利。就是這樣的急,才會讓草根覺得沒耐心。中國要超越‘中等收入陷阱’就要有耐心做產業升級,光是搞房地產大基建和金融,都想着大項目撈錢快,心態就壞了。少數富豪靠大量借錢,從中套現走人,必須整頓,讓社會心理回到健康軌道上。更多的富人都是遵紀守法的,對他們要安其心,讓他們多創造價值,他們多消費也能帶動更多的生產和服務。”
**4、**當此社會情緒的分化不斷加劇之時,健康有序的引導特別特別重要。
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院長劉俏在2021年畢業典禮上講過一個案例。
在北大課堂上有一個經典實驗——誰能猜對北大博雅塔的高度。如果在塔邊找100個遊客,請他們獨立估測,求這100個數值的平均值,將非常接近真實高度——37米。每個獨立個體對正確答案都有一個模糊想法,或高或低,但當樣本量足夠大時,不同個體之間的誤差會彼此抵消,人們思維中的共同之處會發揮作用,從而使得平均值接近真實答案。統計學家把這叫“中心極限定理”,行為科學家把這叫“羣體智慧”。
但這個實驗有一個bug,如果實驗時有人故意帶亂節奏並去幹擾影響其他人的判斷,大聲喊出18米,那麼不管樣本量有多大,其平均值都可能大大偏離37米。行為經濟學家把這叫“錨定效應”或“框架效應”——亂帶節奏的人給每個人一個錯誤“錨定”的初始值,改變了他們的前置判斷,在此框框誘導下,“智慧的羣體”就失去了羣體的智慧。
基於40多年的改革開放成果以及邁向現代化的新部署,中國社會應該有足夠的信心、底氣和勇氣,克服客觀存在的各種問題。劉俏對2021屆光華畢業生説:“我想借(博雅塔)這個故事提醒大家,當有一天你面臨不可抗拒的巨大誘惑,產生了利用你所具備的優渥條件去**‘帶亂節奏、切割韭菜、背後遞刀’等這樣的念頭時,一定提醒自己‘不是每個人都有過像你一樣的優渥機會’**,這時候你應該選擇‘躺平’——躺平在為人的善良與良知裏,躺平在常識以及那些穿越舊時煙雨、歲月山河的規律中。”
我就借劉俏上面的這段話,作為這篇文章以及最近一系列文章的結尾。
這是一個我們不應辜負的時代,祈願天佑中國,相信人人有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