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井説知天:(一)井蛙不可語海_風聞
井蛙视角-2021-12-12 09:05
莊子•外篇《秋水》「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
井蛙和夏蟲,常常被用來形容知識不足,視野狹窄,思想受到侷限,不可以與之交流和説道理的人。「井底之蛙」,是自小已經熟知的成語,卻一直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的真實寫照。是的,這句話説的就是自己,只是,又有誰不是呢?
在《秋水》篇中,河伯因為秋水使河水大漲而跟着自我膨脹,以為「天下之美,為盡在己」,而得意忘形。但是當他向東來到海邊,看到一望無際的北海的時候,立時醒悟過來,「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望着大海對北海若感嘆,反思自己剛才的自大,原來只是個「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的人,學了一點東西便以為自己無人能及,實在非常狂妄。「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現在我看到您如此無邊無際,如果我不是到了這兒見到了這一切,長了見識,那就太糟透了,我一定會不斷地被有大學問的人當笑話。由此引出北海若上述井蛙、夏蟲和曲士的一段話來。
在這篇文章中,莊子點出了人們會受到「拘於虛」、「篤於時」和「束於教」,即在空間維度、時間維度及學問水平上的限制,無法知道限制範圍以外的事物。而因為不知道範圍以外的事物,對這些事物完全沒有意識,難以理解,即使解釋了也不會明白,所以「不可以語」。
我們不難看到,這些限制之所以成為限制的共同的和關鍵的原因,是“不知”,因為井蛙不知海,所以不可以語於海,夏蟲不知冰,所以不可以語於冰,曲士不知“道”,因此不可以語於道。那麼,是不是如果我們能夠知這些限制範圍以外的事物,就可以語嗎?答案是顯然的,卻不如此簡單。“知”,是我們「可以語」的必要條件,但是,“知”並不容易。
事實上我們是無法擺脱這些限制的,因為我們不可能自由地跨越物理空間或時間的跨度,去親身見識每一個地方,去親身經歷每一件事情,也無法進行時間旅行,回到過去或者超越現在。因此,基本上我們是不可能通過直接親見親聞而“知”的,“不知”是我們的常態,“知”是很個別的特例。又因為“不知”,沒有足夠的背景知識作為基礎,我們對事物的分析和理解能力就會受到限制。因此,「拘於虛」和「篤於時」基本上已決定了我們是無知的。雖然我們會嘗試通過接受教育,通過閲讀等方式對他者經驗的學習和理解,能夠掌握一些超越上述限制的“知”,但是,這時的“知”,不都是真正的“知”,大多數情況下只是“相信”罷了。何況天下之大,不管我們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全部學習到,因此,「束於教」也是必然的。而「束於教」中的教,是對他者經驗的學習和理解,因為不都是真“知”,如果學有不足,學有偏頗,所“相信”的不是事實,或者是事實的片面或偏見,非但不能使我們掌握多一點知,反而會因為相信而變得“愚蠢”,甚至比未學之前更愚蠢。
可能有人會不同意上面的結論,不是説我們有發達的媒體嗎?電視、網絡、圖書館等等,海量的信息,不是可以讓我們足不出門便能知天下事嗎?理論上,是有這個可能性,可惜現實的情況恰恰相反,當前海量的信息,並不能使我們“知”,相反,發達的媒體和網絡會使人們更加“不知”,特別是更深陷「束於教」的限制而不知。
莊子•外篇《天道》「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孔子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於是翻十二經以説。老聃中其説,曰:“大謾,願聞其要。”孔子曰:“要在仁義。”老聃曰:“請問,仁義,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則不生。仁義,真人之性也,又將奚為矣?”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老聃曰:“意,幾乎後言!夫兼愛,不亦迂乎!無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羣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意,夫子亂人之性也!”」
孔子要宣傳仁義,想把經書放到周室中,希望人們在閲讀了這些經書之後,會得到啓發,接受孔子的思想,得到教化而行仁義,老子則直接指出,這無疑是在亂人的本性。老子的思想與孔子不同,否定孔子的做法是自然的反應,對錯在此不論,但是,這一段十分清楚地揭示了古人十分了解話語權的力量的,書本可以正人之心,也可以亂人之性。書本是傳播知識的載體,媒體和網絡同樣也是傳播知識的工具,因此,媒體和網絡中海量的信息,同樣可以正人之心,也可以亂人之性。問題是,今天有孔子那樣要正人之心的人是少數,海量的信息大多是用來 “亂人之性”的。現今世界各地不同的社會都逐漸展現出頹廢、膚淺和反智,是人性被扭曲的證明,也是媒體和網絡亂人之性的明證,我們必須有所警惕。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即便有更加發達的媒體和網絡,也不能幫助人們超越限制,反而會強化各種限制,使整個社會更加膚淺和反智。
在上述三種限制中,念過小學的都會聽過「井蛙」和「夏蟲」的比喻,還有那個坐井觀天的故事,但是聽過「曲士」的不會很多。也許是因為「井蛙」的比喻相對直觀易明,容易被人理解。而且,事實上有提及「曲士」的文章故事,確實也比較少。這是很可惜的,因為在這三種限制之中,「束於教」是對我們最嚴重的限制,卻也是我們可以突破限制,超越時空限制最有希望的地方,做好這方面的突破,時空的制約便會被淡化。而最重要的是,如果能夠做好這方面的突破,我們就可以因為有“知”的可能而有機會脱愚入智。相反,如果在這方面無法做好,會被誤導而受困在「束於教」,則會因為“相信”而亂了人性,使愚者更愚,以至無可救藥。
我們會受到這些限制,也有來自我們自身的原因。每一個人都會因為個人的學習、工作和人生經歷等的不同,形成其特定的「拘於虛」、「篤於時」和「束於教」。各人的價值基礎、思維方式、邏輯分析能力和看問題的習慣,會因此形成各自獨有的範式和喜好。當這種範式開始固化之後,便很難再去接受和自己的喜好不同,或者有衝突有矛盾的新信息了。這種情況特別存在於每天要忙碌工作,沒有時間廣泛閲讀以擴闊視野和思維空間,去細心觀察事物細節,去慎密思考和辨別其中的真偽和邏輯關係,去不斷求取新知的人。很不幸地,現實的情況是,我們大多數人都很忙碌,因此,北海若開口的第一句話,説的就是我們。
北海若接着説,「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你現在看到了大海,才明白自己微不足道,現在可以和你講一些大道理了。當我們有了新的經歷,「拘於虛」的限制便可能在這一層面上得到解除,在獲得新知的情況下,可以跳出原來的框框,能夠理解新的道理,這是其中一種情況。現實則有太多的經驗顯示,思維範式一旦固化了,尤其是因為受到「束於教」的矇蔽造成的固執,在面對事實的時候,不一定會接受這是事實的,甚至不會意識到事實本身的存在。能夠保持謙虛,能夠保持開放態度和思想,能夠在事實面前「乃知爾醜」的人,不會很多。如果有涉及利益算計的話,情況則更是複雜,不可理喻。
我們大概都會有過這樣的經歷,面對一個「束於教」的人,和他進行思想交流是有困難的。當思維範式已經固化,或者已被一些所謂的核心價值或者迷信的東西所迷惑,便很難跳出牢籠,即便是事實當前證據確鑿,也改變不了其思想。和這類人討論問題,必定是徒勞的。而這當中,最讓人感覺可惜,也是最不可理喻的,是那些誤以為自己已「聞道百」的人,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且還站在了道德高地,可以指點天下。「束於教」的禍害,不只會使自己無知,使自己愚蠢,嚴重的時候,是會害己害人,不能自拔的。
明白了我們有不可避免的限制,我們就應該時刻保持着河伯那樣的胸襟,不應該死抱自己的思維範式,隨時以開放的態度來接受新的大海。我們也要和河伯一樣,要有一顆謙虛的心,隨時向別人請教,即便是那些自己已經「聞道百」的範疇,也會存在很多我們未知的內容。
但是,我們也會遇到完全不一樣的人,這類人同樣沒有見過大海,但是他們會很謙虛,很認真地學習和相信別人對海的描述,甚至沒有半點懷疑,並且在腦中形成了基於別人的描述和自己的想象共同產生的大海的幻象,然後會完全相信自己已經「聞道」了。那些習慣通過電視和網絡來認識世界的人,極有可能因為自己的錯誤選擇,錯誤的偏好,同時因為這種習慣必然造成思考判斷能力的退化,只能在別人設計的虛假世界中堅持成見,越陷越深,同樣是不能自拔。
我們自己都曾經如此過來的。回想我們在學校唸書的時候,我們在課堂裏聽老師講課的時候,我們在閲讀教科書的時候,我們是不是以這樣的方式接受知識的呢?是的。不過,我們在學校學習的那個時候,我們確實沒有可以選擇的餘地,沒有時間和條件,去親自見識每一個大海。由於要學習的內容太多,我們不得不依賴老師和教科書裏的內容,以有限的知和分析能力,基本會接受書本或老師對海的描述。我們根本沒有條件對每一件學習到的內容,都要有親身的體驗,沒有時間去分析思考每一件學習到的事物。限制是實實在在的。學習和相信他者的經驗知識,幾乎是我們成長階段獲得知的唯一途徑。只是,在一般的情況下,有關自然科學的學習內容,基本上是能夠反映事實的,最少是事實的部份的反映。雖然,這不是一種理想的教和學,目前也沒有太多可以改善的空間。只是,這種教和學中,有關如何學習求知的問題,價值觀的問題,人生態度的問題,和個人人格的栽培等,則必須得到特殊的關注和嚴格的規範,這是一代人將來是龍是蟲的關鍵,不可忽視。因為學校教育不可能涵蓋孩子學習的各個方面,家庭教育便顯得十分重要,可惜很多父母都忽略了,或者欠缺這方面的能力。也許我們需要一門“如何當父母”的課程,鼓勵父母學習成為父母,有能力教育下一代,使知能夠跨世代積累,最少也必須要做到減少誤入歧途的可能。
我們這種教和學的方式和習慣必須在離開學校之前便要戒除掉。作為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必須是勤於學敏於思的人,必須掌握能夠自己去揭示事物真相的基本能力,最起碼是不會輕易盲從別人。這種能力必須在學生階段,通過基礎知的積累,思維邏輯的有效訓練,以開放的思維進行廣博的學習和觀察而獲得。受過教育的我們,在遇到新事物的時候,我們是要有一定的能力來判斷,擺在我們面前的,別人告訴我們的這些內容,是否可信,是否確實反映了事物的真相,可以通過甚麼途徑和方式來加以印證,別人所描述的內容,是否不是被故意編出來的。我們能夠做到嗎?
我們經常會聽到有人説,要「獨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可是,現實無數的經驗已清晰地指出,那些經常把獨立思考掛在嘴邊的人,他們其實並不知道甚麼叫獨立思考,也許甚至根本就沒有要人如何獨立思考的意思。另一方面,很多跟着説要獨立思考的人,其實只是人云亦云而已,完全沒有半點「獨立思考」的能力。「獨立思考」是一個被濫用了,一個毫無價值的詞。直白地説,根本就沒有「獨立思考」這回事,不要被誤導,也不要誤判自己的思維能力。人類的大腦有能力想象,也會幻想,但就是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即便是想象,也只是在自己已知的基礎上的發揮,無法真正超越限制的。那麼,我們要擺脱「束於教」的限制,還有希望嗎?
北海若接着説海的大和不可測,「天下之水,莫大於海」,「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江河與大海相比,不在一個數量級。但是,北海若沒有因此自以為大,反而「未嘗以此自多」,「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北海若為甚麼如此説呢?這是因為北海若知天知地,他的視野已經超出大海對他的制約。我們要如北海若一樣有這樣的超越,就必須要知井外的事物,不可受到井的制約。這不是甚麼獨立思考就能做到的。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在我們認真學習的過程中,必然可以注意到一個事實,每次深入學習一點東西,都會發現有一些內容是自己原來不知道的,而且這種情況一直都有發生。這種情況已經很清楚地告訴我們,我們其實所知是很有限的,而無知,則是無窮無盡。一方面,我們確實受到時間空間和背景知識的限制,另一方面,我們面對的是「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世間萬物數量無窮無盡,時間流動又永無止盡,得與失沒有一定,不知何故開始,也不知何故結束,如此海量的知識和無窮無盡的變化,我們是力不從心的。學識越是有長進,越清晰這樣的事實,也越是能夠明白自己的不足,越是要謙虛做人,而不會「自多」的。但是,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必須不斷追求知,要在某個專業領域儲備足夠的知識,掌握足夠的技能,以便能夠相對較全面地認識此一領域,特別是要了解每一個細節,能夠因此可以做出更合理的判斷和抉擇,並且還要不斷進步,不斷精益求精,才可以把事情辦好。我們不只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這樣的知才更真實,並且可以有足夠的深度支持我們去獲得更多的知。
如果北海若也如河伯一樣,因為天下之水莫大於海,就以為莫己若者,那麼,他只是個被困在海中的北海若罷了,和井中的青蛙沒有分別。事實上,當我們認定別人是井中的青蛙的時候,我們自己本身也只是一個被困在另一個井中的小青蛙罷了,沒有多少分別的,北海若也不會例外。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我們應該有北海若那樣的認知和態度。
當然,我們仍然可以在某一知識領域,或者特定的議題中,因為自己的專業強項和豐富的經驗,會比別人知道多一些,而作出別人是井底之蛙的判斷,只要同時不否認自己也是井底之蛙就可以了。我們也可以注意到,處於不同井中的青蛙,對事物的看法是會有不同的,有時甚至是南轅北轍。因此,在人與人的交往中,由於身處不同井的經驗不同,思想不同,對事物的認識角度不同,對名詞概念的定義不同等等,經常會發生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情況。遇到這種情況,如果雙方都是河伯,自然可以互相請教,互相學習,否則,要簡單地判斷誰對誰錯是不容易的。遇到各執一詞,最好還是不要浪費時間去爭論,對於不重要的東西,存異就可以了。對於大是大非的事,個人的努力也基本上是徒勞的,必須有更根本的方法來處理。事實上,要改變別人已經固化了的思維範式,是十分困難的,可能也做不到。因此,我們的教育,必須最少能夠培養出如河伯那樣的人,在事實面前能夠有正確和謙虛的態度。
在現實生活中,像河伯「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那樣自負的人是相當普遍的,這些人遍及各種年齡,不限於學歷,也不限於職業,其普遍的存在令人對整個教育體系的成效產生疑問,也間接説明教育是存在缺失的。更嚴重的情況是,這些所謂聞道的人,實則聞的是被刻意設計的「道」,被下了蠱而不知,還錯誤地以為自己因為聞道而握有真理,把一些虛假的東西視為其核心價值,並誤以為是正義而去追求,以為自己掌握公義而堅守,甚至不惜做出違反法律,害人害己的事。一些更甚者,會把自己封閉起來,或者封閉在一個小團體中,結果則受制於人,並在別人的控制之下,做出反社會,反人類的行為。人性的弱點,莫此為甚,世間人為的悲劇,也多源於此。因此,「束於教」的問題對人的限制和做成的不良效果最是嚴重,最需要解決,也最難解決。
然則,當我們「聞道」的時候,能夠通過「獨立思考」來判斷所聞的是正道還是歪道嗎?顯然不能,信則正道不信則歪道罷了。當人們必須忙碌奔波為學業、為工作、為餬口的時候,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來進行認真的學習和思考,接受簡單的答案是最常見的選擇,因此,被迷惑而誤信的機會是很大的。我們也大多沒有河伯那樣幸運,在未至執迷不悟之前,有機會看到了大海,又遇到北海若,得以及時啓發自己反省,並因為能夠虛心請教而回頭是岸。那些藉着宣揚歪道來騙取利益或者控制別人的人,都很聰明,知道人海中必有很多輕信的人,大多數人都容易接受簡單的答案,因此會撒下一張大網,任憑願者上釣,往往都有豐厚的收穫,害人不淺,人類也被此所困。如果能夠認真反思自己的日常,可以肯定會發現,大部份人都事實上會被此所困,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如果按照老子「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羣矣,樹木固有立矣。」那樣放任自然,不需要教化,不需要糾正,是否可行?結果將會是可怕的悲劇,因為樹欲靜而風不息,今天的媒體和網絡中已經充斥着海量的假仁假義,目的是要亂人之性,以便可以役人。因此,人們必須有因應的方法,特別是必須通過改善教與學,培養人們對知的不斷追求,以消減「束於教」的限制,反智社會才有機會得以修復迴歸正常的可能。
「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事實確如莊子所説,知識是無邊無際的,人終其一生,也只能涉獵其中一二,即使那些能夠學而知之的智者,最多也就可窺其中三四罷了。要想知道宇宙所有一切,或者掌握終極真理,都是不可能的。沒有人可以否認自己是井蛙,沒有人可以自稱已經掌握終極大知和小知。因此,如果有人告訴你有一個普世的真理,這一定不是事實的,也不會存在甚麼歷史已經終結這回事,提出這些結論的人,基本上都是騙子。另外,很多人對於哲學都有一種混合着羨慕與謙卑的仰視態度,這是沒有必要的,其實所有哲學都只是一種思考方式,一種嘗試從現象去反思本質的思考方式而已,而且往往會被後來者修正或者推翻,不存在一種終極真理的哲學。選擇性地學習一些哲學,以提升自己的思維能力,但是不仰視。對於一般的人而言,應該先腳踏實地把現實的事情做好,然後才去學點哲學,而且必須慎重選擇,不被迷惑而亂了人性。
「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莊子所説是有道理的。所以,不管我們如何深入研究莊子的文章,我們也只能夠學習「物之粗」,而「物之精」和那些「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都會因為「篤於時」的限制而煙沒無聞了,這是很可惜的。此外,除非是要專門研究莊子的思想,我們學習莊子的時候,應該以現代的視角來學習。先輩的智慧是需要現代化的,只有現代化了才可以融入今天的社會中,才可以容易普及,才可以為我們所理解,給我們以啓發。學習先輩的智慧,我們還需要結合我們的新經驗,不斷完善,並且發揚光大。
事實上,「拘於虛」、「篤於時」或「束於教」,不管是哪一種限制,都會導致我們失去知之中最重要的組成部份,即“意會知識”的這一部份,這也是語言文字在表述和記錄思想時存在不足所造成。因此,通過學習他者經驗的記錄,所獲得的知識是明顯有缺失的,這一部份需要我們通過「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來自行補充。
莊子•外篇《天道》「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莊子已經意識到人類語言文字的不足,無法完整地記錄和傳播思想,特別是一些創新的思想,難以筆墨形容。我們也無法通過書本文字,瞭解到思想的全部,語言文字在知識的編碼和解碼的過程中,也會失真。這是我們在一定時期內的又一限制。要降低這種限制,語言文字的優化工作必須得到足夠的重視,母語高質量的學習和使用,同樣是重中之重。
《天道》還有下面這麼一段: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斫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
公曰:「聖人之言也。」
曰:「聖人在乎?」
公曰:「已死矣。」
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説則可,無説則死。」
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莊子在這一段中,再次強調“可以會意,不能言傳”的道理,説閲讀古人的書,只能夠得到古人的糟粕而已。語言文字的不足,確實不能完整地將思想記錄下來,傳播出去,傳播至未來。但是,文字的創造,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是思想和知識獲得可以進行記錄、傳播、閲讀、審視、思考、完善和發展的媒介,雖然有不足之處。設若沒有文字,今天的我們,大概只能帶着削尖的木條,過着獵野豬為生的日子。不知道莊子在寫下這一段文字的時候,是否也會想到,我們今天閲讀《天道》的時候,是「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嗎?
關於“可以會意,不能言傳”的問題,我們留待下一章中去討論。
其實,莊子自己也脱離不了自己的井井。除了「拘於虛」、「篤於時」和「束於教」外,我們其實還會受到其他很多方面的限制而無法知,例如,進行定性或定量分析時所受到的技術限制,對原始數據進行處理分析時的運算能力的限制等等,雖然技術在不斷進步,但是限制將仍然存在。
雖然説「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但是,我們仍然有必要每日一知,因為只有通過每日一知,我們才可以不斷積累知識然後才有機會轉識成智,從而獲得更大的自由,以推動個人和社會不斷的發展。終身學習,不斷跳出井井的限制,不懈地對更大的井的追求,便可擁有更大的知與自由,更有希望解除束縛和被奴役。
《秋水》還有很多關於大小、貴賤、道、天、人等價值觀的討論,很有啓發和參考的價值,但是這不是本書要討論的問題,就不在此展開了。然而,我相信,如果我能夠在讀初中的時候讀了這一篇,我一定可以在往後的學習旅途中,有更豐厚的收穫。《秋水》是應該放到中學去學習的,即便只是討論井蛙、夏蟲和曲士這三個限制,如果可以深層地去分析和理解,學子們已可獲益良多,並可為一生的學習和思考,樹立正確的態度。
(未完待續)